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秉烛游(四)
宣帝临死之前,将遗诏交给了顾之言,顾之言得知真如宫的秘事,三缄其口,唯一做的,便是冒死救下了景王孙。
景王一脉被宋昶屠戮殆尽,保下景王孙估计也费了不少功夫。
怪不得周檀此前从不肯去见护着景王孙隐居的艾老板,直到那日出宫之后才松口和她一同拜会,几人都心知肚明,他一旦踏入了那间巷尾的栖风小院,便是做出了决定。
“你打算……怎么做?”
良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周檀看着她的眼睛,苦笑道:“你似乎毫不惊诧。”
寻常士大夫,一生忠君、守正,如何能开口说出这样的忤逆之言。他下定决心和盘托出之时,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平静。
不料曲悠想了想,却道:“我很赞同你的看法。”
“君不正,臣子死谏,是为节。你手持先帝遗诏,却仍然忍下了师门覆灭之祸,确信为君者心中无生民之念,才兴此想,难道,这不是士大夫气节?”她认真地说,“你说得对,若一昧愚忠,害天下与君王同葬,才是不该——苏先生和艾老板在栖风小院等你多时,他们怕是很久之前便做出决定了吧,你已经比他们心软许多了。”
周檀抱着怀中的女子,嗅到她发间有茉莉香片的味道,不知是不是这香气实在馥郁芬芳,竟让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得卿如此,是我之幸。”
他低低说完了这句话,却似乎有些不习惯的羞赧,迅速岔开了话题,回答起了她方才的疑问:“我如今要做什么……旁的还不算急,宰辅在朝,老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啊。”
曲悠回想起了方才周檀眼中冰冷的恨意,顺着心中所想迅速理清了思路:“如果按照你我揣摩,是傅老救下了当年应该被赵殷和顺德皇后灭口的无椽先生,无椽先生手中,有能称为此事证据的手劄。”
“当时,傅庆年还在吏部,救下无椽先生,也并非不可能——他向来精于欺上瞒下这一套,伪造尸体骗过赵殷和贵妃,不是什么难事。”周檀冷道,“我猜测,无椽先生为了保命,可能只含糊告诉他其间有大秘密,却并未和盘托出,直到他死后,傅庆年才知晓了一切。”
那时傅庆年已经从吏部升到了执政,与顾之言分庭抗礼,但是顾之言声名实在太盛,若无意外,恐怕他一生都会被顾之言压一头。
“所以,就有了这些信件。”曲悠豁然开朗,“这么说……陛下会得知此事,是傅庆年写信请无椽先生之子入了汴都,他只消编个谎话,就可以让公输煅以为自己在为父亲之死伸冤,之后再灭口便是了。”
“陛下就这样知道了此事,自然是大受刺激,这时顾相又极力阻止燃烛楼修建,陛下便不免猜测他早有了不臣之心,不想让他知道真相,是在图谋什么。燃烛案后,顾相辞官,傅庆年如愿拜相,成了朝堂第一人。”
曲悠政治史研究不多,从前一直不算明白,不过是各朝各代都有的朝堂倾轧,党争,如何能毁灭一个朝代。
如今看来,真是令人万分胆寒。
上位之路铺遍了鲜血,清者自清不过是谎言,那些翻云覆雨的手段,瞬息之间就可以令江山变天。
“我一直以为,是宫中哪处有前朝密辛,或是顺德皇后身侧老仆告知,陛下得知此事,全是意外。”烛火已经燃到了尽头,周檀死死盯着那丁点光亮,眼神一寸一寸冷下去,“但如果,这一开始就是傅庆年的盘算,是他找到了无椽先生之子,让陛下非要推倒真如宫查探,是他一手策划了燃烛一案,不折损一兵一将地扳倒了老师,就连陛下,恐怕都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他的手笔。”
他喉咙里挤出了一些自嘲的笑声:“彭越从鄀州将公输煅带入汴都,杜辉从前与傅庆年交好,留了这些信件保命……怪不得傅庆年无论如何也要保下彭越,他若取了那些证据面圣,你说陛下会不会想到傅庆年在燃烛一案中的作用呢?”
