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朝露过得不太安稳。
不知为何,在喝过君姑娘的那杯酒之后,她总觉得心神不宁,辗转反侧都未能入睡。
她干脆起了身,在窗前点了根红烛,开始在之前的示意图上涂涂画画,涂到一半便出了神,回过神来时才发现纸上写了许多江扶楚的名字。
“唉。”
朝露双手托腮,十分发愁地瞅了半天,随手将它团成一团,扔到角落去了。
她又发了一会儿呆,正准备回到榻上尝试酝酿睡意时,却忽地听见窗外有破风之声!
朝露眉头一皱,擡手开了窗,一阵冷风袭来,将那只红烛倏地吹灭了。
黑暗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嘶”声,她刚探出头去,声音陡然变大,朝露眼疾手快地往后退了一步,右手捏了个诀,躲开了这突然的一击。
指尖的法术将眼前之景映亮了一瞬,她瞧见了一条黑紫色的蛇尾。
房中不能再待了,朝露一脚踹开门,来到了客栈二楼的走廊上。
廊上一盏一盏的风灯在惊风中渐次熄灭,有不少人被惊动,纷纷手持武器出了房间。
朝露先前搭过话的小厮显然是从睡梦中惊醒的,他顶着鸡窝一般的头发揉了揉眼睛,打了个激灵:“是、是妖魔作祟!”
离他最近的一女子问道:“此处离昔日鹤鸣之地如此近,该是常有妖魔作祟的,我瞧着客栈门口有仙门中人布下的结界,妖魔怎能闯入?”
她所提之事朝露进门时也发现了,仙门留在客栈门口的结界并不薄弱,对付一般的妖魔鬼怪绰绰有余,除非……来者是修行极高的大妖!
方才说话女子身侧的男子道:“我来到此地之前也听闻过,此处东行而去的第一个村子近日多发命案,有人夜间凭空消失,有人剩了半截身子,血淋淋的。村民说有大妖盯上了那个地方,纷纷出逃。此处过于偏僻,又靠近魔族如今占领的暗河附近,仙门鞭长莫及,想必诸位也是听闻此事,才来的罢?”
众人纷纷点头。
朝露这才明白为何大雪天这偏僻客栈也能聚齐这么多散修游侠,虽建木合约已立,但如今和二百年前差不了多少,仍有流窜在清平洲外的妖魔四处作恶。仙门虽常派弟子除魔,终归是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于是便有无门无派的散修结伴而行,四处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君姑娘那把君兰剑的名声便是由此而来。
众人沿着走廊搜寻了一圈,没有寻到方才作恶妖魔的踪迹,小厮下楼去检查门口的结界,余下之人便三三两两地搭起话来。朝露从其中一人面前经过,恰好听见他说:“不知江扶楚这厮近日又有什么阴谋,总觉得人间不太平……”
朝露的脚便迈不出去了,她竖着耳朵,听起了几人的对话。
说话的也是之前大堂中一起喝酒的人之一,他见朝露加入,便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口中则继续:“听闻魔族圣女近日出了清平洲,不知是真是假?”
“甚么圣女,魔女罢了!还不是魔头手下走狗。”
另一人义愤填膺地道:“我亲哥哥就是在白鹤泊之战中被那江扶楚摄魂,至今神志不清。这人从前竟是仙门子弟,呸!倘若有一日我见到他,必将他挫骨扬灰……”
朝露听得心中翻江倒海,勉力压抑着面上才没有露出端倪:“摄魂?”
先前那人狐疑道:“白兄竟不知魔头的摄魂之术?”
朝露解释:“我闭关许久,知道的不算确切。”
对方不疑有他,便热心地为她解惑:“怪不得,白兄有所不知,这魔头比先前的魔尊更加残暴,不仅喜欢杀人取乐,还精通一种仙门都无可奈何的邪术。五年前清平洲边界白鹤泊之战,魔头在山顶施展摄魂之术,所有参战之人都失了神智。”
“因着建木之约,这二百年仙门和清平洲之间本算平安无事,可那一战后,江扶楚惹了众怒。纵然鹤鸣山明哲保身,仙门中人也不可能吞下这口气,陆陆续续有义军集结,只是缺个首领人物,如今尚不成气候。”
“自四仙尊相继隐世,鹤鸣哪里还是昔日的鹤鸣,连山门都拱手让给了魔族!况且江扶楚出身鹤鸣,保不齐同他们有甚么勾结!如若不然,白鹤泊中怎么一个鹤鸣弟子都没有受伤?”
朝露听得眉头紧锁,她出门仓促,来不及披上披风,如今客栈大门洞开,冷风一吹,吹得她手脚发颤,心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听见当今“魔尊”是谁之后,她就该想到这些的。
可是传闻中的江扶楚实在离她记忆中温柔至极的人太远太远了,远到她十分恍惚。
几人顺势聊起了别的事情,朝露深呼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摄魂之术”听起来十分邪门,应当是禁术,但在鹤鸣山胡乱看书的那些日子里,她完全没有看过类似的记载。
恐怕要亲眼见到一个被“摄魂”的人,她才能了解更多。
江扶楚从来不做无谓的事情,倘若他有意杀人,为何不选择更干脆利落的方法,偏要留下这些被“摄魂”之人的性命,像是对仙门的挑衅一般。
他为何修习此术?这法术能为他带来什么?
