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
秉烛游(一)
高云月将那送信的小乞丐安置在了汴河边一家客栈当中,时间急迫,她来不及做些别的,让曲悠夫妇去见,也是托付之意。
送信的乞丐是个小姑娘,瘦骨伶仃,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在门后躲着谨慎地问了好几个问题,才肯给他们开门。
高云月为这小姑娘准备了许多吃食,桌面上一片狼藉,曲悠看见对方的破衣烂衫,便立刻遣人去买了身新衣裳来。
小姑娘吃着手边第三个乳酪团子,小声对她说:“我叫阿萝,是刘姐姐为我起的名字。”
“阿萝,”曲悠看了一眼身侧面对孩子不知说什么的周檀,笑道,“你刘姐姐是如何让你转交这样东西的,能告诉我吗?”
“刘姐姐说,只能告诉姓高和姓曲的两个姐姐,”阿萝瞄了周檀一眼,略带敌意地说,“他不能听。”
“他是我的夫君,”曲悠摸摸她的头,无奈道,“他与我体同一心,阿萝放心。”
阿萝又纠结了半晌,最后才开口道:“……我同刘姐姐相识是在医馆之外,当时隆冬,刘姐姐善心找郎中开了一贴药,才救了我弟弟性命,不过他到底没撑过去,去年便没了。”
阿萝瞧着大概有十一二岁左右,虽声音怯怯,却叙述清楚,很有条理。
“但我记着刘姐姐的恩情,便常去杜府门口等她出门,为她送些我采来的花,刘姐姐曾说,若非宅中水深火热,她手头又没有钱,定要将我收进去……我自得了姐姐接济,日子好过不少,只是那日我照例送些花束,却见姐姐伤痕累累地从轿中下来。”
刘怜兮嫁入杜府之后确实有心无力,二人相识是在年初,阿萝混迹于街边乞丐当中,独身一个小姑娘也能活到现在,可见是个聪明的。
“她似乎极为害怕,又无法对我多说什么,只告诉我夜半时分偷偷来杜府之外的水渠旁,有东西要交给我,她说让我好好收着这东西,若有一日她出了事,便去亭山山道上等着高家姐姐或是曲家姐姐,将东西交给她们。”
曲悠听到这里,心中更了然了些,刘怜兮要她在亭山等候,是为了避开汴都内的眼睛。
不过此举当真冒险,她交出匣子,吞下了钥匙,稍有一点意外,这两样物品就不会顺利地落在她的手中。刘怜兮托付给一个乞儿,除却身边实在没有可用之人外,也是想赌一把。
曲悠打量着手边那匣子,方才周檀也同她说过了,这样东西就算在这小乞儿手里被人抢了去,恐怕都打不开,若是火烧锤煅强行破开,里面的东西也会随着付之一炬。
阿萝同她说完之后,继续吃着桌面上的食物,她已经自己洗过脸了,眼睛圆亮鼻头微翘,倒是副好样貌,先前把自己抹得漆黑,应该是为了自我保护。
周檀与曲悠交换了眼神,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桌面上吃东西的小姑娘突然重重咳嗽了起来,曲悠吓了一跳,起身去拍她的背:“阿萝,你怎么了?”
阿萝捂着口鼻,上气不接下气地翻着白眼,似乎是想起身离开桌前,却差点跌在地上。曲悠伸手接住了她,听见她断断续续地道:“我这是……胎里弱症……姐姐不必担心……”
她突然发病,二人无法,只得先把人送到了柏影处,折腾半天才回到府中。周檀着韵嬷嬷将松风阁周围所有仆役全部驱散,然后带着曲悠进了松风阁书架之后的内室当中。
这府中居然还有密室,先前周檀的松风阁她不常来,完全没有发现。
周檀的密室十分空旷,进门处一个积了灰的博古架,曲悠粗略地扫了一眼,看见那架上摆了几卷书、几个精致木盒子和一把镂刻精美的长剑。
见她目光停留,周檀点了一根蜡烛,低低道:“……那是我从前的佩剑。”
“你会功夫吗?”曲悠十分讶异,同他在案前一起坐了下来,先前周檀在京华山上搭箭射向梁鞍时她便有此问。
“略通一二。”周檀简单地答道。
曲悠将袖间藏着的钥匙取出,果然对准了那匣子的锁眼,一阵机关之声后,匣子终于开启,曲悠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竟然真能寻到这钥匙的用处。”
“这信上写了什么?”
周檀坐在她对面,为她举着蜡烛,只能隐约看见上面的内容,曲悠见他如此不便,干脆抱着匣子坐到了周檀的身侧。
两人便肩膀贴着肩膀地读起信来。
曲悠拆了顶端的油纸信封,细细去读,这封信想必是刘怜兮所写,字迹略有潦草,但娟秀整齐。
“……悠悠云月亲启,吾生飘零不得挚友,幸得卿杯酒之恩,知生不久矣,唯有托付,信笺如幸为卿所阅,死亦无憾。”
“自入杜府忧怖无从外扬,不过茍延残喘,杜父子不安不正,吾早有寻其罪证之心,奈何苦无机会。某日泼赖醉酒,胡言有手把宰辅之柄,怜兮寻觅得见此物,虽不知意,亦觉心惊。思索再三,只可托你二人,用则九泉含笑,无用可焚毁不致牵连……言不尽意,再祈珍重,来生亦愿结缘,顺颂时祺。”
这到底记载了何等隐秘,才让刘怜兮看见便知自己命不久矣?
