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回山之后,朝露将章明郡王所述之事转告望山君,望山君便叹了一声,道两年前他也怀疑是四方之战中那位陨落的魔尊报复,但这么多年,仙门并未在清平洲发现魔尊任何踪迹。
况且那一战惨烈,他是绝不可能生还的。
朝露心中暗道,鹤鸣山取“天问”都瞧不出江扶楚就是魔族后嗣,自然寻不到什么痕迹。
再问下去,望山君语焉不详,不肯再说了,只叹等她再大一些,听父母亲口说更好。
在鹤鸣山中闷了两年都没有什么危险,想必那个刺杀她的人如今已不在山中。
安全就好,她暂时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关注这件事。
***
仙门的试剑大会照例开在春日最灿烂的时候,共有三轮。
第一轮比试符咒、口诀、术法等,展示的意味大于比赛。有许多人知晓自己在实战中抢不到风头,便铆足了劲儿在这一轮中下功夫。
第二轮时,各门弟子将被散于鹤鸣群峰中的四座山上,去寻几位仙尊留下的信物。
鹤鸣山中方成年出学宫的弟子,闯过前两轮便算是合格。
第三轮的两两对战有些危险,若不愿参加可以弃赛。
最后几位仙尊将依照三轮比赛的综合得分评出魁首,江扶楚在上一次试剑大会中击败萧霁却没有夺魁,不仅是因没有报名,更是不曾在前两轮得分的缘故。
朝露今年出学宫,自然也要递名牌参加试剑大会。
第一轮不难,她操纵着自己那只传物的纸鹤在场中飞了一圈便算是过关。
到了第二轮,众人各自择路上山。
这四座山有些陡峭危险,有些则平缓安全,自然,选择前者得分更高。江扶楚编号比朝露靠前许多,前两轮都没有和她挨着。
朝露想着江扶楚肯定会选最危险的那座,本欲一试,结果走近了一看,平时晴朗葱翠的山峰此时乌云密布、隐有雷声,从上到下都写了俩字:危险。
她在那条黑黢黢的山路前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溜回了大多低阶弟子所择的清阳峰。
……听闻那危险的山上还放了几只从暗河封印下放出来、被驯化的魔兽。
照她这个时常招惹魔物的倒霉性子,还是离远些比较安全。
再说江扶楚很久之前便来了第二轮,此时肯定已经到山顶了,她扑过去也找不到人。
朝露掂着腰间的法器小口袋,顺着山路徐徐走着。
前段时间她本打算沉下心来思索如何在试剑大会中搞点事情,结果早起陪江扶楚练剑,每日困得哈欠连天,竟然到了也没想出靠谱的招来。
反正话本子上说,过了试剑大会他肯定会黑化的,前两轮见不着也无妨,就见机行事罢。
她尚在思索,突然听见天边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一个闷雷。
学宫的师兄师姐都说清阳山好登,从无恶劣天气,这雷莫不成是从别的山头劈来的?
朝露有些纳罕,却没有太过在意。
不料她又走了一会儿,又听见了第二声响雷。
随即,晴朗的天空便突兀地下起了大雨。
手边没有雨具,朝露捏了几个诀都没有成功罩起结界,只好有些狼狈地躲进了一侧的林木之间。
几乎是一霎之间,天色便阴沉沉地暗了下来。
在林中她遇见了几个面生的弟子,也都是来躲雨的。林间无光,更是昏暗,所幸身边有人,还可以聊天解闷。
一个弟子抱怨道:“怎地下起雨来了?难不成是仙尊不满我们偷懒选清阳山,想给些考验?”
另一人挠头纳罕:“从未听过这样的规矩,出去能加分吗?”
朝露下意识地摸着手指上系的青草环,生出了一些毫无来由的恐慌感。
自从系上草环之后,江扶楚一直不曾摘下,她便也在自己手指上施了些小术法,维持着它的青翠。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顺利寻到信物下山了。
胡思乱想间,朝露不知踩到了哪里,险些滑倒,她连忙抱住了一侧的树,才没有栽倒下去。
而抱住那棵树之后,她突然发现,不是她没站稳,而是脚下的地面在颤动!
清阳山地动了!
