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温医生单手拎着我出了门,走到那辆老爷车面前,把我安放进了副驾驶里。
他的另只手里,托着那个打印店小伙子变成的肉色圆石头。
莱温医生从另一边上了车,把那块圆石头随手搁在脚下,然后他用重新戴好白色手套的双手,握住了方向盘。
我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那副漆黑的方向盘在他手中,时而变得细长,时而扁成椭圆,突兀地变成了一块柔软的扯面。
车子便在这种难以控制的掌握中,歪歪斜斜地向前驶动了。
更怪异的不是莱温医生驾驶汽车,而是我此时的形态。
我的双手仿佛被涂满了强力胶,牢牢黏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无法分开。
而我的双臂以一种夸张的角度绕到了靠背后面,我便被如此套在了座椅上,像是一个绑在座位上的玩偶,动弹不得,也挣扎不开。
刚刚莱温医生把我拎起来时,就已经把我的双手捏在一起了。
虽然我看不到它们具体的模样,但我知道情况很糟,因为这一回,我的双手可能都消失了……
我深深地大口呼吸,试图向窗外求救,可是远处行人稀稀落落的,没人注意到我的状态。两侧偶有车辆,刷地就提速超过去了,根本不会跟我们并排行驶太久。
我只能哀哀望向莱温医生,他直视前方,脸上的神色安静极了。
尽管莱温医生无法掌握手中的力道,整个驾驶位都开始夸张变形了,可是对待车子和对待一个人的躯体,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想怎么掌控,就怎么掌控,就算弄坏了,也没有关系。
熟悉的街景慢慢消失在了身后,前面不远就是荒无人烟的田野了。
莱温医生甚至一道错路都没有走。
他清楚记得来路,也清楚我想要逃走的事实,而现在,他要把我带回紫色山坡了。
我绝望地想哭,又生生忍住了。
视线扫过莱温医生脚边的那个肉色圆球,我只觉后背发寒。
不可以,我绝对不能变成这样。
这一路的寂静中,我努力冷静了下来。
我毫无意义地挣扎了一下胳膊,抬眼望向莱温医生,深深鼓了一大口气说:“莱温医生,我没有背叛你,我不该被这样对待。”
莱温医生没有回应,只是专注于双手之间的方向盘,似乎让它保持完美的圆形,才是更令他感兴趣的事情。
他抬起的双臂与肩背之间连成了饱满挺硕的直角,金色斜阳照进车窗,令他原本不真实的完美,更显出了几分冰冷感。
冰冷如高高在上的魔鬼,可否心生怜悯呢?
可否,赋予我罕见的特权。
我继续向他开口:“莱温医生,我只是想自由地走来走去,就像你在紫色山坡上,也依旧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去超市里面买鸡蛋一样。我没有背叛你,或许我只是害怕你……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不该是这样的结果的,你不能……把我永远关在山坡那片栅栏后面。”
或许我提到了栅栏,莱温医生忽然转动了脑袋,眼神看向我:“你撒谎了。”
我愣了一下:“我……”
“你在山坡上乱逛,看到了栅栏后面的真相,还跟门铃聊了很久。但是这一切,你不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试图蒙混过关,甚至刚才我询问时,你也矢口否认了。”
莱温医生漆黑的眼睛盯住了我。
“你撒了谎,因为你想要掩饰,想要隐藏,而那些隐藏起来的想法,会给我带来最大的麻烦。”
我心跳得很快,为他这深邃的愤怒带来的压迫感。
车前方向盘好像一滩黑色淤泥,已经随着他拽出了怪异的尖角。
“每个麻醉师都是这样,只要看到了那片栅栏后面的情况,就会开始背叛我。每个人,每一次,无一例外。”
车速不知何时开始越来越快了,两旁掠过的景象仿佛来自梦中的幻影。
我的双臂反绑在后,被迫挺直了胸背。
此时我抬头望着莱温医生深深的眼睛,忽然感到了强烈的被蛊惑的意味,好像一团涌动的龙卷风,将我逐渐卷进了黑暗中央。
此时的绝望与恐惧,竟令我感到似曾相识。
我在失语之间,大口大口呼吸,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而这一刻,车子忽然刹住了——
我身体向前一冲,不禁惊叫了一声。
向前看去,郊外道路空荡荡的,天空中飘着稀薄的云彩,路上一辆车都没有。
我又把视线投向仪表盘,油表显示已经到底。
原来是车子没油了。
莱温医生注意力也落回车上,似乎有些意外,双手慢慢地,将方向盘推回了标准的圆形。
然后他歪了一下脑袋,思考车子哪里出了问题,接着他开门下了车。
莱温医生绕到了我这边,摸了一下车门把手,又摸了一下凸起的后视镜,而我依然被傻乎乎地挂在座椅靠背上。
我悄悄朝外面看了一眼,心想,莱温医生或许不知道车子需要加油了。
于是我掂量了一下,张了下嘴:“莱温医生,你……”
话没说完,却忽然看见莱温医生摘掉了白手套,将车门把手拽成了细长的形状,把后视镜也拽得长长的,然后他将二者放在手心,握了一下,它们便被连成了一个浑然天成的零件。
我的双臂,就是被他如此揉捏在一起的。
也或许因为改造我的双手,恰好给了他灵感。
莱温医生重新带回了手套,抓住这趁手的弧形“零件”,然后拽着整辆车子向前走去,好像轻松地牵起了一匹马。
流动的微风,重新从车窗灌了进来。
我开始不断朝路上张望,这个景象,如果细心的人看到了,一定会觉得奇怪吧。他们会来帮助我吗?
