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狱◎
南冠客(九)
有人从她手中抽走了那封明黄色的卷轴。
宋世琰松了手,急忙接过,似乎是深深呼吸了几口,才屏退左右,将卷轴徐徐展开。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封卷轴上是空的。
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确认卷轴上的字迹并非是因浸水消失,才如梦初醒,提着曲悠的领子将她拽了过来:“你——”
“哈哈哈哈,”曲悠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沉的笑,语带戏谑,“抱歉,太子殿下。”
她叫的仍是“太子殿下”——遗诏不明、国玺遗失,前朝旧臣不肯为证,各地公侯藩王也未入京,他这皇位坐得含混,根本称不起一句“陛下”。
昨日将国玺拿出来之时,她顺手从玄德殿书架旁拿了一封空白的卷轴,本是有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竟然真的能用上。
也是她之前编造了关于遗诏的谎言,才轻易地将宋世琰骗了过去。
宋世琰丢了卷轴,伸手过来,曲悠本以为他会气得想要直接掐死自己,结果他竟然是伸手摸到了她湿漉漉的脸颊,皱着眉,似乎是很受伤地对她道:“你怎么真的不怕死,朕这么多年很少轻信女子,只有你——”
他半眯着眼睛,幽深瞳孔当中映出森冷的光芒:“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是不会跪得这么轻易的,你宁死不肯跪,朕偏不让你如愿。”
一侧的侍卫殷勤地凑上来,宋世琰接过他们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轻轻擡眼道:“派人沿着河追,把周檀给我抓回来。”
侍卫肃然应道:“是。”
宋世琰重新转眼看她,他眼瞳深邃,眼尾上挑,看人时无端薄凉。
曲悠喘着粗气,从他漆黑的瞳中看见了自己。
“你偷出国玺去,有什么用?”宋世琰轻声细语地问她,伸手撩了撩她鬓角的头发,“周檀就算拿到了国玺,难道还能造反不成?他若有心,皇位自然坐得,可是他这样的人,会做这样的事吗?”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只是自顾道:“宋氏后嗣都在汴都,他们想造反,去哪里找人来担名头?”
曲悠捂着几乎被他捏碎的手腕,冷笑了一声。
他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的。
“看来你是不会告诉朕了……”宋世琰皱着眉抚摸她的面颊,居然轻笑了一声,“这都是你逼我的,既然落到了我手里,我定会好好待你。”
他盯着她僵了一僵的面色,似乎觉得很有趣:“来人,将曲娘子请到刑部大狱去罢,朕来亲自问问她……听闻刑部有‘三十二把手’,什么样的人都能撬开嘴,朕要是听不到答案,便劳烦这些人来罢……”
“朕倒要看看,你跪还是不跪。”
曲悠睁开眼睛,牢狱中森凉的寒意袭上她的脊背。
宋世琰派人从渡口将她粗暴地拖上马车,带入她从前十分熟悉的刑部——如今诏狱中关着皇嗣,簪金馆已被废置,只有刑部牢狱多些,能为他腾出单独审问的地方。
曲悠在途中昏昏沉沉地想着,她居然真落到了宋世琰的手中。
历史已被改写,她窥不破天命,更看不清自己混沌一片的未来,但她竭力保下了当日玄德殿中的一众大臣,保下了可能死于西韶人手中的汴都百姓,将国玺带给了宋世翾……周檀和叶流春安然离开,除了她之外,一切都安好。
日子提前了一些,但还在顺着历史的轨迹行进。
再过一段时日,宋世翾便会在艾笛声的帮助下成功游说江南世家与公侯,正式称帝,打出“匡扶国本”的旗号一路向西。
宋世琰借兵西韶,却不能对他们行有效的威慑,西韶军队所过之处城池狼藉,于是甘愿臣服于宋世琰的人便越来越少。
永宁末年的冬日里,燕覆率兵打到了汴都城下。