伴随着地动,朝露敏锐地听见,远处传来了野兽低沉的吼声。
那不是天然野兽的声音,必定是异兽。
选择清阳山的都是各门的低阶弟子,大部分比她还小,几乎从未遇过险,一时间都慌了起来。
有鹤鸣山中的弟子掏出了与师尊联络的石镜,可石镜中的影像模糊,传出来的声音也是断断续续。
朝露离得最近,听见那女弟子晃着手中的石镜,大喊道:“师尊,师尊!清阳山中不对劲!”
镜子那头是明舒君的声音:“……依,是貍力……突破封印……朝……去了……你们……小心……山中灵力混乱……恐怕……我们这就……”
话说到这里,便突兀地断了。
石镜仿若失去了灵力一般,瞬间黯淡了下去。
朝露捕捉到了这番对话核心的意思,飞快问:“明舒君说,有异兽突破暗河封印上了清阳山?”
清阳山就是当初她爬锁灵台时寻到的与璧山紧密相连的那座山,北侧悬崖下便是暗河,后来她老实交待了通往璧山那个山洞所在,望山君派人将它填死了。
暗河危险,今日试剑,清阳山的北面应该有巨大的隔绝结界才对!
有兽突破封印,又破结界,实力不可小觑。
那女弟子转过头来,对着朝露点头如捣蒜:“是……是貍力!”
朝露心中咯噔一跳。
她在学宫的图解上见过,貍力是生活在清平洲的上古异兽,后被魔族收服,在第一次诛魔之战时便被封印在了暗河底。
课上说过,此兽善打洞,山野间见,必有地动!
正说着,脚下又是一阵巨大的摇晃。
朝露死死抱着手边的树,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那女弟子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的腿,口中大叫:“唉呀妈呀,师姐救我!”
不知道为何瞧她有些眼熟。
在逼近的野兽声中,女弟子竟然还有闲心自我介绍:“师姐,你不认得我吗?我叫陆人依。”
原来是你,陆人葭的妹妹!
朝露无奈地尖叫:“你要抱就抱,不要扯我腰封!”
众人被这剧烈的地动颠得人仰马翻,有人尝试召唤佩剑和法器,却发现它们如同那黯淡下去的石镜一般失去了灵力,完全无法驱使。
就连朝露手指上的青草指环都枯萎了下去。
陆人依喃喃道:“异兽冲出封印,必然要吞噬周遭灵力,完了,不能御剑,我们得快跑!怎么听着越来越近了……”
她一边说一边开始忍不住抽泣,朝露艰难地转过头安慰她,声音被地动震得颠三倒四:“不不不不不必担心,仙尊们肯肯肯肯定会想办法救我们的!”
貍力的吼声有些像狗,但此时灵力灌得太多,声音震天动地,十分骇人。
众人已是慌乱不堪,抱着身边的树不敢松手,生怕被颠下山去。
朝露晕头转向,终于在地动稍缓时勉力镇定了些,思索着扬声道:“这地动好似……时不时会停一阵子,大家别慌,先在身后找棵树,瞅准时机往山下跑!”
陆人依含泪擡头道:“师姐,你真是太镇定了!当初你上锁灵台时我便十分钦佩你,不愧是宗室出……”
从当年到现在,众人都不知晓她是皇家公主,只当她是寻常宗室。
地动好不容易缓了些,朝露拎着她的后颈撒腿就跑:“谢谢!”
两人朝着山下胡乱跑了几步,撞上一个非鹤鸣山中的弟子,他刚拔了腰侧的剑,似乎在尝试能不能施法。
突然被撞上,加上野兽的声音在耳边一催,那弟子手一抖,剑便脱手掉在了地上。
朝露飞快地弯腰帮他捡了剑:“抱歉抱歉,你的剑……”
她刚想把那柄剑还回去,却突兀地觉得手心一阵滚烫。
一阵毫无来由的痛楚沿着手中的剑汹涌地侵袭了她,似有火焰顺着她握剑的手灌到了每一根经脉中。
好在那感觉一瞬之后就消失了。
朝露想要松手,但怎么努力都张不开手指,剑柄灼热,黏在她手中不肯离去。
剑主人见她面色大变,一时有些傻眼:“这位师姐,你你你……”
陆人依则突然伸出手来指向她的身后,吓得连话都说不囫囵:“貍……貍……”
朝露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
林间黑气翻涌,一只形似野猪的尖爪怪兽从黑雾中缓缓显形,它似乎非常狂躁,喉咙中涌动着低沉的吼声。
陆人依叫了一声“妈呀”,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身侧呼救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地动剧烈,甚至在山间崩出了裂缝,众人担心坠入,慌乱间竟是无路可逃。
朝露回头,恰好与貍力四目相接。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在那一瞬间,她手持着自己不擅使用的武器,横剑挡在了众人之前。
陆人依抽空赞道:“师姐你真是太可靠了!”