曲悠皱着眉放下了手下书信,发现其下信纸上也是刘怜兮的字迹,只是写得断断续续,想必是她阅读之后凭借回忆录下的。
“初三月……寄贤侄公输煅,吾已得见,于汴都计日以俟。”
“煅见,吾知乃父死之密辛,皆因宫中真如一殿修葺事……赵殷其人狠辣,无椽匠人为我所救,留手劄进京可观……相交一场,吾愿据死相助。”
“见煅草图进探,果然如此……盼来。”
约十余张信纸上都是这样的断续言语,曲悠看得一头雾水,却见周檀持信的手在微微发抖,密室幽暗,她微微屏气,便听见了对方乱了的呼吸。
她侧头看去,正好看见周檀死死抓着手中信纸,喉咙涌动,似有千言万语,却未发一言。他近乎有些疯狂地一张一张看去,面色骤白,察觉了她的目光,便与她对视,眸中冰晶微涌,片片碎裂。
曲悠惊讶地看着周檀拼命压抑,最终还是没忍住,眼泪顺着高挺鼻梁“啪嗒”落在了信纸上,他将这几张信纸翻来覆去地看完,哆哆嗦嗦地喃喃自语:“怎会如此……”
他眼底通红,目光微有涣散,甚至下意识地擡手摸到了自己的小臂,曲悠见他转头朝博古架上那柄剑看去,当机立断,即刻在身后死死抱住了他,周檀几乎无意识地挣扎两下,和她一起从案前摔了下来。
他就算摔了下来,也下意识地调转了方向,把自己垫在了她的身下,行动间带起的风将那飘忽的烛火吹灭,密室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
曲悠松开手,正想爬起来将蜡烛重新点上,却突然听见对方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双手从她背后试探性地抱上来,将她死死搂在怀中。
“周檀……”
她怔然唤道,感知到对方脆弱的情绪,便别扭地换了个称呼。
“霄白……夫君!”
这几个字却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一般,周檀埋在她的肩头处,一声不吭,她却感觉肩膀洇湿了一片,恍惚间还能听见对方破碎的几个字。
“竟是……如此!”
半晌,她才感觉怀中颤抖的躯体渐渐平复了下来,她跪坐在地面上,无意识地抚过对方的后背:“你今日未带那青瓷瓶?”
周檀闷声未答,良久她才听见对方清越微哑的声音:“……你既然这么问,想必已经知道那里面是何物了。”
曲悠半搂半抱地把人扶了起来,找来方才被他丢在一侧的火折子,将那只蜡烛重新点上,烛火映出周檀煞白一张脸,他擡眼看过来,眼中的微红尚未消退,瞧着有点可怜。
“我从刑部出来时,陛下不放心我。”
他简单说了这一句,曲悠便知自己从前猜对了,不由叹了一口气。
“瓶中装的也是‘孤鹜’?”
“是。”
“你不想为此物所控?”
“是。”
她回忆起当日被恶狠狠掼碎在地的青瓷瓶,和熟练处理伤口的贺三,仍旧疑惑:“你既不想被它所控,为何要随身带着?”
周檀嘲讽地低笑了一声。
“若不随身带着,怎能叫不为它所控?能取而不取,才能绝后患。”
曲悠倒吸了一口冷气。
往常戒毒的人,都是束缚着、关押着、隔断着,叫他们不能接触药物,甚至想起便哆嗦,天长地久地绝了念想。周檀对自己够狠,要戒断,还要随身带着,于近在咫尺之处对抗滔天欲望。
怪不得他要自伤……若无疼痛抑制,断不可能忍耐至此。
周檀扶着手边的书案站了起来,把冰凉的手贴在了她的额上,声音冷清,曲悠听着,完全想象不出,就在片刻之前,此人还在孤鹜和信笺的双重作用下抖如筛糠,在她怀里缩着,像是寻求温暖的小兽。
“不必担忧,我有分寸。”
“怎能不担忧,你上次……”曲悠欲言又止,言语中却带了几分羞恼,“除了自伤,肯定有别的方法,你不言不语,真的不担心自己会因此倒下吗?”
不知周檀是心虚,还是因这难见的关心发怔,默默地把手缩了回去,却一时没有吭声。
曲悠捡起了地面上飘散的书信,重重叹气,不抱希望地问:“你为何失态,可能告诉我?”
她抱着匣子擡眼,恰好撞见周檀垂下来的湿润眼神,他嘴唇颤动,露出一个苦涩笑容:“若知晓此事,便是今后与我同上风雨孤桥,再无回头机会……”
“此间波诡云谲,你真的、要听吗?”
作者有话说:
看看明天能否成功日6,如不能,就当我没说过(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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