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空暗了下来,田野中的紫色越来越浓。
莱温医生牵着这辆古老的黑色老爷车,来到了紫色山坡面前。
而他的脚步停住了,久久地盯向前方。
凉风拂过,带来了一股白色雾气,周围的景物顿时模糊不清。
我心中忽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朝着车窗外唤了一声:“莱温医生?”
莱温医生向前走了两步,背影透露出肃杀的意味。
我的胳膊被反绑着,只能努力压低脑袋,看到前车窗外的景象,这时我发现山坡下的那排栅栏在地上倒成了一片。
有人来过了?
不,更确切说是有车来过,这栅栏分明是被车辆撞倒的。
更远处的情况我就看不见了,我不知道山坡上发生了什么。我努力挣扎胳膊,又唤了一声:“莱温医生!”
莱温医生走了回来,打开车门,将我的胳膊从靠背上抬高,慢慢取了下来。
然后他把我的双臂归位放在身前,温柔地捏了捏我的肩膀,使它们连接成舒适的形状。
我低下头,这下才看见,原来我的双手还在,并没有被揉成一团肉球,只有手腕处被捏在了一起。
手指和手掌形状都很正常,唯独手腕连在一起,像是一对难分难舍连体婴。亦或者说,我的双手像是戴上了一副手铐。
我又抬头望向山坡,远处山顶木屋附近,亮起了几丝不寻常的灯光,似乎来自强光手电筒。
而莱温医生已经抬步朝前走去了,我没多思考,跟了上去。
莱温医生跨过翻倒的栅栏,然后他的视线一路向上扫过。原本平整的紫色草坪上出现了几道突兀的车轮印,交错杂乱,我辨别出,共有四道车印,应该是两辆车,先后开进来的。
我喃喃地说:“有车进来了?“
莱温医生侧耳听了一下,然后突然转过身盯着我。
我被吓了一跳,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莱温医生看着我说:“是警车。诊所里有很多人在乱搜东西。”
我反应过来,连忙说:“我没有报警。”我什至想举起右手发誓,可是发现双手被捏在一起,我只得语气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有报警,我发誓!”
莱温医生并没有继续深究,显然现在的事实是,他山坡中的平静被人打破了。
莱温医生淡淡说了声:“这里不欢迎不请自来的人。”
然后他转身朝山坡大步走去。
我望着周围翻倒的栅栏,和满地白色的大石头,忽然想起来,大声喊了起来:“鸡蛋管家?鸡蛋管家!”
每块石头都安安静静,我什至回忆不起鸡蛋管家具体的位置。
鸡蛋管家被警察抱走了吗?
还是被车子压坏了?
我转身找了一圈,莱温医生却越走越远,鸡蛋管家不是他的好伙伴吗?他怎么一点不担心呢?
更关键的,警察来了这里,他不是应该暂避锋芒吗?怎么还送上门去了?
我犹豫了一下,跑步跟了上去。
双手粘在身前,令我平衡不好,脚步在野地中踉踉跄跄的。
走到半山腰处,莱温医生拾起了丢在紫色草坪上的白色大褂,重新披在了身上。
然后他的步伐更大了,几乎带起了幻影,白色大褂如披风般掀起,他快速走到了木屋面前。
我远远跟在后方,透过木屋门窗,我看到那些电筒光束迅速摇晃起来,然后一齐指向了莱温医生的位置。
我也隐约听到有人喊话,叫莱温医生站住,然后朝他说明具体情况。
我跑得气喘吁吁的,待离得近了,终于听清了。一位警察举着某样东西,指着说这位姑娘失踪了,失踪前咨询过这家偏僻的整形诊所,也有人看到她乘坐了来这里的小巴车,但是却没有坐车回去。姑娘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她的朋友不得不报案了,我们怀疑她被幽禁在了这里,所以请配合调查。
他手里举着的,应该是张照片。而他口中的姑娘,多半是我了。
所有的光芒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门口的莱温医生身上,这时二楼窗口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嗨——她在那里!”
是贝卡!
我把头仰得高高的,尽管辨不清晰,但我依旧看出了贝卡趴在窗框上使劲挥手的身影。
而她激动地将手电筒投向了我:“太好啦!我就知道能找到你,我就知道你来这里了!你看,我还在二楼找到了你的背包!”
