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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正文 第87章 周与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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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初上◎

    周与蝶(一)前世·初上

    重景六年初,新岁已过,仍是隆冬,春日迟迟未至,冷冽的风穿过幽长廊道,从头到尾,发出一阵如同小儿夜啼的“呜”声。

    皇城的天色沉沉地昏暗下去,大雪与清夜同至。

    梳着双鬟低髻的小宫女瑟瑟地跪在廊道一侧,不住哈气,企图为自己制造一些凉薄的暖意,可无济于事。

    今年的雪花似乎都比往年大些。

    小宫女只缠了一根红绳的发间覆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单薄肩头也落满了雪花。

    颊侧的巴掌印似乎已经被雪冰冻,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了。

    也算一件好事。

    落日后的皇城人声寂寥,这条路通往空荡荡的诏狱,平素根本无人经过。

    她在这里跪了两个时辰,先前还能听见隔了几道墙传来的人声,如今则只剩了雪花落在身侧铜制雨水缸表面飞快融化的一声“呲”。

    然后在这黑暗和大雪之中,她突然听见了镣铐撞击的声响。

    大雪纷飞的隆冬夜里,一个身披洁白鹤氅的男子缓缓走了过来。

    他走得很慢——她转过几乎被冻僵的脖子,一眼就看出,他应该受了很重很重的伤,甚至还在流血,有幽微的红色残存在他经过的雪地上,顷刻便深沁下去。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雪中如同神迹一般突兀出现的男子,完全忽略了他身后两抹黑色的影子。

    随后神明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看见了一双颜色很浅的琥珀色眼睛。

    他似乎也冷极了,缓缓开口,颤着声问:“为何……在这里跪着?”

    可他有这么厚的鹤氅,怎么会冷呢?

    她只穿了单薄的襦裙,应该她更冷才对吧!

    小宫女张了张嘴,嘴巴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好不容易张开了,也只能发出一两个模糊音调,她想了想,应该是嗓子被冻哑了。

    跟着他的两个侍卫有些不耐烦,维持着不冷不热的恭敬,催促道:“大人,该走了。”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就解下了身上那件她非常羡慕的鹤氅,披到了她身上。

    她怔然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发现他好漂亮——淡漠且矜贵的一张脸,是她平日里看都不敢多看的类型。

    若非这人在为她颤着手系衣带,她绝对不会相信这看起来如神明的男子会与她产生什么交集。

    玉骨般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颊侧,男子失了外袍,当即打了一个哆嗦,可他还是踉跄着站了起来,留下了一句低低的“裹紧些”。

    宫女抓着外袍,擡眼只看见了他的背影——他外袍之下的中衣血迹斑斓,看起来单薄褴褛,颈间生了锈迹的铁环垂下一根锁链,伶仃地拖在雪地上。

    她终于说出了话:“大人……”

    大人,我该去哪里还了这件冬衣?

    男子却没有回头。

    身上的鹤氅迟迟地散发出残余的体热,掺杂了一丝静水香的气息,她细细嗅着,觉得就连血腥都带了一二分说不出口的悲怆意味。

    他走后不久,雪停了。

    天色大亮之后,宫女数够了时辰,扶着红墙踉跄爬起来,她的膝盖几乎冻僵,连路都走不了,若非有一件厚实的冬衣,一定会被冻死在昨日幽深的冬夜中。

    她艰难地走了几步,又跌在了雪地里,还没有起身,便听见巷口尽处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眼前出现明黄色的衣摆,她听见一个年青的、略带慌乱的声音:“是谁……给了你这件鹤氅?”