朝露还在这里思考,突地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阴森的笑声!
伴随笑声的还有一阵尖锐的指甲摩擦声,朝露刚刚探过头去,客栈内所有的灯便齐齐灭去,比门外风雪更甚的大风迎面吹来,顷刻便将她周围说话的人全部掀翻在地。
朝露一把抓住了身侧的廊柱,才没有随着一齐跌倒。
她一手捏了个火诀,重燃了头顶的灯,另一手扶起了离她最近的一位姑娘,那姑娘拔了身侧的剑站在她身边,尽量让自己平静,但声音还是有点抖:“多谢、多谢公子相助……”
姑娘回头看了一眼,朝刚爬起来的一位男子说:“师兄,你也感受到了么?这大妖法力高强,你我恐非其对手,我方才还想问,怎地不见君姑娘?”
男子答道:“我也没见到她出门——”
朝露无心关注君姑娘为何不现身,她按着身侧的木柱,跃身从二楼跳了下去,在一团紫黑色妖风袭来之前,她揪住吓得不知所措的小厮的衣领,将他扔到了楼上。
好久没有同人动手了,朝露一边想着一边拔了剑。
从幻境中醒来之后,她就觉得自己的力量似乎比从前强了不少,血脉中隐有什么跃跃欲动,急于冲破表层的封印。她虽不能熟练运用,但救人的底气足了不少。
不过救下小厮之后,朝露不欲与那妖魔正面对上,她转身想跑,谁料那团妖风突然绕着她旋转起来,在汹涌的煞气之中,一个妖族女子在她面前逐渐现了形。
“你——”
朝露总觉得面前这妖族女子有点眼熟,只是对方如今眼神狂热,指着她哈哈大笑起来,一时之间,她脑中混乱,竟没有想起对方是谁。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居然能在这里遇见你,”女子绕着她嗅了嗅,眯着眼笑道,“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你居然还活着?”
“别以为你改换容貌,我就不认得你,你身上这种令人作呕的水仙花气味,还是与当年一模一样。”
听了这话,朝露大为震撼,她退后一步,又将面前之人仔细打量了一遍,终于寻到了些渺远的记忆:“西山蛇沼……你是蛇女?”
蛇女下意识地捂住了当年被江扶楚刺中的眼睛,扭着腰笑道:“真是贵人多忘事,你都不记得我了,我却牢牢记得你和他的面孔,更何况,他还——”
这句话尚未说完,一把长剑如流星一般刺破了两人面前的空气,蛇女面上笑容一僵,伸出舌头“嘶”了一声。
有人惊喜地欢呼道:“君姑娘!”
不知君姑娘是不是同蛇女交过手,蛇女似乎十分忌惮她,当即便不再与朝露废话,转头冲着客栈的大门扭动两下,现出了巨大的原身——一条黑紫相间的大蛇。
大蛇莹黄的眼睛在雪夜中如同一盏明灯般——她的另一只眼睛在当年朝露上西山救人时,和江扶楚联手刺瞎了。
朝露下意识想要追过去,想了想不能确定自己的实力,还是停住了脚步。
迟疑之间,一股有些熟悉的气味从她鼻尖一掠而过,她刚刚仰起头,便见一件白色的毛绒披风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身上,而君姑娘提剑而去,借力从客栈正门追了出去。
朝露拽着披风带子,急道:“姑娘——”
可一人一蛇很快就不见了踪迹,楼上被吓得呆愣的一行人陆陆续续地下了楼,还安慰门口的朝露道:“君姑娘法力高强,若无把握,她应当不会追出去的。”
朝露半信半疑,犹豫要不要追过去看一眼,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她便见君姑娘御剑从黑压压的雪地中归来,只有落地时踉跄了几步。
得她披风关照,又离得最近,朝露上前去接了一把,关怀道:“姑娘,你受伤了吗?”
君姑娘身形一顿,不知为何,朝露总觉得她本想自己直起身来,结果经她一问,她反而就势摔了下去,还咳嗽了两声:“无、无妨。”
她这一跌倒,众人都围了过来:“君姑娘无碍罢?”
君姑娘虚弱地答道:“同那大蛇过了几招,我高估自己,终究不敌,让她跑了……不过她被我斩了尾尖,功力大减,近年内应当不会再来作恶了。”
于是众人一阵称颂,合力将她扶了起来,并热心地表示想与她同行。君姑娘不欲麻烦大家,便称昨夜与“白公子”约好了同往清平洲方向,不劳烦旁人特意改道相送了。
朝露救下小厮时,围观之人便瞧出她也深藏不露,兼之君姑娘明显对“白公子”有些意思,众人便十分有眼色地应下,各自散去了。
如此一来,朝露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况且抛开别的不谈,君姑娘出手干脆利落,又处处照顾她,她对此人实在是非常有好感。
在路上寻个机会,再对她说清楚自己也是女子罢,朝露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