看到一向腼腆内向的贝卡,激动成这个样子,我的鼻子不自觉有些发酸。
已经有两位警察朝我走来了,而我没想好怎么解释这一切。
一个警察路过莱温医生时,还简单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带着麻烦让路的意思,还带着一种不好意思把你误会成犯罪嫌疑人了的歉意。
可是莱温医生显然没有接受任何一个意思。
他用左手迅速抓住了这个警察的手,右手往前一推,这人整只胳膊便迅速缩短,消失,融进了身体里,好像从没存在过一般。
只有袖管空荡荡地垂了下来。
这个警察彻底傻眼了,随即大惊失色,赶紧摸向自己变成了一只圆球的肩膀,然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你——”
另一名警察反应过来,见情况有异,迅速掏枪指住了莱温医生。
一直站在门口的另外两名警察,也立即把枪口对准了莱温医生。
莱温医生低下脑袋,摇晃着笑了一下,然后说:“你们不请自来,这里不欢迎你们。不过既然自作聪明地来了,那便留下来吧。”
门口不知哪个警察喊了一声:“小心!他是个怪物吧。”
又有一个聪明的警察喊着制止:“先别开枪,别——”
可是离得最近的这名警察,已经颤颤巍巍按动了扳机。
致命的子弹脱离了精密的枪口,朝莱温医生的胸前射了过来。
呼啸在半路上,这枚子弹却硬生生悬停住了,然后慢动作般旋转起来,竖直慢慢往下降落。
一束手电筒的强光正好将它照亮了。
如果注意看,这枚子弹下落的同时,也慢慢拉伸变形成了一株花草的模样,在半空中舞蹈,随即直直插入了土地里,如同种在周围紫色植物一样。
夜风拂过,漫山草木一起浮动起来,紫色的花穗星星一般闪动,好像小声和唱着一首古老歌谣。
这一刻,我忽然有种剔透的领悟。
这满山满坡的紫色植物,这些纤细优美,我却从未见过的植物,或许都是莱温医生漫长无聊的时光里,随手慢慢改造的。
山坡上长满了绿色杂草,莱温医生把它们抻成了拔高的麦苗,山野里开着紫色野花,莱温医生把它们撕成细碎的星星,然后捏在绿草上面。
莱温医生或许从没见过薰衣草,但他曾经望见过远处的庄稼,那些绿油油的麦苗代表了希望与收获。他日落便歇息了,但却在少有几次夜里出门的时候,抬头望见了星星。
于是他改造了漫山遍野的植物。
这样变得有趣极了,符合他脑中关于美的记忆。
我望向莱温医生的白色背影,张了下嘴:“莱温医生,请不要……”
请不要暴露你的能力,这样会让你身处危险之中。
他们是来找我的,贝卡是我的朋友,她只是来找我的。
他们并没有发现山坡后面的真相,他们并未主动伤害你,请放他们离开,这样就足够了。
可是莱温医生并没有等我说完。
他的白色长褂在夜风里猎猎翻飞起来。
“怪物吗?”
莱温医生将视线抬起来,望向那名刚刚喊话的警察:“令这个人的胳膊消失了,我就是怪物了吗?你们那么迷恋完美的躯体,可是每个人却都存在大量的缺陷。肥胖,矮小,额头低平,鼻梁低矮,颧骨过高,唇形太扁,甚至是皮肤上多了几道皱纹,眼皮上少了一道皱纹……”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这几名警察警帽下的面孔,他们如救命稻草般的紧紧握住枪,枪口却开始发起抖来。
莱温医生又低低笑了一声,慢慢取下自己另外一只白色手套。
“你们明明对自己充满了不自信,却为什么要发明镜子呢?如果只是害怕别人的目光,又为什么要长出眼睛呢?你们生而有缺陷,同时又生长了眼睛,如此自卑如此矛盾,究竟谁才是怪物?”
胳膊消失的那名警察,重新拾回理智,用单手握起抢来,悄悄挪到莱温医生背后,忽然大喊一声:“开火!”
