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与君姑娘交往是件十分令人愉悦的事情,两人虽是初识,相处起来竟如老友一般。君姑娘言语温柔,极有分寸,朝露本是个怕寂寞的性子,几番长谈之后,心中愈发喜欢与此人同行。
只是每次她想坦白自己是女子之时,都会因各种各样的意外错过去。
眼见离清平洲越来越近,朝露心乱如麻,“坦白”这件事便也越来越烫嘴。
到后来朝露甚至下定决心,不如寻机直接同君姑娘分道扬镳、不必解释了,反正本来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见面,还是不要徒惹人家伤心的好。
这天两人歇脚在清平洲界外最后一家客栈,入夜时分,店家在门前挂了一盏亮堂堂的大灯笼。灯笼做成了犀角形状,听闻其上有昔年仙门尊者留下的法力,可震慑一切妖魔鬼怪,如若不然,此地也不会有人敢开店做生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日子舟车劳顿的缘故,君姑娘面色不太好,入住以来频频咳嗽。
朝露递了块帕子给对座的君姑娘,关切道:“姑娘不要紧罢?”
君姑娘擡起一张略显惨白的脸,笑吟吟地道:“无事,劳白兄关心了。”
朝露便有些歉疚:“你到清平洲去,御剑半日便至,何必执意陪我走陆路?是我拖累你了。”
君姑娘托着腮看她:“你怎知不是你‘执意陪我走陆路’,白兄并非不通御物之术罢?”
不等朝露回答,她便继续道:“可见你我都是有不愿乘风疾行的缘故罢了,萍水相逢,有缘同路,何必说是互相拖累。”
朝露举起手中的茶杯,与她碰了一碰,发自内心地感慨道:“是我狭隘了。”
她擡眼,看见了门口晃动的犀角灯,辞别的话还没酝酿好,君姑娘便突兀开口:“白兄,你可知清平洲旧日的故事?”
朝露好奇道:“甚么故事?仙门上古史中说,清平洲原是一片人间净壤,后沦为诛魔的古战场,人皆死尽,便渐渐被妖魔占据,难道还有别的?”
“自然还有些不能写入史书的东西,”君姑娘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淡淡道,“譬如……此地在成为人间净壤之前,原本有一片很大、很美的湖泊。”
“哦?”
“还有一个传闻中的古国,在建木尚未倒塌的时候,这里建出过媲美九重天的宫殿,养出过天下最美丽的花儿。后来有一天,人间忽生灾厄、战火纷飞,古国中人纷纷离去,只留下了一片断壁残垣。”
朝露隐隐觉得这个故事有些耳熟,但一时没有多想,只道:“这故事同上古史中说的似乎并无不同。”
君姑娘静静地看她,她的眼睛生得很美,眼珠如同琉璃一般,有一种淡淡的疏离。
她面上的笑意,似乎一丝都没有渗入到眼神当中去。
“当然有不同,我方才说了,这是在成为‘人间净壤’之前……后来,有一位上古的神祇——没有人知道是哪一位神祇——在大战之后,耗尽所有的神力,重建了此地。”
“她为这里取名‘清平’,亲手立了那块‘清平洲界’的石碑,可惜啊,第一次诛魔之战终究未能将初生的魔族彻底剿灭。于是他们在这位神祇隐世后回到这里,毁掉了她的一切,将清平洲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朝露终于听懂了这是谁的故事。
在那个破碎的幻梦的尽头,始神降世,拯救了绝望到几乎弃世的神女。
可她没有看到她的结局。
如果那个一直想要杀她的紫衣人便是幻梦中魔罗族的首领,她没有死,钟山君也没有死,而神女重建了清平洲,是谁毁去了这一切?
朝露“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夜风将牛角灯吹得哗啦作响。
清平洲界在两座高山的夹道之中,而这间客栈建在山脚,顺着那盏灯,能看见两座等高的山峰在夜幕中的阴影。
君姑娘似乎真的很不舒服,见朝露动作,她勉力扯着嘴角笑了一笑:“怎么了?”
朝露低头看她:“这些秘事……姑娘为何会知晓?”
君姑娘对答如流:“清平洲为人毁去,却总有流亡在外、不曾灭亡的族群,他们虽然散布天涯,心中却记挂着故园。绵延千年,这些故事一代一代地传承,我是他们的后人,知道的或许有不真切的地方,但总是大体一致的。”
“原来如此……”朝露喃喃道,“姑娘,这一路承蒙你的照顾,不过今日,我们便就此别过罢。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很危险,定然与你不同路。”
“可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出乎她的意料,君姑娘听闻此话后,并没有激烈地反对,或是追问到底。她坐在原地,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口气平平,听不出喜怒。
朝露问:“哪里没有讲完?”