宋世琰失道寡助,穷途末路,不肯落到宋世翾手中,在城墙前自尽身亡。
他登基时不合仪典,所有文书都没有留下来,在青史简上含糊地得了一个“殇”字为号。
胤史中声名狼藉的殇帝——更多时候被习惯性地称为“废太子”——就此湮灭于战火的烟云当中。
明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借机发难西韶,派濯舟大将军去打了千古闻名的韶关一战。
大胤一片河清海晏,又过了几年,苏朝辞的威望越来越高,上下敬服,因着他在,明帝一朝连党争都几乎绝迹,真正称得上是大胤立国几百年中的盛世。
曲悠想,她此时才真正理解了周檀当日的感受。
她分明早知历史的结果,虽然自己亦身为蜉蝣,但不能束手,努力于罅隙中救下了那些不曾被书写的小人物。
逃离失败,落在宋世琰手中,她并不后悔,只觉得释然。
如果明知能救而未行事,她一定会如同周檀当日一般自责——谷香卉坠楼时,飘拂的衣带曾经掠过他的手指;晏无凭死去后,尸体被摆在一尊破旧的神像之下,他跪在一侧,几乎被愧疚和自我厌弃吞没。
面临着相似的困境,他们下意识做了同样的选择。
只不过周檀当日没有救下晏无凭,她却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汴都百姓没有因西韶人家破人亡,清流诸臣没有死在玄德殿中,宋世翾拿到国玺,没有折损一兵一卒……就连周檀都安好无虞。
能换她所有在意的东西平安,哪怕坠入无底深渊,她都觉得值得。
这就是周檀甘愿做桥的感受。
殉道者的宿命。
但周檀遇见了她,于黑水之渊中被拉了一把,挣扎起身,仍能生出重新前行的勇气。
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曲悠被捆到刑架上,余光中看见宋世琰亲执长鞭朝她走过来,以鞭尾挑起她的下巴:“悠悠,当日樊楼之上,你说你想要青史留名,想要世间男子都高看你一眼……说的可是假话?”
她鬓角的头发被冷汗打湿,听了这话也不过是有气无力地动了动眼皮:“殿下觉得呢?”
“你如果死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记得你。”宋世琰轻轻地说,“你留下来是为了偷盗国玺,可周檀他们连能与朕对抗的储君都找不到,拿到又有什么用?”
“你知道吗,朕早年曾帮父皇办过几个案子,帮着刑部的人逼供。对付女犯,他们会先上拶刑,逼问不得,便去衣打庭杖,再不得,他们会取一块手臂长的木板,击打女子腹部,打多了,你就这辈子都没法生育了。”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这些话,说到后来,居然自己先落了泪。
曲悠感觉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冷,不由攥紧了手指。
“还有一些太过残忍,朕说不下去,不过……周檀当初在诏狱的时候,应该受过不少——朕见过的,就是取那粗长铁钉,钉入骨头与皮肉之间的缝隙,嘶,你猜,这有多痛?”
“就算到了如今,每逢阴湿天气,他应该还能回想起当日的痛不欲生吧?”宋世琰伸手拭去了自己脸颊上的泪水,颇为怜惜地道,“朕真的不想这么对你,你多与朕说几句话罢。”
曲悠死死咬着嘴唇,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在发抖。
她修刑律,自然通考过胤时的女子刑罚,只是没想到,有一日书本中的东西会用到她自己的身上。
她苦涩地想着,自己从前分明是手指划破都要贴一块创可贴精心涂药的人,现如今听见这些可怖刑罚,虽然怕得要命,却不愿意说一句求饶言语。
就如宋世琰所说,顺着她的后颈,只能摸到反骨。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左传中被囚于晋的钟仪,即使在牢狱中,他依旧戴南冠、弹奏南国音乐,刑罚不能磨灭风骨,是为君子之行。
而她身后,不仅有周檀,更有着一千年文明的积淀下来的善恶是非。
捍卫想要保全的一切,坚守应该坚守的道义。
本该如此,为何要跪?