我一直紧盯着莱温医生取掉了手套的两只手,脑子里的念头炸开了,连忙阻止了一声:“不要——”
几名训练有素的警察,已经一齐按下扳机。
子弹射出枪口的瞬间,凛凛夜风忽然掀起,那些子弹,手.枪,以及握紧手.枪的所有人,都失重般漂浮起来。
莱温医生双手收紧握拳,脑袋低低垂了下来。
他雪白的长褂仿佛铺开的幕布,夜空里淡淡的月光,把一切都隐隐照亮了。
半空中融出了许多圆球,或大或小,不同材质的,它们微微旋转着,悬停了几秒钟,然后一齐落到了地上。
几只手电筒同时落到了地上,刺眼的光束,将几块肉色的圆石头映得更加清晰。
“你为什么要……"
我勉强吐出几个字,却轻弱到几不可闻,我感觉自己几乎失声了。
片刻寂静以后,莱温医生紧握的双手突然松了下来,然后他雪白的背影摇晃了一下,整个人朝一边倒去。
是使用的能力超载了么?
这里是紫色山坡,而他的能力在这里是有所限制的。
就像天生强大的吸血鬼惧怕阳光一样。
他是否被自己反噬灼伤了?
莱温医生倒地的时候,用手撑了一下地面,但那片地面迅速凹陷了一大块,这一下又激发了他的能力,莱温医生痛苦地闷哼了一声,抱住双手,任自己蜷缩在了紫色的草地之中。
我呆呆站了良久。
夜风掀起我耳边的长发,也露出了我古怪的尖尖耳朵。
而我捏在一起的双手,注定令我无法扶起任何一个人。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二楼的贝卡已经好久没发出声音了。
看到了这一幕的她怎么样了?她一定吓坏了吧。
我要先找到贝卡,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拖着自己不方便的双手,用肩膀顶开木门,快速跑到了二楼。
寂静的月光照进古老的窗框,而窗前却空无一人。
“贝卡?”
我朝左右张望,确信贝卡没有躲在走廊的任何一个角落,然后我一步一步朝那张长长的餐桌走了过去。
绕过餐椅以后,我不可置信地怔住了,眼眶瞬间一热,泪水噼里啪啦砸出来。
一块肉色圆石头静静躺在椅子旁边,而我的背包,就掉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就在刚刚,贝卡还将它举在手里,激动地朝我呼喊。
贝卡,她怎么也……
贝卡没有拿枪,没有武器,没有做任何伤害他的事情啊。
我大声抽泣着,却没办法抬起手擦泪水。
我又慢慢蹲下来,手腕黏在一起,双手张开的角度也不足以捧起地上的贝卡。
我试了几次,可是圆溜溜的贝卡都从我的手里滑落了。
这是腼腆真诚的贝卡,心地善良的贝卡,我的好朋友贝卡。
我蹲在地上,无力地靠住墙,看到自己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地面上。
而贝卡安安静静呆在旁边,连作为石头的她都特别可爱。
与看到其他石头那种怪异的感觉不同,知道眼前这块石头是贝卡,令我特别的亲切和安心。
只是她看不见我了,也不能说话,但是,她会有感觉吗?
她会不会,能够听到呢?
我连忙挪过两步,抬起粘在一起的双手,温柔地摸了摸贝卡,然后我说:“对不起啊,刚刚没拿起来,把你摔疼了。我知道你现在看不见,感觉应该是被关在了一个黑盒子里吧。但是你不要怕,在这里等着,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变回来!”
我撑着椅子站了起来,又蹲下来,用双手摸了摸贝卡:“别怕啊,就在这呆一会,等着我救你。”
我转身跑进了二楼的卧室里,抬起双手,用其中一根手指头钩开了柜子上方的抽屉,然后用双手握起了抽屉里的那把剪刀。
我走下了楼,双手始终把剪刀举在胸前,仿佛握着一柄刺刀。
然后我顶开木门,清凉的夜风迅速袭了上来,莱温医生那道雪白的身影,依旧静静侧躺在原来的位置。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莱温医生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吗?
