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洲界与江扶楚所居的魔宫相隔不算近,尽管朝露再三强调自己不会乱跑,守门的两个小妖仍旧半信半疑,不敢带着她乘风飞行。
于是朝露只能由这两只小妖一前一后地“护送”着,徒步翻越魔宫前的月阳山。
魔宫建在两山之间,与月阳山正对的便是传闻中关押着萧霁的月阴山。朝露擡头看去,对面的月阴山阴云遍布、电闪雷鸣,光瞧着便觉阴森可怖。
四根粗重的铁链自阴沉的天幕四方垂下,汇聚在月阴山的山顶,不知是不是为了防止他出逃所设。
朝露打了个寒颤,尝试向身前的小妖搭话:“这位……呃,妖怪大哥……”
小妖回头瞪了她一眼。
朝露从善如流地改口:“这位大人,我听说师……我听说尊上把自己的仇人关在了对面的山上,真的假的?”
她身后的小妖兴冲冲地凑过来:“没错没错,听说那还是先代魔尊大人呢,尊上来到月阴山的第一天,就……”
“闭嘴!什么话都敢说,不要命了!”
先前的小妖含沙射影地警告道:“咱们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管好你的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得了他呵斥之后,任凭朝露怎么搭话,另一只小妖都蔫蔫的,再不肯搭话了。
翻过月阳山山顶,周遭的雾气变得越来越浓,到最后几乎分辨不出身在何方。朝露觉得有些不舒服,掐着指尖,偷偷施了个法术驱散迷雾。
在她施法的一刹那,一股力量扑面而来,朝露歪着脖子及时避开,连着退了好几步。
雾气散去了些许,朝露这才发现,她此时正身在一座桥上。
桥下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是干枯河床还是涔涔的黑水,而桥的尽头站了个白袍少年,个子不高,一脸严肃。方才擦过朝露脸颊的术法,正是他使出的。
小妖惊呼道:“少使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少年远远瞥了朝露一眼,警惕道:“来者何人?”
朝露身后的另一只小妖也谄媚地跑了过去,点头哈腰道:“这人今日自闯了清平洲界,说知道尊上画中女子的下落。”
少年嗤笑道:“这种谎话这些年来听了多少遍,这人甚至都不是个女子,身份不明,就敢往魔宫中带,我看你们也是活腻了。”
这少年穿了一身魔宫中格格不入的白袍,甚至看不出她改换外表的法术,想来修为一般,但见这两只小妖表现,便知他在魔宫中地位极高。
朝露越看他越眼熟,忍不住走近了些,少年没料到她胆敢直愣愣地走过来,眉头一蹙,左手化出了一根冒着森然黑气的法杖。
怪不得他修为不高,方才也能与她相抗,那一招想必是这根法杖发出的。
少年手持法杖,冷冷地指向她:“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朝露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他:“我真的知道她的下落,来到这里,只是想见到尊上、亲口禀报而已。”
少年“哼”了一声:“来见他?来刺杀他罢。你们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就这三脚猫的功夫都敢来,上月有七人,本月你还是第一个。”
他身旁的小妖期期艾艾道:“可是……方才在山门,我俩好像看见了……”
话还没说完,少年便喝道:“少废话!”
他脚尖点地,持杖飞掠而来。朝露终于认出了他是谁,在那根法杖离她仅有一步之遥时,她不可置信地轻轻唤了一声:“小九。”
对方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少年收势落地,像见鬼一般瞪大了眼睛:“你——”
朝露皱了皱眉,幻形术在身上闪烁了一瞬,虽然短暂,但正好能叫少年看清她的真身。
“你……”
“你竟然……还活着?”少年喃喃道,“我以为……”
他的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朝露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没长高多少?”
这少年正是昔年鹤鸣山上为她和江扶楚都诊治过的医童小九。
鹤鸣修仙之人的寿命多在一百五六十年左右,修为深厚的仙尊要长些,萧霁和江扶楚这样的堕魔之人寿命更长,但小九修习的是仙门医术,就算不曾死去,也不该只是长了几岁的样子。
暗河之下已是天翻地覆,朝露初回世界时也想起过当年山上的旧友,不过他们大抵都不在了。
没料到小九竟跟随江扶楚来了魔宫!
她还没来得及继续感慨,小九就一手抓住了她的袖子,拽着她飞快地朝身后掠去,仿佛怕她跑了一般。
朝露踉跄了几步,还记得叮嘱了一句:“你记得谢过方才两位妖怪大人。”
小九不理她,拽着她一路跑到了魔宫正门口。路上的侍卫见是他,十分茫然,却没有阻拦。
“你为什么要回来?”