    擡起头来,天子的冠冕上珠玉乱撞,面容在日光之下映出沉沉威严。

    一侧跟着的一个侍卫似乎是昨日送那位大人进诏狱的二位之一,他上前一步,恭敬回话:“陛下,是宰辅……是周大人昨日经过,觉得可怜,自己解衣相赠的。”

    周大人和宰辅放在一起,她再迟钝,也知道了昨夜的男子是谁。

    只是没有想到,威慑朝野上下、被骂了五年奸佞的宰辅周檀,居然是这般模样。

    昨日她的主子婷妃正是去诏狱见过这位周大人之后,气恼不堪,恰好遇见她侍奉出了一点错漏,当即便罚她在廊边跪了六个时辰。

    天子还欲再问,廊道尽头便有几个侍卫擡过来一具尸体。

    尸体以简单的白布蒙面,布上沾了点血迹,她看见白布之下垂了一只修长美丽的手。

    天子身后的一位紫袍男子突然踉跄了一步,随后毫不恭敬地越过了天子,伸手揭开了那块白布,看见人后,他完全愣住了,下意识地往身后退去,被那个镂刻了莲花纹饰的铜制雨缸绊倒,重重摔在了她的面前。

    她伸手去扶,摸到了他腕间一串五色佛珠。

    “骗子,”她听见对方颤抖的声音,他六神无主、方寸大乱,竟然顾不得任何礼仪,“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哆嗦着膝行两步,跪在小皇帝面前,凄声道:“陛下……子谦!”

    周檀的眼睫上结了一层闪光的冰霜,天子的目光从尸体怔然移到她身上的鹤氅,低声自言自语:“……他不愿意要朕的东西,若是留着这件外袍,他不会死的。”

    他猛地擡头,直直看向她:“你哭什么?”

    宫女茫然地擡起手背擦了一把,这才发现自己哭了,她方才被皇帝身边的太监塞了一个暖炉,捧了一会儿,终于能说出话来:“周大人赠衣……是见奴婢可怜,奴婢不过是皇城中最卑贱的、最卑贱的人,大人慈悲,奴婢……感激涕零。”

    先前的紫袍男子也道:“他并非是不愿要陛下的东西,只是见这小姑娘可怜罢了……陛下啊。”

    天子执拗地咬着唇,没有说话。

    紫袍男子见她想要解下身上的鹤氅,伸手制止了她,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跪在这里?”

    她低声道:“奴婢名叫阿怜。”

    春风从旧偏怜我,那更姮娥是故人。

    天子回过神来,犹豫道:“朕记得……你是婷妃身边的宫女。”

    纵在冰天雪地中被冻了一夜,双颊都青紫,也难掩她的好容色——他从前在婷妃身边见过这个宫女,还多看了两眼。

    想来她被婷妃罚跪,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阿怜没敢回话,若是说了些什么传到娘娘耳朵里,她回去又要受罚了。

    所幸天子也没有多问,只是疲倦地摆了摆手,吩咐道:“以后不必跟着婷妃了,去燃烛楼伺候罢。”

    燃烛楼是先帝修建来用于祭祀的宫殿,那里的平素活计不过是洒扫燃烛、焚香看守,是宫中的美差。

    阿怜发着抖谢了恩,天子亲自上前来扶起了那紫袍男子,又将尸体上的白布重新盖上,失魂落魄地带着人离开了。

    临走之前,还记得叫人将她擡回住处,请去了太医。

    阿怜实在有些不明白。

    天子和紫袍的大人分明很在意那位穿白衣的周大人,为何昨夜这么冷,却没有人来看看他呢?

    若是早来一些,或许他就不会死了。

    虽然天子做主将她挪到了燃烛楼,但这件事不知为何还是被婷妃知道了,她在跪了那一夜后发了几日高热,婷妃便借口她的病会过人,叫人将她与冷宫中几个染了时疫的宫人一起挪出了宫。

    阿怜与那群宫人一起被送到了亭山上的岫青寺。

    于她而言,这或许还是一件好事。

    岫青寺的大师为这批宫人辟了一个院子,请人前来照料,她并未感染时疫,没过多久便已痊愈,于是就帮忙照顾病人、与寺中的女修洗菜做饭,日子竟比在宫内安宁不少。

    只是阿怜深知容貌之祸,从来没有摘下过面纱,就连与她亲近的女修,也以为她是染病坏了脸。

    某日皇室中人来烧香礼佛,在蒲团之后落了一本诗集。

    女修们捡回来看,却看不懂,传到阿怜手中时,她心中猛地一颤。

    《春檀集》。

    与她交好的女修奇怪地问:“阿怜,你也识字吗?”

