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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正文 第43章 秉烛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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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如◎

    秉烛游(三)

    周檀在三十一岁贬黜出京时也曾路过清溪。

    他在清溪旁写了一首模糊的悼亡诗。

    曲悠记得,这首诗便是他为妻子曲氏写的。

    之所以说诗歌“模糊”,是因为她读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首悼亡诗歌,只有标题“遣悲怀”透露了作者的心意。

    “清溪濯新雨”——路过郊外清溪河时,新春又下了细雨。

    “飘摇送故衣”——我形单影只地离开汴都,如一只飘摇浮舟,只能在河边送上故衣悼念故人。

    原来这两句写的是顾之言。

    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曲悠第一次产生发自心底的茫然与恐惧。

    从前她没有想过以后,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如何,今日周檀提起故去的老师,她才突然想起,历史上周檀的夫人——或许就是她自己,在他离开汴都之前就已经病逝了。

    史书不会记载他与夫人的感情,只有一首语焉不详的悼亡诗,如今曲悠发现,这悼亡诗前两句,是他在凭吊老师,而后两句,她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父母早亡,亲友疏远,胞弟冷待,老师弃世……后来夫人也离开了他,周檀是如此重情之人,杏花树下悄然逝去,怕是他自己也不想活了。

    可她这副身体并无疾病,究竟是折损在了哪里?

    她不信有女子在周檀身边待过一段时间后会对他无情,可若是有情,怎舍得弃他而去。

    难道是如顾之言一般,卷入政治风云后被迫身死吗?

    可我不想死。

    曲悠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心中的声音。

    她想陪着身侧这个人,至少让他在离去之时不至于孤身瞧着杏花树,脆弱无依。

    可她……能改变历史吗?

    不对,若没有她,坠楼一案不会如此结束,若她不曾插手,周檀断无可能接触刘怜兮留下的信,也不会查到眼前的东西。

    在不曾被记载的罅隙当中,她是不是已经改变了历史?

    曲悠这么想着,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摩挲而过,周檀此时伤怀,便不如从前那样敏锐,没有注意到她的出神。

    他握着曲悠的手重新捡起那些信件,感觉自己如今脑中清晰得可怕,可越是清晰,就越让他颤栗。

    他想起诏狱当中顾之言去看望他的那一日,向来俊逸飘然、精神矍铄的老师,在他面前终于了从前不曾见过的一面。

    那时候他刚受了“钉刑”。

    所谓的钉刑,便是取手指粗细的长铁钉,于关节的缝隙处钉入人的体内,不会伤及骨头,流血也少,绝不至送命,是前朝留下的刻薄刑罚。

    极痛,痛得他意识都有些模糊。

    他全身钉了四根铁钉,像是死物一般被扔在稻草堆上,姿态屈辱,他想爬起来,却连动都动不了。

    好痛,好痛,不如让我和同窗一样死去吧。

    周檀这么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觉得痛楚减轻了,似乎有人温柔地将他扶了起来,他手臂处的铁钉被取了两根,还敷了伤药。

    他于混沌中睁开眼睛,看见面前顾之言清泪纵横的面容。

    “霄白……你受苦了。”

    “老师……”

    牢狱周围静得可怕,不知人都被遣到了哪里,顾之言独身来见他,他神色疲惫茫然,似乎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

    周檀心知肚明,哪里是什么燃烛楼的兴修,帝王反复无常,只不过是觉得扶自己上位的帝师手中权柄过重,要清洗一番罢了,士大夫新鲜的血,便是他给文武百官看的天威。

    众人都知如此,仍不愿低头。

    此谓“死节”。

    “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不该在这么年轻的时候便死去……可是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难。”

    在那间牢狱当中,顾之言告诉了他一个足以颠覆天下的秘密。

    真如宫的秘密。

    宣帝一生子嗣单薄,他后妃不多不少,三宫六院四角齐全,可直到登基十二年后才有了第一个孩子,便是今上宋昶。

    赵贵妃的父亲赵殷得皇帝信重,赵贵妃也得宠,居于真如宫中——真如是公输无椽的得意之作、岫青寺大师进宫提的名字,禅意颇深。真如宫在整个后宫中占据了风水最好的位置,宫苑宽阔,修饰豪华,足见赵贵妃的宠眷。

    在宋昶出生的前一年,真如宫南苑突然失火,公输无椽领修葺一事,却在修葺完成后突然失踪,一年后,宣帝的第一个孩子出世,赵贵妃则借口搬离了真如宫,并再也没有人进去住过。

    周檀讲到这里,曲悠突然听懂了,她有些不可置信,可对方所言确实是史书中不可能记载的密辛。

    “顾相的意思是……陛下并非先皇亲子?”