纵入寒夜,吾心自有光明月。
千古团圆永无缺。
“好,好……”
“那朕,先赐你拶刑,让你尝尝滋味儿,来人——”
手指处被套了冰凉的竹夹,十指连心,不过微微用力,便带来尖锐痛楚。
曲悠面如金纸,冷汗涔涔而落。
她咬破了嘴唇,唇齿间弥漫开一阵腥气。
宋世琰一甩衣袍坐在案前,托腮看着她:“太可惜了,朕被你骗得惨,将你家人都放出了汴都,不过没关系,你既然胆子这么大,朕着人请他们回来就是。”
曲悠心中一颤,顷刻又放下心来。
曲府诸人应该已经到了临安,宋世翾在那里,过些时日便祭旗而反,临安城最先脱离宋世琰控制,他动不了那里的人。
最初她将家人送过去时,就想到了这些,这样一来,只要他们入了临安,就算宋世琰派人一路跟随,也不可能将人带回来了。
想到这里,曲悠唇角弯了弯。
宋世琰却兴致勃勃地继续道:“你府中,朕先杀哪一个好呢?听闻你母亲多病,不会受惊吓罢……你弟弟仿佛才考了春闱,叫……”
他后来说的什么,其实曲悠已经听不大清了。
她生在文明有序的环境当中,从小到大,除了从机车上跌下来摔断了骨头外,没有受过一点重伤,更别提这专门逼供的磋磨。
还有更多……碾碎尊严、捣毁精神的酷刑。
如果她身体再虚弱些,撑不过去便好了,曲悠混沌地想着,或许死去之后,还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去。
只是可惜将周檀留在了这里,可惜不能带他看看她的世界——运转有序、刑律健全的未来。
他一定会流连忘返的。
宋世琰听见她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唇角勾出个笑来:“其实,你这样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朕承认周檀是个有本事的人,若不是铁了心要做君子,篡位都使得——也正是如此,在边关几年,朕都没忘了你们。”
他走近了些,一侧掌刑的侍卫在曲悠头上浇了一盆冰水,水花飞溅,沾湿他的袍服,他却毫不在意。
“如今朕坐在汴都大内,有军备,有金银,还有储君十年的威望,周檀盗走了国玺又如何?他回得来吗,他敢回来吗?他错过了父皇还活着时最好的发难时机,如今楚霖已死,一切都晚了!他再看不惯朕,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朕毁了他所热爱的一切——不管是他坚持向父皇进谏了多年的狗屁刑法疏议,还是你——他都只能看着朕动动手指就碾死你们,看着朕千秋万代,无能为力!”
原来周檀在更早之前就向德帝进献过刑法疏议。
不过当时他不得宋昶信任,纵然在典刑寺、在刑部发现了诸多问题,也没法无所顾忌地施展身手。
宋世琰扶着案站起身来,盯着她哈哈大笑。
手指处刑罚暂缓,曲悠擡头看着宋世琰脸上因笑意而扭曲的肌肉,突地想起了叶流春的言语。
宋世琰如今这副模样,确实有些不对劲。
他乍喜乍悲,又哭又笑,有时候甚至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切换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
按理说,他为储君多年,不应该如此喜怒形于色,更何况一侧的侍卫都没有退下。
宋世琰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竟然全不避人?
不过片刻功夫,宋世琰便止了笑声,转头就像是把方才的情绪忘得一干二净了一般,阴恻恻地道:“曲娘子,你在想什么呢?”
他如今连称呼和言语都有些颠三倒四,这与她初见太子时截然不同。
竹板骤然收紧,这次比起方才来用力了许多,曲悠紧皱着眉头,痛呼出声。
她有些怕疼,眼泪下意识地流了满脸,思绪也彻底混乱下去,宋世琰感兴趣地盯着她垂着的头,良久,他听见她在痛苦的闷哼中挣扎着低低笑出声来。
宋世琰突然感觉她在这样的时候笑出声来,是对他的侮辱:“你笑什么?”
因为痛苦,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哽咽破碎,但他一字一句听得清楚。
“哈哈哈哈,我笑你……你不过是这时代的蝼蚁,卑贱如蚁,却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有通天之能……千秋万代?做梦!做梦!”
