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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正文 第42章 秉烛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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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诏◎

    秉烛游(二)

    室内密不见光,隐隐能嗅到对方身上的静水香气息,周檀不知从何处寻来了笔墨纸砚,将刘怜兮的几张信纸摆在案上。

    他似乎能分清这信纸的先后顺序,提笔蘸墨,先圈了两字。

    “公输”。

    “你可知这个姓氏?”周檀问。

    “自然,”曲悠答道,“公输家族自春秋而立,有始祖公输班为楚造云梯,是当世难见的能工巧匠,世人赞誉,称其能使青铜开口。”

    “不错,”周檀提笔再圈了一个“无椽”,“信中所说的‘无椽匠人’,正是公输家族的后裔,也是大胤境内有名的工匠,从前为皇家所用,汴都内不少有名建筑,都出自他手。”

    周檀这样提醒,曲悠终于想起了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她通史只做过概览,不如刑律学得扎实,但公输无椽这个名字在大胤艺术史中熠熠生辉,只要用心回忆就绝对会有印象。

    他是当时有名的建筑家,旁的不论,尹湘如和高云月多番与她提起过的亭山岫青寺,就是公输无椽还在皇室内领职时奉旨兴建,历经百世而不倒,研一游学时她还去看过岫青寺外天门塔的遗迹。

    胤皇城内的建筑也多是他的手笔,不过公输无椽似乎在壮年时期便辞官归隐,连主持兴修的最后一座宫殿都在不久后被推倒了。他离开汴都便隐姓埋名,公输家族至此没落,史书上称他是公输氏“最后的绝唱”。

    信中内容,竟然与这能工巧匠有所关联?

    曲悠还记得,她穿越依始,除却对皇宫内廷的好奇之外,也想去探索大胤的风土人情,其中一条心愿就是见见当世的艺术家们。如今不过短短时日,她已见过了流芳千年的大诗人,并与这史书闻名的建筑师扯上了关系。

    更不用说周檀如今就在她的面前……人之境遇,总是奇妙。

    曲悠低头去看,指着另一张信纸上的名字问道:“那么这信中的公输煅与无椽先生是何关系,是他的后人吗?”

    “这是无椽先生之子,公输家族世居西境,祖籍就在彭越待过的鄀州。”周檀暂且搁了笔,指着刘怜兮凭借记忆歪歪扭扭画出来的一个含糊图案道,“刘姑娘记得不确切,但形状犹在,这是鄀州城与汴都通信时加盖的驿站公章,这些信件都是汴都中人与身处鄀州的无椽先生之子所写。”

    “啊,”经他这么一说,曲悠突然就看懂了不少,“那这个‘乃父死之密辛’和‘为我所救’指的就是无椽先生?真如一殿修葺事……这些,同你有什么关系?”

    “真如宫是皇城内的旧殿,亦是无椽先生最后的作品,”周檀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只可惜现已不在。”

    “宫中殿宇,为何会不在?”

    “真如宫已被推倒,你可知这宫殿倒塌之后,原址上兴修的是什么?”

    曲悠疑惑道:“是什么?”

    她话音刚落,突然怔住,周檀无奈地笑了一声,她诧异地将目光落回纸上,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抖:“是……燃烛楼?”

    烛火一飘,周檀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真如宫原本是前朝赵贵妃的宫殿,赵贵妃殁前已加封顺德皇后,从真如宫搬了出来,只嫌其临东门吵闹。她搬出之后真如宫空闲废置,直至倒塌,再无人入住。”

    “顺德皇后,可是当今陛下的生母?”

    “正是。”

    顺德皇后赵氏是宣帝的贵妃,生父是前朝有名的权臣赵殷,德帝登基时,全指望这位外祖父和顾之言涤荡朝堂,后来顺德皇后和赵殷相继病逝,只有顾之言拜相后继续辅佐了德帝许多年。

    “此人给公输煅写信,邀请他来汴都,称无椽先生被他所救,后来身死,他那里还有手劄相送。”曲悠低头打量着,“见煅草图……指的是真如宫的草图吗,无椽先生主持真如宫的修葺,本属分内之事,怎会惹祸上身?”

    “鄀州……”

    周檀双手搭在案上,肩颈不住颤抖,曲悠感觉他应该在极力压抑自己的声音:“彭越‘意外’身亡在京华山上,其实并不干净,若有人寻根究底,定能看出蹊跷。傅庆年都为他争了流放,他死了,却又不在意了,我同他见面,他说此人不过是无用的棋子——可若是无用的棋子,先前何必下功夫死保?”

