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瓮◎
花落去(九)
王妈妈是刘府在汴都立府时经由人介绍来的管事婆子,刘大人是穷举子出身,刘府不大,地处偏僻,刘夫人精明,不曾出钱跟着汴都贵妇人们一同购置巡车上较市价高的新鲜瓜果,通常都是遣奴仆出来采买。
寻常高门大户中的奴婢多半是拖家带口寄居府中,多的是从小教养起来的忠仆,不过刘府立府时日尚短,不需那么多规矩,王妈妈从乡下庄子进京来找活计,进不了贵族门户,便被介绍到了刘府。
她早有易主之心,刘夫人精明抠搜,刘大人是文官,府内清汤寡水,同她想象过汴都繁华人家大有不同。一年前大小姐出嫁时倒是送了不少嫁妆,日子比从前好过了不少。
只是不知近日是否流年不利,大小姐身死,府内又接二连三地出事,刘夫人将府内奴婢一削再削,从前跟着她采买的三个小丫鬟都被打发出门了。
她独自提着筐子进了常去的果子铺,进门便有个小姑娘接过了她手中的篮子,笑着引她进去:“大娘,本店新上的果子,您今日来得巧,请您尝个新鲜,若是滋味不错,别忘了介绍他人过来。”
熟识的老板和婆子都不在店内,这铺子不知何时请了两个相貌姣好的丫鬟,王妈妈抖了抖手,瞧着那丫鬟的笑脸,感觉心中舒服了不少:“从前没见过你这丫头,郑掌柜不在么?”
“他回老家探亲去了,怕是要过一阵子才回,”案前正在打算盘的另一个丫鬟回答,她身着粗布麻衣,面上遮了块纱,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我二人新制了些果子点心,您若喜欢,多带一些去,我瞧名录,您是熟客,这回便不收银钱了。”
“谢过姑娘,这是怎么了,脸上怎么遮着?”
“偶感风寒,出了些疹子,不妨事。”
王妈妈转了两圈,被身侧那个嘴甜的丫头哄得心花怒放,各种样式的点心都要了一块尝鲜,她一时尝不完,另一个丫鬟便替她搬了张凳子,还殷切地倒了茶来。
“姑娘是郑掌柜亲戚么,模样生得真俊!”
店中一时无人,两人便搬了凳子同她一起吃点心喝茶,开心便聊得多了些。这王妈妈是个直爽性子,不过半晌,便抱怨起了近日烦恼:“最近府内也不知怎地,主君不顺,大公子又惹了事端,夫人忙着给女儿伸冤,旁的事情无暇多顾,倒是苦了我们这些下人,采买做饭,哪一样不是活计……”
未带面纱的丫头便好奇问道:“刘夫人便是以血为状闹上刑部的那位么?如此爱女之情,真叫我等羡慕。”
王妈妈得意了些,又自觉知道不少内情,便多说了几句:“正是夫人。”
“说来也奇,大小姐从前在府中时,不怎么得夫人爱护,成亲之前闹得死去活来,我那老姐姐跟着过去,回来偷偷同我讲姑爷性子,嗬哟!纵然有泼天富贵,无福消受也是白费,大小姐死得惨哪,死了倒是激起夫人爱女之心,连多年体面都不顾了。”
曲悠瞧了对侧没带面纱的芷菱一眼。
二人同那王妈妈聊了许久,给她塞了不少点心,将笑逐颜开的人送走之后,艾笛声从门外进来,顺手带上了房门。
“这刘府大有问题,蓁儿写的供词,恐怕不能尽信。”
曲悠扯下了面上的纱布,深深吸了几口气,她去柏影那里寻人帮忙的时候恰好撞上了艾笛声,与他商议两句之后,艾老板叫手下调查了刘府采买常去的铺子,将二人带到了这里。
“方才情形匆忙,来不及问,你为何想来调查刘府?”艾笛声为自己倒了杯茶,在芷菱身侧坐下,“她的供词出了什么问题?”
“她在供述时说,怜兮是杀夫不成反而落井,”曲悠回忆着供状,开口道,“我第一遍看的时候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直至夫君提醒,我才突然想到,男子杀妻,最大刑罚不过流放,可若是女子杀夫,不仅是重罪,传出去还会败坏母家官声。”
艾笛声道:“确实如此。”
“若蓁儿真如她所言那么忠心,她本不必要将此事供出来的,毕竟怜兮已死,此事只有她二人知晓,若她有意隐瞒,谁能想到?况且……她在之前供述当中极力渲染杜高峻恶毒行径,心思不深的人,恐怕下意识便会认为怜兮是被他迫害致死,我想,她就是这样刻意引导我们的。”
芷菱方才听她讲述,一时有些困惑:“她那些义愤填膺难道是故意的?”
曲悠继续沉吟道:“正是,她故意如此,想让读到供状的人因此愤怒,忽略她后面的模糊不清——她虽言语之间都在暗示杜高峻杀妻,可当日情形她根本不曾亲见,闪烁含糊,这样一份供词,只有愤怒,没有价值。”
很高明的心理暗示和博弈战术,她有些不信是蓁儿凭着自己心意说出来的。
刘怜兮的忠仆……真的会供出一份只能给她定罪杀夫、引导情绪,而对她之死完全含糊的证词吗?