“螳臂当车,一叶障目……未将性命放在眼中,自己便会第一个丢弃;未将生民放在眼中,失了民心,有再多兵马粮草又如何?你最后……一定会死于历史车轮的碾压之下,骨血无存、淋漓遍野!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夫人,醒醒……”
有人晃动着她的肩膀,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喉头立刻涌上一股微腥的鲜血。
对方扶着她的脊背,拿一块帕子将她下巴上的鲜血仔仔细细地拭去了。
曲悠擡起眼睛来,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她被扶到墙边,背靠在墙壁上,好歹有了些力气:“贺……贺三侍卫。”
贺三立刻屈膝跪下,朝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夫人。”
“咳……”
曲悠想继续说些什么,胸口却一阵闷痛,贺三见状,娴熟地在她后背一敲,于是她又咳了一声,有黑色的淤血顺着唇角流落。
贺三忙道:“夫人先忍一会儿,我方才偷偷去请了狱中几个姐姐,等到夜深了,她们就来为您包扎伤口。”
“你们……还好吗?”曲悠终于能说出话来,她捂着胸口,艰难地问道,“太子可有为难?”
“大人在刑部时,与我们不甚亲近,后调来的那位,几日前在玄德殿殒身了。刑部向来不插手党争,无人受牵连,如今是由属下代为掌管。”贺三低声答道,“今日听说陛下带来的是您,属下便提前备了伤药,夜来才敢探望。”
曲悠点点头,虚虚地道:“多谢。”
“夫人何必言谢,当年周侍郎在时,待我们……”贺三沉默了片刻,一脸愧悔,“待我们恩重如山,属下母亲病重,小周大人三天两头寻差事赏赐,慈悲悯下,属下竟还误解……直至大人外放,我们才知那后堂的白雪先生竟是大人。”
她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临走时自己在屏风上盖了周檀的私印。
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
曲悠轻轻笑了笑:“他……这几年很好……等他进了汴都,你记得去瞧瞧他,他见了故人,会高兴的。”
贺三不解其意,还是深深垂头应了:“是……陛下要属下派刑部的人过来审问,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不会对您用重刑。只是有时,碍于表面功夫,可能得让您受些皮肉之苦,夫人暂且忍耐,夜里,我便会着人过来为您疗伤。”
曲悠闭着眼睛,点点头,又缓缓道:“若是会让他察觉,你便不要冒险……”
贺三急急道:“夫人放心,您万要保重……属下能为大人做的事不多,绝对不会让您折损在刑部的。”
语罢,他便匆忙离开,过了没多久,几个专司女囚的牢头来为她上药。
几人言语之间极为恭敬,想来也是当日“白雪先生”在那面屏风上安慰过的可怜人。
刑部虽换了好几个侍郎和尚书,但自梁鞍以下,人事变动极少,就算不得贺三叮嘱,也多受过周檀恩惠,心照不宣地集体暗中照顾着她。
甚至得她托付,一同关照了被关在这里的那群文臣。
宋世琰口中的残酷刑罚,就这么被她躲了过去,只有得知他来,众人才会有分寸地为她制造些明面伤口,显得血淋淋些。
不过宋世琰自那之后似乎忙得很,只亲自来过两次。
贺三含糊透露,临安那边有叛军生事,陛下忙着对付他们,无暇顾及刑部大狱中的人。
想来是宋世翾等人已经公开了宣帝那封遗诏,宋世琰知道了当日她盗出国玺的作用,不需费力撬开她的嘴了。
曲悠咬着嘴唇,愉悦地想着,怪不得他上次来时如此生气。
虽说再未受刑,可牢狱之中阴暗潮湿,不利于养伤,她平日还是十分虚弱。
于是,她便开始长日嗜睡,尽可能地保重自身。
在那个每日只能看见一束阳光的牢房中,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作者有话说:
南冠客:《左传·成公九年》载楚人钟仪囚于晋,仍然戴南冠,弹奏南国音乐,被认为是君子之行。
外卷一·庄生晓梦◇
nu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