停下之后,朝露刚刚喘了口气,便听见小九问了一句。
他没有急着进门,只是摩挲着门前冰冷的石刻,缓缓地看向她:“如果想要见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找他?那些画像贴遍了天下各处,你应当见过罢。”
来见江扶楚本就是冲动之下的决定,朝露走到此处才再次觉得心虚,听了他的问题更答不出来,于是转移话题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也堕魔了吗?”
小九没有答话,他垂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随即竟然扭头离开,将朝露一个人扔在了黑洞洞的魔宫门前。
不知是不是他走的时候唤走了所有的侍卫,周遭静得可怕,没有一丝声音。
罢了,有空再同他寒暄好了。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心虚不心虚,还是见到人再说罢。
朝露尝试着往里迈了一步,心中懊恼地想,江扶楚知不知道前世与神女有这一段渊源先不说,她连自己和那位神女的关系都没弄明白,倘若他什么都不晓得,相见应该说些什么呢?
他疯狂地找她,为的是爱是恨?
当年的伤害尚在眼前,所有的许诺都不曾做到,她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朝露这么想着,一不小心就出了神,回神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空空荡荡的魔宫中央。
宫中空无一人,她面前摆了一张雕满了荆棘的王座,王座之上有一个圆形小窗,天光自此倾泻而入,才让宫内勉强见了些光亮。
他……居然不在?
朝露怔了怔,忽听头顶传来一声清脆至极的鹤唳,来不及想那么多,她本能地踏着面前的荆棘王座,从小窗中跃了出去。
哗啦——
一只巨大的白鹤几乎贴着她的面颊飞了过去,落了一根洁白尾羽,恰好别在她的发间。
朝露的视线被它的翅膀遮盖,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落脚。
她从山脚客栈离开时正是深夜,步行而来一番折腾,竟已到了日出时分。
清平洲地势险峻,魔宫建在其心脏位置,居高临下,此时天际云如火烧,海天交界处地平线昏红,天地壮丽辉煌。
白鹤围着朝露转了一圈,掀起阵阵微风,随即扇着翅膀朝她对面飞去。
初生的太阳破开云层,正正地照在朝露的面上,她擡手遮掩刺目的阳光,朦胧中只见白鹤落在了面前之人的手臂上。
他微微擡手,又将它送往云中去了。
朝露感觉自己的心飞快地跳动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期待。
她缓缓放下胳膊,看清了面前的画面。
青年背着对她,站立在魔宫弯曲的屋檐尽头,白衣广袖,披了一件玄色外袍,头发以一根桃枝松松散散地挽着。
像是在做梦一般,察觉到动静,他便徐徐转过了头。
于是朝露重新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这张脸在她的幻梦中见过、在回忆中见过,更在这些时日辗转反侧地思及,清晰得分厘不差。
他与从前的模样并无太大差别,连里衣都是旧年最爱穿的那一件。
但细看仿佛又变了不少——他面色雪白,嘴唇湿润,眉心一痕旖旎的红,带些森然鬼气。玄色外袍上隐有暗光流转,坠着沉甸甸的宝石,走一步便环佩叮当。
朝露甚至没反应过来,那叮当的宝石碰撞声就到了她的近前。
江扶楚静静地低头看着她,面色平静、眼神幽深,朝露咽了口唾沫,擡头与他对视。
从他眼神的倒影中,朝露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回了原身,身上穿了一件从前在鹤鸣山上最爱的桃花薄纱襦裙。
江扶楚朝她伸出了手,朝露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见他没有继续动作,才大着胆子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中。
“我——”
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江扶楚就攥紧了她的手,带着她在闪瞬之间回到了脚下黑漆漆的魔宫中。
双脚刚刚触底,江扶楚便松了手,自顾地在身侧小几前坐下,擡手倒了一杯茶,推了过来。
朝露只好随着他坐下,乖乖地接过了茶,抱在手中,啜饮一口。
他会问什么,会是小九问她的那些问题吗?
见到她,他为何丝毫不觉得意外和欣喜呢?
“你——”
沉默良久后,他终于说了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
出乎朝露意料,他用那双已经被魔气染浊的浅色眼睛盯着她,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口中问的却是:“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萤火虫落在了朝露的指尖上,又一闪一闪地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