距离紫色山坡路程已经很近了,远远地,能够看到山路后面出现了一星紫色。
我的机会已经不多。
而这时,一辆小型卡车拐过弯道,迎路驶了过来。
我立即做好了呼救的准备,又忽然担心莱温医生把更多的人变成石头。我的心脏在这种矛盾中砰砰跳着,小卡车也越驶越近了。
我已经能够看清那辆卡车司机的模样了,也看清了卡车副驾驶还坐着一个戴帽子的壮汉,这辆卡车似乎有所感应,甚至开始主动减速。
可是即将擦肩的瞬间,我望着他们张了下口,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呼出来。
因为我看到了那辆卡车后面载满了金灿灿的麦草,用麻绳捆得整齐又认真。从这里路过的,都是无辜的村民吧。
我清楚他们不会是莱温医生的对手,也不愿把更多的人牵扯进来了。
卡车开了过去,接着加速远去了。
细细碎碎的杂尘留在空气中,逐渐飘进车窗来。
明知有人要伤害我,可是我无能为力。
我胸口发酸,垂下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发觉莱温医生不知何时,一直跨过车窗静静地看我。
我抬起目光,莱温医生看着我问:“你刚才叫我,要说什么?”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说:“哦,我是说,车子该加汽油了。如果要加油,刚刚就要往相反方向回去,往山里走就没有加油站了,回到紫色山坡,更没法加油了。”
莱温医生脑袋动了一下,我又赶紧补充:“我不是骗你再回城哦,也不是为了逃跑,我说的,只是事实。”
莱温医生牵着车子朝前走着,缓缓点了一下头。
这时我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点期许。
莱温医生还是想听我讲话的,不然我可能,早就被揉成一块安静的圆石头了,就像刚刚那个打印店的小伙子一样。
我会被丢在他的脚边,而不是被绑在座椅上。
我望向车窗外面的莱温医生,又说:“其实,莱温医生,我想说的还有,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你说每个麻醉医生知道了真相以后,都会选择背叛你,他们是伤害你了吗?就像刚才打印店的那个人一样,他为了自保,拿起奖杯狠狠砸向了你……”
莱温医生皱了一下眉头,似乎寻找额头上的感觉,随后说了句。
“很痛。”
我连忙说:“可是我并没有害你,莱温医生。我有很多机会的,这些机会可以让我顺利脱逃,但是那会让你受到伤害,所以我并没有那么做。比如刚刚进城的时候,我完全可以甩下车子跑进人群里的,但是我害怕你一个人无法开动车子,害怕路人发现你的不同,我什至只是害怕让你身处险境。
包括今天上午,我刚刚发现了栅栏后面的真相,当时我恐惧极了,完全可以拿出手机报警的,可是我没有。我知道你很强大,但是你可能也无法赢过真枪实弹的警察的……我并不想看到警车包围紫色山坡的那一幕。”
我抬起眼睛,望着他说:“所以我并没有背叛你,莱温医生,因为我不会害你。可能最开始,有人发现了栅栏后面的那些石头,他们害怕自己也变成这样,于是开始不择手段地逃跑,他们会攻击你,会逃出去报警,这些给你带来了许多痛苦和麻烦。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有人愿意接受那片栅栏后面的真相呢?这样一个人,才是能够长久留下来的麻醉医生。总不能,每次只要有人到过那片紫色山坡,你就不由分说,将他变成了石头啊,这样是一个死循环。最终紫色山坡会被白茫茫的石头堆满,而你还是没有任何朋友。”
莱温医生听我讲完,过了片刻,才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朋友?”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念到这个词了。
他不理解吗?
就像他无法理解,被他触摸过的客人是什么感觉。
我说:“朋友,或许会用最善良的态度来对待你,即便害怕,也不会伤害你,不会背叛你。”
莱温医生沉默了很久,最终皱了一下眉头:“曾经,也有人这样说过。”
我刚要出声,却见他又轻轻歪了一下脑袋:“只是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