第一次被人夸可靠,朝露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装,她吞咽一口,咬紧牙关,尽量不让自己声音发抖。
她冲貍力喝道:“退下!”
貍力并未因她一喝胆怯,相反,它像是看见了什么可口的猎物一般,眼神中闪过欣喜的光芒,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过来。
朝露大着胆子,一手抱树,一手持剑,又喊了一声:“退退退退下!”
“呜——”
貍力仰天发出了一声像是在哽咽的嘶鸣,脚步缓了一缓,随即又撒蹄子朝她所在之地扑了过来!
它虽兴奋,却没有再带来地动,朝露踢了脚边的陆人依一脚:“起来,快跑啊!”
两人踉踉跄跄,飞快地向山下跑去。
貍力在身后穷追不舍,它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到了朝露的身后。
眼见它的尖爪子在身后扬起一阵一阵的土雾,朝露闭着眼睛朝后胡乱一挥,哆嗦道:“我我我我跟你拼了,看剑!”
……虽说被人杀过,但她应该不至于被神器喂了野兽罢?
几乎是转瞬之间,一股巨大的灵力从她手持的剑中迸射出来,击中了身后的貍力,力量之强甚至直接将它掀翻了过去!
同时,朝露也被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震飞,重重地砸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这一砸砸得她眼冒金星,险些直接昏死过去。
她缓了许久,擡手一抹,发现自己唇角竟溢了些血出来。
朝露后知后觉地感觉撞到的地方一阵剧痛,这痛与握剑的灼烧感混作一团,痛得她竟没力气爬起身来。
地动停滞,众人慌慌张张地朝山下跑去,无暇来扶她一把。手中那柄剑的主人经过她时,也只是脚步顿了一顿,最后连剑都不要了,随着众人飞奔离去。
朝露忍痛撑起一只胳膊,又脸朝地栽了回去,她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挣扎,脑中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当年出现在旁人口中的江扶楚。
她想他与自己初见那年,只有十四五岁,被师兄师姐骗去清平洲,竭力与蛇妖对抗,充满希冀地伸出一只手求救。
然后众人弃他而去,连受了他恩情的冯誉都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好奇怪,她没有因自己的处境感到凄凉,满脑子都是这从未见过的一幕。
当时他会想什么?
随即朝露茅塞顿开。
——从那之后,江扶楚避居桃源,再不肯与众人来往,想必是失望至极。
她与他交往这么久,只有这一件事,让他的性情产生过剧烈的变化。
他讨厌旁人在生死之际的背叛!
当年尚不晓事,若是今日该如何?
若是今日他也遭了身边人的背叛,从小积累的偏执与煞气岂不是立刻便能将他拖入深渊?
所谓的黑化,也不过是所有恶毒情绪积攒后的爆发而已。
朝露尚来不及为自己的精妙推理叫好,便险些被再次摇晃的地面颠散架。
貍力徘徊在她近在咫尺之处,似乎随时都要扑上来。
……此情此景,好像还是先思索如何保命比较重要。
她不顾痛楚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扶着树干爬起身来,飞快地思索着不知这貍力是否通人性反正大家都跑了实在不行她可以跪下来磕几个响头……
念头尚未成形,潮湿的雨中猛烈地袭来了兰花的气息。
焦灼、浓郁,带着她从未嗅出过的杀气。
这怪兽果然有用,搞不好就是为她帮忙来的!
朝露大喜过望,朝着雨中大声唤道:“师兄——”
下一刻,她被按进一个熟悉的怀抱当中。
江扶楚身上素来汹涌的灵气已失,却仍旧让她觉得十分可靠。
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丝毫未染他气息中的杀意。
“师兄来了,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