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
花落去(十)
傅庆年的府邸位于汴都离皇城最近的显明坊,显明坊中非富即贵,傅氏是簪缨世家,府邸横跨道路两侧,离坊门也不远,曲悠在马车之内打了个盹儿,良久才等到周檀撩帘进来。
“你不该来。”他说。
曲悠顿时清醒了几分,立刻道:“我去查了刘府,那供状确实有问题,此案若是傅庆年为你设的圈套,你该如何行事?”
周檀仍是蹙眉看她,低声道:“傅贵妃将你指婚给我,是期你看我不起,给我添堵。坠楼案时你带头上告,恐怕已经引起了他们注意,此时若还同我一条心……”
曲悠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却并未吭声。周檀擡眼去看她,却见对方面色微凝,思量着道:“我以为,你招我入刑部,已经把我当做自己人。”
马车外的铃铛依旧在响,车内却一时无声,周檀静默了良久,突然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叫了一声他从未叫过的名字:“阿怜……”
她从前不曾有字,不管是如今还是过去的朋友一般都叫“悠悠”,只有尹湘如叫过几声“阿怜”。
当时听着不曾有异样的名字,不知为何,被周檀叫出来后,她忽然感觉心跳如擂鼓。
或许是因为“怜”字本就暧昧,他唇齿闭合之间天然带了一段缱绻意味。
周檀叫了这个名字之后似乎也有些不自然,他擡手咳了一声,掩饰着继续说:“我如今进不得君王之信赖,退不得宰辅之青眼,执政与太子所求,亦非我所愿。在此间挣扎求生,情形就如当日你烛下初见。”
“我疑过你,试探过你,甚至曾想利用你,后来作罢,你自甘为生民讨公道,我所能弥补也不过一二。你是至纯至性的人,理应觅得一心人,就如同你曾言之所求,自由,朋友,访名山大川,过潇洒恣意的一生。”
二人初识之际,她随口|交付的言语,竟被对方一字一句记得这样清楚。
“我调你入刑部,是因为你在登闻鼓下问公道安在否,又对律法有极大兴趣,我想着,这该是你向往的事。可事涉我身,绝无你想象中那么简单,官宦、仕海、党争,稍有不慎便是阖家灾祸。譬如刘氏一案,我本以为只是为你旧友申冤,这才敢让你插手,看见诉状之时我便知道是我错了。”
“所以你急忙把我赶回府中,不想让我继续关注?”曲悠平复心跳,接口道,“可惜……”
“可惜你太聪明了。”周檀苦笑道,“我还记得,你于京郊问我是否愿意身死殉道,若我只一人,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可若有你,我该怎么办?”
他看着她,十分诚恳、万分无奈地低问:“我该怎么办呢,阿怜?”
他鲜少有这样主动示弱的时刻,曲悠听他口吻,只觉得心头震颤,忍不住脱口而出,或许她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可是我从未想过要与你和离。”
周檀一僵:“你……”
“自我嫁给你那日,便从未有过此想,你言语冷漠,我赌气待之,不过是气你对我不坦诚。如今你虽仍不愿据实相告,可我要说实话,我来到此地……所求所想,无一不与你有关。你想做的事情,我愿意陪着你。”
大胤律法。
《削花令》的编者。
那场孤绝而凄然的变法。
《春檀集》背后、梦中相见的白衣孤臣,站在历史的山坡上,让她震颤的“人之真实”。
尽管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可在她决意要研究北胤刑律的那一日,就注定与眼前的人无法脱离关系。她自诩公正客观,可为史书中的“佞”字影响,始终不愿意承认,周檀,才是她所有探究中的灵魂所在。
所以就算她只对佚名有兴趣,还是一字不差地背下了《春檀集》。
所以周檀给了她一万次机会逃离,她仍坚定不移地遵循着历史的轨迹留在了他身边,为他在孤雨旧庙的夜晚点了一盏飘忽灯火,也想照明自己心中的困惑。
如今她终于敢说,她就是周檀“万世之后”而遇的“大圣”,或许从她穿越时空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清他在迷雾之下的一生,
她已走过对方的危桥,不想日后再以丑陋假面相待,她要对自己和对方,都坦诚一点。
周檀低垂着头,眼眶微红,面上的表情似乎是惊喜,又似乎是茫然,声音微有颤抖:“此后艰难险阻……”
曲悠撩着袖子,主动而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冷如玉骨,她却露出个笑脸来。
“此后艰难险阻……”
“自有杖藜行歌。”
“我并不怕死,只怕没有尽力地活过……你当日九死一生,不惜背着骂名从诏狱中爬出来,难道不也是如此?”