    这实在是骇人听闻。

    可是宣帝一生只有一个孩子,濒死前不得不考虑立胞弟——他极有可能没有生育能力,赵贵妃借口修葺真如宫,怕是在宫宇中辟了什么隐秘之处借腹生子,随后杀人灭口,连带着公输无椽一起,将秘密彻底封存在了真如宫苑内。

    “当时……赵殷的死对头刘相曾经多次进言,质疑贵妃血脉,是而先帝来不及查明此事便仓促而死,死前将老师召至内宫,留下了一封遗诏,老师也是因此得知了这件事情。”

    曲悠牙齿打战,原来与秘史接触是这样的感受:“这样隐秘的事情,既然无椽先生已死,怎么会让外人知道?”

    “对,老师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陛下究竟是如何得知了这件事!”

    周檀盯着蜡烛融下的灯油,恨声道:“贵妃不会放心那人活着出宫,尸首更难出去,极有可能葬在了修葺的真如宫地下。先皇嘱咐老师永守真如宫,不要让陛下知晓,可是陛下终究还是知道了……”

    宋昶得知自己有可能并非宣帝血脉后,第一种感觉估计就是不可置信,他恨不得将真如宫掘地三尺寻找尸身,可又不能贸然行事,所以燃烛楼的兴建……便是由此而来。

    顾之言极力阻止他推倒真如宫修建燃烛楼,反被宋昶怀疑顾之言知晓这个秘密,更有甚者,他或许还在宣帝临终知晓更多。

    顾之言是天下文人之首,他不敢动刑,只好清理他门下之人借此要挟,不过宋昶本就猜忌顾之言在朝堂上一家独大,借此泄愤也未可知。

    任凭顾之言再说什么,宋昶杀红了眼,一概不信,面对着一个个梗着脖子不肯求饶的年轻士子,帝王失去耐心,血染红了诏狱门前的金流河。

    顾之言急病攻心,庭前咳血,交出所有权柄告老还乡,最后也只不过保下了周檀一个人。

    周檀一个人——败坏声名,卑躬屈膝地写了那篇为他一生之辱的《燃烛楼赋》,毫不犹豫地服了帝王给的毒药,被安插到酷吏横生的刑部,遇刺后不许太医医治,要他自生自灭,还要他忠诚。

    “老师在狱中告诉我,活着比死去更艰难,可先帝遗诏仍在,我们……还有未竟的事。”

    曲悠终于没忍住,她擡手拭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眼泪,转过头来已被对方拥入怀中,明明他才是需要被安慰的人,可他仍然抚摸着她的发顶。

    “别哭了,你若落泪,我便说不下去了。”

    周檀低声哄着她,可她却发觉有温热液体落入了她的颈间,同她的眼泪咸湿地交织在了一起。

    宣帝留了遗诏给顾之言,如今他已卸去权柄,朝中仍需有人。

    在这样的时刻,顾之言还在教导他为清正臣。

    宋昶在燃烛一案前也算勤勉持正,能听谏院二三言语,若他此后依旧能够为中庸帝王,平静总好过变数横生,况且宫闱有变,就会流血。

    若是能够平静,这封遗诏大概就会烂死在周檀的府邸,直到他故去都不会有人知晓。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坠楼一案毕后,你受了陛下庭杖,我去东门接你,你回过头去,看见点灯的燃烛楼,对我说……”

    曲悠回忆着当时情形,一字一句地道:“你说,是我对他抱了不切实际的期望。”

    周檀浑浑噩噩地在刑部做皇帝的走狗,连遇刺都不曾想过将遗诏取出,令他真生反意的,大概就是坠楼案冤死众多女子,触目惊心,可宋昶仍旧默许傅庆年将刑罚一压再压,他不是不能管,而是全不在乎。

    “血脉一事身不由己,迁怒、清洗,默许宰执党争,作壁上观,都是帝王心术。”周檀紧紧地闭上眼睛,再睁开,那只蜡烛已经燃到了末端,“可为君者唯独不能无视生民之血,我自小读书,又幸得老师教导,立身为官……”

    “为民,不为君,檀,绝不愚忠。”

    作者有话说:

    日六第一天成功√我太棒了贴贴自己(大言不惭.jpg

    古言真的写得很卡T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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