君姑娘道:“白兄有所不知,我曾扮作妖魔,多次潜回清平洲。清平洲中有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是故国的遗迹,我花费了好久的时间,将破碎的石壁一块一块拼凑完整,于壁画中读到了一个很凄美的故事。”
“故国曾有一先辈,擅养兰花,传闻与神有旧。可惜人间大乱时,诸神冷眼旁观,他向着夕阳吊死在城头,两手空空,紧攥在手心的兰花也在死后掉落。壁画中说,他死之后,灵魂飘荡在六界之间不肯散去,有人道中相逢,问他有何执念,他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死时要面朝夕阳。夕阳下有火烧云,云中有他思慕之人,尚未来赴约。”
她说到这里,擡起眼睛,却错愕道:“你……”
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朝露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落泪了。
君姑娘怔然看着指尖那滴她的眼泪,看了好久,低低笑了起来。
她笑得弯了腰,再次擡起头时,恰好与朝露一眼对上,朝露见她美丽的眼睛颤了一颤,再次落下一滴眼泪来。
莫名其妙的眼泪,她想,与初相见时那滴眼泪一样。她的眼泪,都是和笑容一起出现的。
“你也觉得这个故事很动人吗?”君姑娘柔声问。
“是,”朝露擡手揉了揉眼睛,“我怜悯他。”
“我好像有些太爱哭了,”君姑娘也擦了擦眼泪,歉然道,“先父说,眼泪是脆弱的形状。”
“多情之人才会多泪。”
朝露突兀道:“我要走了。”
君姑娘只是微笑:“你要去寻你珍爱的……内眷了吗?”
“是,姑娘此次前来,也是想如从前一般潜入调查的罢?”朝露背过身去,胡乱应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会再见面,姑娘……珍重。”
言罢,她加快脚步往客栈门口走去。
本欲天亮再行,但听过这番话后,她一刻都等不了了。
她要见江扶楚!
爱也罢,恨也罢,什么一团乱麻的前世今生、似真似假的幻梦真实、若远若近的从前和现在……她都不想再想了。
在这一刻,她只是非常、非常想见他而已。
“白兄,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没有问你!”
风声呼啸,朝露一口气跑到看不见客栈的地方,正准备御风入山,却忽然听见君姑娘追了过来。
她走得很急,连外袍都忘了穿,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发抖。
“你——”
怎料,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面色一变,拔剑上前,挡下了朝露背后的一击。
发出这一击的是清平洲界碑前两个小妖,朝露扫了一眼,只见这两个小妖虽法力平平,但手中守界的法器却灵力精纯。
君姑娘本就身体不适,硬接了这一击,竟面色惨白地跌在了地面上。
其中一个小妖发出了尖细的笑声:“嘿,居然真有凡人敢正大光明地闯清平洲正门,抓了你二人,正好孝敬给圣女下酒!”
朝露蹲下身去,急切道:“你没事罢?”
君姑娘一手扯住了她的衣袖,不知她为何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力气。
她丝毫不顾逼近的危险,温润眼神中多了几分执拗意味:“你……这样珍爱你的内眷吗?哪怕清平洲危险万分,你也要去找他?”
她喘了一口气,不等朝露回答,唇角便勾出了一个有些陌生的笑容:“白兄,你若寂寞无聊,看我如何?我想嫁给你。”
“你胡说什么!”朝露吓了一跳,“你知道的,我已有……妻室,怎能如此!”
从前竟没看出来,这君姑娘居然是个疯的。
“一纸婚约罢了,何必在乎?”君姑娘抓着她的袖子不肯放手,一双美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我带你走,寻一处隐居,不问世事,不好吗?”
朝露发现此时不能同她讲道理,干脆放弃不理。眼见两只小妖越走越近,她又不想跟他们动手,情急之下,朝露灵机一动,飞快地掏出了从前偷偷揭下的画像,大喊道:“且慢,你们尊上不是想找这个人吗?我知道她在哪里!”
此话一出,两只小妖一怔,拽着她袖子的君姑娘也愣了。
在君姑娘面前暴露女儿身,说不定会让她更受刺激,朝露这么想着,继续道:“你们把这位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就带你们去找她。”
“哈,谁知道是真是假,”小妖扯着嗓子粗声道,“这些年假冒的人多了,我怎么能确……”
跌坐在地面上的君姑娘拢着朝露刚刚手忙脚乱地从身上脱下来的披风,歪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一种十分熟悉的威压感吓得那小妖一抖,险些直接跪下,话到嘴边也转了弯儿:“那那那、那我们先送这位姑娘到客栈前去,你再带我们去找画像中人,如何?”
朝露立刻答应:“就这么办。”
她转头看向君姑娘,想叮嘱一句,又担心让她误会,于是绷着脸什么话都没说。反而是君姑娘自己爬了起来,像是完全没有说过先前那些疯话一般,抱着她给的披风,盈盈一拜。
“如此……白兄后会有期。”
朝露叹了一口气:“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