周檀几乎被对方手心的灼热烧伤,他下意识抽手,可曲悠如从前一般紧握住了他,他不敢去看那目光,只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曲悠笑道:“可是我知道。”
对方良久不言,她抓着那只手,想起从前的冷漠、怀疑,也想起触动、震撼,最后只有落日熔金下的山坡,她坚信自己看见了“真实”。
曲悠闭起眼睛,忆及第一次读《春檀集》,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她本想在末尾的题注《二十四诗品》中的“悲慨”,落笔时写的却是“旷达”。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复茆檐,疏雨相过。”
“倒酒即尽,仗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很奇怪的感觉,她深知周檀一生苦短,志不得抒,最后潦倒而死,诗句本该愤愤不平、忧思辗转,但她通读下来,字里行间品到的却是他的超脱。
周檀一生行事,虽未有善终,但不曾后悔,就如同他现在一般,明知前路难行,做的仍只是尽力不连累周身之人,毫无退却之意。
她穿越了时空、孑然一身,对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解惑。他身在此间,却也如她一般,为了前路不明的理想奉上终生。
曲悠想,她的题注果然毫无错误。
人生自古谁无死,唯有南山永巍峨。
显明坊距离周檀的府邸不远,两人言语之间便到了巷口,日已昏黄,车驾刚刚停下,曲悠便听见有急促声音说着什么,随后黑衣撩开了车帘。
他的目光从二人相握的手中扫过,深吸一口气,立刻道:“夫人,执政高家的大小姐邀您到樊楼一叙。”
高云月此时寻她,如此急迫,也不知为何。
曲悠看了周檀一眼,刚想答允,黑衣人便继续道:“高姑娘说,若是周大人在,也可一同前往,她手中取得一物,跟大人手中这桩案子有万般牵连。”
曲悠惊讶地同周檀对视了一眼,看见了对方眼中的错愕,于是便道:“那我们即刻动身,黑衣,你来驾车。”
黑衣道:“是。”
高云月虽为闺中少女,可她同高夫人常来樊楼,也是熟客,进门的时候,曲悠看见侍者翻过的牌子是“庆春泽”。
之前周檀常去的雅间名为“留香客”,东楼接待的多是文人士子,雅间名字取了各类词牌名,倒是有趣。
不过她来不及分心多想,屏风后的高云月听她进来,立刻低声将自己周身的奴婢都遣了出去,曲悠眼见着门在自己身后关好,高云月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举着扇子,拘谨地朝周檀行了一礼:“周大人……”
未嫁女本不应见外男,不过高云月同曲悠是闺中密友,此举也不算逾矩。
“你拿到了什么,急着叫我来?”曲悠拉着她坐下,急切问。
高云月顾不得同她寒暄,从身后取出了一个船状的匣子。
“母亲笃信佛理,每月我都会和母亲挑一日到亭山岫青寺礼佛,今日我们同行下山时,一个小乞儿拼死拦车,说要见我。”
周檀接过了她手中的匣子,微有诧异:“此匣以精铁煅过,若无钥匙,定然无法打开,只怕刀切火烧,都难以变形。”
“正是,”高云月道,“我心中纳罕,便见了那孩子,结果她竟将此物交给了我,说这是杜家的小夫人托她转交,杜辉只有杜高峻一子,此物当是怜兮给的。那乞儿道,她是怜兮从前无意间救下的,那日她在杜府门前见怜兮下轿、身上有伤,将此物交付,只说若自己出事,便守在亭山山道,等我或是你经过时转交此物。”
“我碍着秋日宴,本月去岫青寺的日子晚了几天,你忙于杂事,不曾去过,是而如今才拿到她的东西,我想着,此物定与她身死有所关联,便冒昧连周大人一同唤来了。”
周檀晃了晃手中的匣子,并未有金属之声,匣中恐怕是书信一类的物件儿,他皱着眉,忽而问了一句:“高姑娘,此事你可同高大相公提过?”
高云月摇头:“我在山道上收了,连家都不曾回,便将你夫妇二人请到了此处。我想着怜兮如此郑重其事,又只信我二人,担心旁人知晓坏她身后名声,连母亲问起,也只道那乞儿从前得过我的恩惠,病重乞怜。我将她安置了——你若要见,待会我留个小厮引路。”
“高姑娘谨慎,我着人将她带到府中去。”周檀低头道。
曲悠摸了摸自己袖中藏的钥匙,看了周檀一眼,没有将钥匙取出。
高云月朝外张望几眼后起了身:“我对母亲托词下车买些点心,此刻也该回府去了,这东西我打不开,周大人或许有办法。怜兮怎会想到,此案会交到你夫婿手中,你们若需帮助,可随时遣人来高府寻我。”
曲悠开门送她:“多谢。”
“客气什么,”高云月在她额头上一弹,匆匆离去,“此案毕后,你带着春娘子请我吃酒才是正理,到时我们为怜兮祭奠一番。”
“若真能为她伸冤,也算不枉知交一场。”
作者有话说: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
适苦欲死,招憩不来。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大道日往,若为雄才。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
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悲慨》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
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尊酒,日往烟萝。
花覆茅檐,疏雨相过。
倒酒既尽,杖藜行歌。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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