    阿怜迟钝地点点头:“很多年前,家父也曾在朝为官过,只是受了牵连,远远流放了,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母亲在父亲出事后不久,便因病而死,我被没为官婢,进宫伺候去了。”

    女修好奇道:“啊,那你从前叫什么名字?”

    阿怜想了想:“仿佛是姓曲罢,叫什么……记不得了。”

    她坐在月光之下一字一句地读周檀的诗,反复去读,记得滚瓜烂熟。

    她读“青玉寸节志不收,一迳春光莫展筹。露雪压枝尘不染,澹荡风波有如仇”。

    还读“人间天青雨泽,潮起碧遮,无端错落”。

    读“白雪春归早,容人再少年”。

    亦读“残生鄙薄徒见日,吞声老病哭穷途”。

    “呸呸呸,这句不好。”

    她拿毛笔蘸着浓墨,将整首诗涂掉了。

    三月倒春寒,来岫青寺的人比起元月少了许多,重景六年最后一场春雪中,前院那棵系了许多红色飘带的树被压断了一枝。

    那老槐树上的红飘带原本是来礼佛之人许愿所系,折断不吉,阿怜识字,帮着方丈大师解下树枝上的红飘带,重新寻地方缠上去。

    她非常耐心地将旁人的愿望小心解下,收到一侧的木盒子里。

    树枝经年累月,红带被缠了一层又一层,最底下的几层甚至已经开始褪色了,她解下边缘泛白的最后一根,多看了一眼,却愣住了。

    周檀一手好字,凌厉的瘦金体,金钩玉划,风骨凛冽。

    “亡母敬上,儿将成婚,不胜惶恐,佑我妻平安顺遂……前路漫长,沧海横流,愿守本心。檀笔。”

    她藏下了那条飘带,夹在了诗集当中。

    晴日里,她将红带重新缠回百年的老树,太阳照在白色的面纱上,微烫。

    她缓缓动作,想起了许多往事。

    永宁十四年,周檀外放回京,入了典刑寺。

    德帝有意为他赐一门体面的婚事,最好门第不高、父家不显,清流中立更佳。

    顾之言在高则的宴上听史官曲家的嫡女儿与高则长女联诗一百零八句,宴后便给史官送去了拜帖。

    婚期定在次年夏日。

    周檀读了她一首“堂前流水挟花去,天地人间两不知”,年节里送来了两壶亲酿的杏花酒。

    高云月替她悄悄去看人,回来红了脸,告诉她对方是极好极好的。

    她向来眼高于顶,得一句称赞不易。

    满汴都的女儿都羡慕她有这样一门好亲事,对方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年轻有为、风流潇洒,宰辅的女儿都没嫁成,叫她捡了便宜。

    她气鼓鼓地对高云月扮鬼脸。

    “我这么好,怎地不说是他捡了便宜?”

    高云月和她笑作一团:“你自然是好的,能娶你是他的福气。”

    但是她没有见到周檀,也没有等到那场婚事。

    永宁十五年,燃烛案起,顾之言亲旧皆入狱,曲承受牵连入了刑部,被判流徙三千里,其子随行,妻女没为宫婢。

    母亲急病交加,在杏花没有开时便病死在了府中。

    高云月想尽了办法,才为她和妹妹造了个暴毙,让她们没有被没入教坊司,而是随着平常获罪官眷家的女儿入宫做了宫女。

    周檀从燃烛案中幸存,刚刚出狱,便带着浑身的伤来敲她的府门,她躲在门后,低低地告诉他。

    “姑娘已经死了,大人不必再来。”