他一动都没有动。
我颤颤巍巍蹲了下来,把剪刀指向他的后背,对准了左侧胸口位置。月光之下,锋利的剪刀刀尖发出微微寒光。
这时莱温医生出声了,低沉的声音,好像是从他的脊背深处发出来的。
“你是要走了吗?”
我说:“原来你没有晕倒啊。”
莱温医生依然没动,只是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后续还需要花时间来处理。你可以先离开这里,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下意识摇了下头:“我不走,你把我的朋友变回来。”
莱温医生轻轻重复:“朋友?”
“贝卡在二楼,也被你变成了石头。可是她手无寸铁,并没有向你开枪。”
莱温医生歪在草地上低低笑了,后背也跟着弯了一些,笑完了,他才说:“就是她把警察带过来的,不是吗?”
我咬紧了牙,隔着白色大褂,用刀尖顶住了他的后背:“你可以把她变回来,对吧?你把我的左手变成了圆球,又重新捏出五指,你也可以把人重新变回来的。”
莱温医生淡淡地说:“你开始威胁我了,就用剪刀吗?”
我说:“你现在没有力气,剪刀也足够了对付你了。”
莱温医生说:“如果我不答应,你就要用它刺我吗?”
我静静地说:“我小时候听过一个童话故事,一个邪恶的巫师令村庄常年笼罩在黑暗之中,村民都逆来顺受了,直到有一名勇士站出来刺死了巫师,村庄瞬间便恢复了正常,所有死去的人,所有死去的动物都重新活了过来,太阳也出来了。”
我把剪刀在双手中重新调整了一下,更好地紧紧握住,“要么你把贝卡变回来,要么就让我试一下!”
莱温医生身体微微动了,他转动脑袋,将侧脸温柔地贴在草坪之上,好像在倾听大地的心跳。
然后他轻轻笑了:“我不该相信任何一个人。”
他话音刚落,我看到他左手握起了拳,随即我脚下轻飘,产生了一种强烈失重的感觉。
这瞬间,我惊觉他依然能够使用能力,他并没有虚弱到动不了的地步,他只是任性地躺下休息了么?
还是,他只是想试探我呢?
可是此时的我握起了尖刀。
我知道我的命运即将和其他人一样,升起在半空中,最终融化成为一块石头。
这电光火石之间,我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向后抽动剪刀,然后狠狠朝他的背后刺去。
莱温医生的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握拳的手松开了,我已经离地的双脚也重新回到了地面。
我抖了一下,赶紧移开双手,那把剪刀却深深留在了他的后背上。鲜红的血迹隐隐渗了出来,随后晕开一片。
原来他也有鲜血。
原来他的血也是红色的。
莱温医生挣扎着坐了起来,一把握抓了我的手腕。
他先看了一眼我刚刚握刀的手,又紧紧看我。
他的眼神中有光芒闪动,震惊的,痛苦的,这些都卷成了一团黑色飓风,推着我往里面涌。
我竟然感到胸口很痛,好像被刺伤的人是我。
我不自禁低头检查自己的心脏位置,然后困惑地抬起头来。
又是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绝望深处那一点跳动的光。
莱温医生深深地望着我,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温柔地包裹住我的双手,然后慢慢往前推,我感到极致温暖的颤栗,向我全身化了进来。
“朋友,或许会用最善良的态度来对待你,即便害怕,也不会伤害你,不会背叛你。”
莱温医生轻轻歪了下头:“你又撒谎了啊。”
我感到自己的胳膊迅速消失了,接下来,就是我的身体了吗?
最后的视线里,我看到鲜红的血仍在漫延,沾湿了他干净雪白的大褂。
我竟慢慢流下泪来,张了下嘴,在他的手下发出最轻弱的声音:“对不起,我……贝卡也是我的朋友。"
这时清凉的风似乎变强了,我忽然听清了花草间悉悉索索虫鸣,甚至连草叶摩擦空气的微响,我都能辨别出来。
敏锐的听力忽然扩大到了整个世界。
只是,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我仿佛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里,黑暗的,混沌的,却温暖而安宁。
这时我听到了莱温医生熟悉的声音,不知打何处传来。
“很痛啊。”
“可以修复,可以改变,也完全可以忘记。”
“只是,会很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