这样的周檀有些陌生,从前曲悠甚至想象不出来周檀是如何雷厉风行地破了刑部的陈年旧案,让梁鞍见到人便吓成了那个样子。
周檀即使是在最怀疑她、用晏无凭试探她时,都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老师来狱中救我出去时,还邀我去扬州小住,说要亲眼看着我做到我拜入他门下时所立的誓言……言犹在此,如何会投河而去,傅庆年做到了这一步,还不甘心,非要他的性命。或许……他杀人灭口,也是为了让我万念俱灰,不能成他的后患。”
曲悠看着周檀擡起手,覆在了马上就要熄灭的烛火上,那火苗被他的手掌彻底包裹,湮灭在一片黑暗之中。
“长夜漫漫,既然大家都身处黑暗之中……”
“不流血,势必不能天亮。”
曲悠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睁眼便看见了灿烂天光穿透窗纸照入室内,想来今日是个艳阳天。
昨日二人秉烛夜谈,在一片黑暗□□坐了良久,她倚着对方的肩膀,说到后来已经神思倦怠。
她还记得周檀伸手穿过她的后背,低沉地询问了一句:“我抱你回去休息可好?”
曲悠迷迷糊糊地说:“不……”
于是对方立刻撤回了手,像是唐突了一般,温柔地涩声劝阻:“这里潮湿阴暗,不能过夜长居。”
然后她就抱住周檀的脖子,小声对他咬耳朵:“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抱我回去,不用询问我。”
然后那静水香气息将她包裹,周檀在静默的秋夜中穿过长廊,抱她回了她所居的芳华轩,印花的杏黄披帛拖在地上,扫起了遗落在地面上的花朵残瓣,为自身染了几分清幽的香气。
他虽未在芳华轩留宿,但韵嬷嬷进门之时,看着曲悠的目光还是带了几分欣慰之情。
二人未曾圆房,旁人不知,韵嬷嬷却心知肚明,这是周檀第一次和曲悠一同在府内同处这么长时间,据河星说,大人是夜半才抱夫人从松风阁出来的。
曲悠正在回忆昨夜情形,甚至没意识到自己颊侧微红,她穿了刺绣软缎鞋,取过水月手中的瓷碗漱口,顺嘴问道:“夫君去了何处?”
韵嬷嬷笑得更开怀:“大公子早朝去了,尚未归家。”
曲悠一边更衣一边琢磨,昨日聊得太晚,她其实还有一些疑问没来得及解惑,不过周檀既愿意同她说实话,也不急于一时。
如今最重要的是……刘怜兮一案已是圈套,傅庆年指使杜辉费尽心思为周檀挖了个陷阱,只等他一脚踏入,周檀既已知如此,该如何破局?
她本打算换了男装去刑部转一圈,结果尚未出门贺三便来了府中,言辞恭敬地替周檀传话,大概意思是今日休沐,周檀想邀她上街逛逛。
这案子正是水深火热之际,他怎会在这个关口休沐?
周檀寻常下了早朝之后便会去刑部办公,鲜少回府吃早饭,今日若是休沐,想必他也会先去一趟,带些案卷回来。
曲悠一头雾水,便没有更换男装,穿了寻常衣裙,坐马车直奔刑部,车夫勒马停下,不过片刻,周檀便打帘子坐了进来。
他上朝都是骑马,和曲悠一同时才会坐这独驾车轿,其实府中有更加宽敞的马车,只是行走在路上太惹眼,曲悠只有回门和去东门接他时坐过。
车轿之内有些逼仄,周檀侧身坐着,便能挨到她的膝盖,河星水月和贺三在两步之外远远跟着,曲悠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问:“你今日为何会休沐?”
周檀淡淡笑了一笑,语气无奈,却并无旁的情绪:“被陛下呵斥,赋闲几日。”
“嗯?”
周檀简单解释了两句她才知道,早朝时他回了德帝的话,将蓁儿所言之事重复了一遍,直说是杜高峻杀妻栽赃,勾结京都府掩盖罪证。杜辉在朝上与他当庭理论,三司又突然道蓁儿并不能确定口供,双方争执不下。
随后德帝勃然大怒,呵斥双方无用,直言刑部不许再插手,他钦点了典刑寺另外一人并林卫近侍重新查证,周檀被弹劾罗织证据扫除异己,德帝暂且停了他的职,要等本案结果出来之后再行处理。
鸡飞狗跳的早朝。
曲悠听罢了,没有立刻开口去问——周檀既然知道这是傅庆年的圈套,还是装作不知地栽了进去,必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她在周檀的言语之中,注意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陛下钦点近臣和近侍,越过三司查案?”曲悠喃喃自语,疑惑道,“此举万不合规矩,难道御史台和谏院没有反对吗?”
“好问题,”周檀已经在刑部换下了官服,白袍映得眉目疏朗,含些赞许,“其实这案子,就算是刘母不顾颜面闹到了皇城大街,陛下也不该如此关注的——先前坠楼一案朝野沸腾,甚至太子亲见,他都没有如此重视过,你以为,是为何?”
作者有话说:
韵嬷嬷:kdl
待会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