    她知道他如今自身难保,何必再来管她家的事,惹上面不快。

    这么不体面的样子,她也确实不想让他看见。

    高云月当初为她抹去身份,做得隐蔽,任凭周檀调查良久,想要看顾一二,最终也是什么都没发现。

    入宫不久,她就因为不会伺候得罪了管事嬷嬷,被打发到花房做苦活儿。妹妹们一个进了傅贵妃宫中,没过多久便再没了消息,另一个也渐渐失了联系。

    抱着一盆盆栽杏树路过皇庭时,她听说年轻的小周大人惹恼了陛下,在打庭杖。

    于是她将自己平素用过的伤药托给小太监,又塞了银子,拜托他送上一些。

    小太监嫌她寒酸,表面应了,拿银子换了一碟花生下酒,伤药不知被丢在了什么地方。

    春日来时,周檀被贬到了鄀州。

    又过了很久,皇宫内翻天覆地,他杀了残暴的废太子,风光还朝,扶着少年天子登了基。

    遗诏不清不楚,他太过年轻,又有从前的声名在,压不住悠悠众口,她跟着主子走动,都能听到四处的议论之声。

    可她毫无反应,就如同从不认识对方。

    说起来,确实是不认得的。

    入宫这么多年,终于磨光了她身上残余的傲骨。

    父亲生死不知,妹妹们被早已被森冷的朱红宫墙吞没,高云月全家都死在了废太子掀起的灾祸当中,这世上还记得她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旧日的姓名,哪怕听到年轻的宰辅终身未娶,每年都要折一枝杏花送到陇上,都再生不出什么波澜。

    春夜里她擡头看月亮,出神了片刻便有人恼怒地唤“阿怜”,她低下脖颈,匆忙小跑过去。

    “奴婢在”。

    月亮还是从前的月亮,春风亦是旧时春风,扑面如昨。

    春风从旧……不肯怜我。

    姮娥清冷,不见故人。

    她分明已经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坐在红带飘拂的古树上,沉沉地回想起自己的名字呢?

    嘉……意。

    美好的意愿终究是不能实现的,如果有来生,她不想再叫这个名字了。

    阿怜攥紧了手中陈旧的愿望,于晴日痛哭出声。

    当日夜里,她遛出了住所,带着那本诗集,打算翻墙出逃。

    临行前路过未关门的大殿,佛祖金身慈悲地垂着眼,法相森严。

    不知道为何所驱使,自入岫青寺以来,她第一次虔诚地跪在了蒲团上,深深叩首,随后颤抖着许下愿望。

    “佛祖若能听到信女的祈愿……”

    她想许的愿望非常多。

    希望家门不曾败落,希望亲眷好友不曾离世,希望……希望能一生端着曾经的傲骨,不再卑躬屈膝地做奴婢,

    想了许久,最后出口只剩了一句。

    “就让信女生生世世陪伴在大人身边,还了故衣之恩罢。”

    说出口觉得有些贪心,这听起来不像是为周檀许的愿望,倒像是为自己许的。

    她连夜逃出了岫青寺,从墙上跌下时,似乎还听见了方丈大师悲悯的一声叹息。

    大概是错觉,大师若在,会拦着她的,她如今还是皇家人。

    春夜下了细雨,她沿着亭山走了许久,好歹才走到京郊的一座小山头上。

    周檀声名狼藉,传闻被皇帝抛尸在了乱葬岗,可她亲见当日情态,总觉得不至于此,后来又在帷幕后偷听天子祈愿,好不容易才知道了这个地方。

    果不其然,山头上整齐罗列了一些简易的坟墓,墓碑上的名字她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

    想来都是些活得酣畅淋漓的人物。

    若她也有机会结识这些人、拥有这样的人生……就好了。

    今年白雪春归尚早,可能容人再回少年?

    在周檀为父母立下的旧碑一侧,她见了一座新坟。

    出乎意料的是,墓碑上不止有周檀一个人。

    这座碑时间古旧,落款在燃烛案起的永宁十五年,从刑狱中茍活下来的周檀,到山上来亲手为自己刻下了一块墓碑,还是合葬墓碑——碑上刻了他未过门的妻子姓氏,有地可栖,总不至于孤苦无依。

    她的手指拂过墓碑,分不清脸上是春雨还是泪滴。

    杏花又开时,苏朝辞带了一壶酒上山,发现周檀的坟墓有新土翻动的痕迹。

    他没有多想,此地隐秘,大抵是雨水冲刷所致。

    坟前那棵树上不知被谁被系了一条红色的飘带,边缘已经褪色了,他瞧不清楚其上的含糊字迹,只好放任它在风中飘拂。

    后来它不知被什么吹走了,他再也没有见过。

    世间情爱,也不过如天青雨泽,无端错落。

    流水挟花去,天地两不知。

    作者有话说:

    春风从旧偏怜我,那更姮娥是故人。

    ——朱敦儒《鹧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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