艾笛声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他整个人生得骨瘦如柴,精明干练,脖颈之前一直挂着一副琉璃镜片,手指间还有常年拨弄算盘留下的老茧:“但你说的这些都只是推测,世上并非没有巧合。”
“是,所以我从刑部出来,立刻来了北街,”曲悠苦笑了一声,“我去高府赴宴时遇见刘母,云月说她素日为人拘谨小心,见了我之后,却在大庭广众下不管不顾、声泪俱下,云月着人将她带到内室,才不致在宴上闹开,这与她传闻中的拘谨截然不同。”
“况她和蓁儿都在反复强调怜兮从前惨状,我实在不明白,爱女如命、不惜声名的母亲,真的会在人死之前劝其忍耐,人死之后彻底抛弃她所看中的夫君‘官声’吗?”
艾笛声面色凝重:“你疑心刘母此举是故意的?”
“我当时便生疑窦,可又觉得,女儿惨死,其状也可理解。”曲悠摇了摇头,叹道,“她的举动与蓁儿的证词皆有漏洞,才让我非要来查探不可,果不其然,方才那王妈妈所言你们都听到了。刘母出身乡野,重男轻女心思极重,怜兮从前在府内就不受宠,事事都要为弟弟让步。”
王妈妈跟芷菱和曲悠顺口说了一大堆闲话,却透漏了不少消息,刘母惯常偏心,对刘怜兮的弟弟觊觎厚望,对她则冷漠,刘怜兮长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才养成了一副高云月初见就觉得“话少温柔”、甚至懦弱的性子。
也只有刘母看重钱财,才能理解刘怜兮为何非要嫁入杜府、且不得脱身,她怕是从未对娘家有过期望,终于忍不住说出夫君恶行之时,也只能得母亲一句“忍耐”。
“周夫人的意思是说,恐怕整桩案子,都是陷阱?”艾笛声彻底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杜高峻杀妻,京都府审案,傅大相公有意包庇,程序严明,若无人伸冤,本不该有疑。可有人指使刘母将此事闹大,点明要霄白接手,又准备了一个不可尽信的婢女……”
“方才王妈妈说,府内接二连三出事,大小姐死后,主君为官不顺,大公子还闹了事,搞得刘母焦头烂额筹钱去救——怕是有人设计如此,逼迫她到刑部求见周檀的。”曲悠苦笑道,“他们恐怕觉得,周檀和我为了芳心阁众女遭遇义愤填膺,在刘母和蓁儿处印证了她婚姻凄惨、为夫所杀,就会被那份供状气昏头脑,同样要替她讨个说法。艾老板细想,若周檀真将供状呈上去,将会如何?”
“蓁儿倘若在三司会审或殿前改口,那怕是有大麻烦。”艾笛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思索道,“霄白在刑部破积年旧案,本就有酷吏骂名,她若改口,更落实了严刑逼供的行径——更重要的是,杜辉父子为宰辅所用,陛下是否会觉得他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
“从京都府审判之前,到周檀接手本案开始调查,足足相隔了数日之久。”曲悠绞着手中衣摆,隐有怒气却无处发泄,只得闭上眼睛深深呼气,“夫君既然能以无凭拔掉傅大相公的喉舌,对方自然也可以请君入瓮。”
“如今这案子他沾了手,想全身而退,恐怕就难了。”
艾笛声沉声道:“我即刻派人去盯死刘母和那个身在刑部的婢女,你所查证,霄白是否知晓?”
“他怕是早就猜到了。”
曲悠伸手摸到了她随身带着的、周檀递给她的那枚钥匙,回想起周檀出刑部时的言语,心乱如麻,犹豫再三,她也没有将钥匙一事告知艾笛声。
周檀既然叮嘱她“全无此事”,必然有自己的考量。
这枚钥匙,应是傅庆年缜密布局下的唯一变数,瞧着杜高峻和傅庆年的举动,想必不知道刘怜兮手中有这枚钥匙。
刘怜兮嫁入杜家已有一年,应该心知肚明,寻常贪腐、妄为、乃至人命都成不了杜家父子的把柄,只要傅庆年稳坐朝中,还会有无数个肆无忌惮的彭越和杜辉。
周檀或许知道什么,但傅庆年唤得太急,二人未来得及多说几句。
不知他打算如何破局?
曲悠在后台和芷菱更了衣,打算先行回府,马车檐角挂着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着。她忽而想起胤史记载,在周檀死去的一百年后,大胤毁于党争,西韶人兵至汴都,烽烟覆满了半个中原。
人生一世勾心斗角,她作为局外人看着自然是浮云一片,可身在其中,又该作何感想?
曲悠想到这里,忽而撩开了车帘,车夫在外恭敬询问:“夫人?”
曲悠道:“转道去傅大相公的坊前,接夫君回来罢。”
作者有话说:
悠:你们不要再打了辣,反正最后都会一起完蛋的(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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