    曲悠拍了拍他的背:“彭越死前,你还问他手中有什么东西,想必这东西便是傅庆年要保他性命的把柄吧?他活着,这是把柄,傅庆年心有忌惮不得不保,他死了,这把柄被带到了土里,说不定傅庆年还更高兴些,故而不曾追究……定是如此。”

    她说完了这段话,又闭起眼睛,皱眉回忆道:“怜兮信中也说,杜家父子醉酒后胡言乱语,称手中有宰辅的把柄,便是她费尽心思找出的这些信件,这么说来,写信之人当是宰辅本人。”

    “哈哈哈哈……”周檀以手握拳砸在案上,嘲讽而冰冷地笑起来,“傅庆年……我早该想到的……”

    他起身,端着蜡烛走到了博古架前,移动了上面一个相对干净的花瓶,曲悠听见机关声响,随后密室内墙壁凹陷,露出了一个明黄的锦盒。

    她意识到了什么,随着对方走了两步,到博古架前突然警觉,问了一句:“你这密室,若有人进府中,于书架前,可能听见其中声响?”

    周檀摇头:“当年老师着人修建此府,后又将府邸留给我,就是以备不时之需,这内室缝隙均以铜汁浇筑,通风口埋得极深,墙壁加固,即使有人趴在书架隙间,也不会闻任何声响。”

    他伸手将那明黄锦盒取了出来,近乎恭敬地捧在手中,转过头看向她。

    曲悠突然感觉周檀交付的似乎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他的身家性命,就如同周檀方才颤声所问一般,此事知晓,不仅是她被拖入了这波诡云谲的政治角斗场,对方亦将自己的一切与她牢牢相系。

    曲悠眼见他伸手打开了那锦盒,锦盒中是浅金卷轴,以丝带扎束,无限珍重。

    “这是……”

    “遗诏。”

    周檀沉沉地答道。

    殇帝篡政六个月后,周檀护着景王孙入了皇庭,当庭取了宣帝遗诏,保他名正言顺地登了基。

    历史学家为此举争论不休,周檀在削花变法之后声名狼藉,可在拜相之前也算毁誉参半,能名列佞臣传首位,就是古人修胤史时对此遗诏存疑,为他惯了十恶之首的“谋逆”。

    这困扰后人千百年的谜团,如今竟被他取出,展示在了她的眼前。

    曲悠心头大震,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周檀既然此时就能拿出遗诏,那这封遗诏必然不是后来他为了景王孙上位伪造的。

    宣帝当年,居然真的留了“帝不恭,逊位景王后嗣”的遗诏!

    “这遗诏……怎么会在你手中?”曲悠开口,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是顾相留下的?”

    周檀的眼睫在烛火下覆盖了一层微金的光芒,他每次垂眼时都能露出纤长好看的睫毛,微微颤抖的时候,像是蝴蝶风中扇起的触须:“老师离京之前,嘱托我深夜从他旧府邸书斋匾额之后取得此物,小心珍藏。我后来反复去想……老师是不是当时已存死志,若非如此,他怎会将如此重要的物件留给我呢?”

    他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我还想着,待他回了扬州,年末偷闲拜会,再问清缘由。可他……连汴都之外的清溪河都不曾过,故衣还留在我的府中,灵柩内只有一件万民伞,我想去相送,他们不许我入门。陛下盯着,我不敢失态,也不能到碑前祭奠,只得在这里跪了整整一夜——我始终没有想明白,老师为何弃我而去。”

    曲悠接过他手中的锦盒,将盒盖重新封好,放回那凹陷中,转头拉着周檀重新坐下,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他的手,不知是不是得益于她握得用力,那只修长美丽的手终于变得温热了些。

    她忽而想清楚了一件事。

    周檀为清流不齿,骂名无数,不是因为他叛了师门、从诏狱里捡了一条性命回来,而是因为顾之言死了。

    顾之言若活着,周檀从宋昶手中茍且求活,还可说是顾相心疼学生,对外称是决裂,实际上是为了保下他的性命。可是他未留只字片语便效仿屈子投河,世人眼中,便是顾相认定学生不肖。

    是而万念俱灰,不堪举世混浊,再无牵念。

    “我曾经以为……老师是因旧事罚我,刻意如此。”周檀声音发紧,他用了些力气反握她的手,似乎是急切地想要汲取一些撑下去的力量,“看了这些,我才突然意识到……”

    他说得含糊闪烁,曲悠并不知他口中的“旧事”是什么,也没有开口问,她耐心听着,周檀若是想说,自然会告诉她。

    言语中的伤怀之意浓重,曲悠想起京华山上同样昏沉的雨幕当中,面前这个人曾在高烧昏沉时尽力推开唯一可依靠的怀抱,琥珀眼瞳中自我厌弃之色清晰锋利。

    原来在他心中,连他最尊敬的人都是在以死相弃,他浑浑噩噩地在刑部行事,自暴自弃般地糟蹋声名,拒绝亲近之人的关心,想必也是在自我惩罚。

    如今他终于生了些握住她的手的勇气,眼睛中盈满未落的泪水尚在,却重燃了希冀,像是黑暗中的人乞到了世界上最后一捧火。

    “我突然意识到,是我想错了,老师他……真的是自尽的吗?”

    作者有话说:

    待会还有一更,小雾正努力日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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