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完饭,莱温医生把我叫到大厅里。
他弯下双膝,从一张已经落灰的桌子抽屉里,找出了一副相框。
莱温医生并没有示与我看,可是我站在后面,刚好看到了相片中只有莱温医生一个人。他穿着白色大褂,站在紫色山坡当中,高处的背景是他的木头房子。
这张照片已经旧的泛黄,并且是洗出来的老式照片,不知道是什么年代,什么人为他留下的。
莱温医生很快把照片抽走了,随手放回了抽屉里。
他拿着空空的相框走进手术室,把上面的灰尘精心擦拭干净,认真摆在了放着电脑的台面上。
然后他对我说:“照片取回来,放在这个相框里。”
原来,他只是为了即将打印出来的照片,找到了一个容器。
我不禁问:“莱温医生,这里面原本的照片,你的单人照,是从前的朋友为你拍的吗?”
莱温医生转过身来,有些困惑:“朋友?”
我进一步试探着问:“是之前的麻醉医生为你拍的吗?”
莱温医生歪了一下脑袋,淡淡地对我说。
“已经忘记了。”
之后我跟着莱温医生一起走下山坡,开上了那辆黑色老爷车。
进城的一路上,莱温医生都安静地望着窗外风景,而我脑子里过电影一般演示着各式各样的剧情。
前方不远就是城市了,等路上行人渐渐多了,我可以在等待红绿灯时抛下车子,直接拔腿跑进人群里。
当然,我也可以陪莱温医生打印完照片,甚至找个地方坐下吃饭,趁莱温医生不留意时再悄悄溜走。
第二种情况更加体面,也更加可控一些。
此时我尖尖的耳朵已经不重要了,我十分庆幸当初自己哄着莱温医生把我的左手变了回来。
现在我没有缺手缺脚,面容美丽,最不济不过是以后不能扎头发了。
倘若实在困扰,我也可以找一个普通的整形医师,即便水平没那么好,也足够把我的耳朵切缝成正常的形状了。
所以眼下我要做的,只是安全地离开莱温医生的身边。
至于报警,之前我没有证据,但是如今山坡上的那些肉球,或许可以作为莱温医生的罪证了。
但是我不会这么做的,我只想要安稳地离开,然后忘记这一切噩梦般的事实。
莱温医生长久孤独的生活是真实的,他吃到美食时快乐的表情也是真实的。
我的内心深处,并不想对他赶尽杀绝。
车子在大学城附近一家印刷店门前停下了。
我拧下钥匙,对莱温医生说:“那里可以打印照片。”
莱温医生看了看车窗外面,然后开门下了车。
我迈下车的时候,不远处刚好走过两个穿着球衣的男生,那一刻我差点朝他们飞奔过去。
可是视线一转,莱温医生在车边静静站着等待我。
我沉沉吸了口气,对莱温医生挤出微笑:“这边走。”
我领着莱温医生走进这家小印刷店,此时店内并没有人,只有一台电脑,两台机器,还有一只放零钱的盒子。
我解释说:“这里应该是自助打印的,登陆一下你的邮箱吧。”
莱温医生摊开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又看了一眼电脑面前脆弱的鼠标。
我表示了解,于是在电脑面前坐了下来,在莱温医生的提示下登陆了邮箱,选出了两张照片。
这两张照片里,莱温医生都是端端正正的站着,只是其中一张我是正面站立的,另一张的我侧立倚着莱温医生的肩膀。
照片背景中的晚霞像是浓郁的烟雾,巧妙光影下,莱温医生的面庞被映出了同样浓郁的深邃感,以及一种惊心动魄的帅气。
我微微愣了下神,然后低头选择了打印。
打印机器发出了运转的轰轰声。
我站起来,走到打印机旁边笑着招招手:“来看啊。”
我拿起第一张照片,递给了莱温医生。
莱温医生轻轻托起这张纸,格外认真地看了起来。
第二张照片印刷的时间里,我忽然发现从机器后面绕过去,居然还有一道门,此时半开着。
自由的风吹进来,我又悄悄平移了两步,看清这后门通向了一片篮球场,此时许多穿着球衣的男生在明亮的球场上跑来跑去。
我又看了一眼低头看照片的莱温医生,然后拔腿朝后门快步走了过去。
我马上就要走到门口了,阳光都已经照在我的胳膊上了,忽然一个毛头小伙子拐进门里,跟我撞了个满怀。
“哎呦……”
小伙子躲开我,揉了揉脑门,又赶紧看向店里,张罗着问,“来打印啊?”
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但是小伙子并不理解。
算了……
我皱了下眉,选择自己赶紧逃走。
就在我又迈出一步的瞬间,屋中气流忽然发生了细微的波动。
这扇半开的木门在我面前,迅速化成了一滩木头泥浆,接着如浪花一般掀了起来,把整个门口紧紧糊住了。
这一幕诡异的仿佛电影里的特效镜头。
小伙子也正好看见了,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这是……”
我慢慢转回头,看到莱温医生已经绕开了打印机,站在了走廊的另一头。
他的姿态安静极了。
可是我却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好像一面巨大的鬼影即将朝我扑来。
我赶紧转身推这面木门,但是变形成泥浆的木头,触感却仿佛钢铁一般,冰冷坚固,纹丝不动。
打印店的小伙子也察觉到这个站在走廊尽头的人有问题了,打着颤说:“你,你是什么人啊?什么情况……”
莱温医生朝我们迈出一步,小伙子抄起货架上的一个定制奖杯就朝他扔了过去。
奖杯正正砸在莱温医生的额头上,随后落到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莱温医生歪了下脑袋,似乎在体会什么感觉,似乎头顶有点疼。
小伙子见他不继续往前走了,以为有效,于是抄起另一个更大型的奖杯,直接砸了过去。
却在砸到莱温医生脑袋之前,那个奖杯突然悬停了,然后迅速地变形,浓缩成了一个金色圆球,直直落到了地上。
我在无比的震惊当中,发现此时货架上所有的奖杯,都一齐缓缓升到了半空中,每一个都自动缩成了一团小球,然后落在地上,滚来滚去,再到逐渐安静。
惊恐的同时,我忽然间理解了,莱温医生被奖杯砸疼了,于是所有的奖杯在他眼里都变成了危险的武器,都要被消灭掉。
而打印店的小伙子此时举起了门边的板凳,张嘴要喊。
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伙子手脚消失了,整个人迅速融化,然后重塑成了一只安安静静的白色石头。
那张板凳随即掉落到了地上。
我双腿发软,抬起眼睛,看到莱温医生朝我迈了过来。
我不自觉往后躲了一步,又躲了一步,直到靠在了变形的木门上。
“你看到了,栅栏后面的那片山坡。”
莱温医生抬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朝我抚摸过来。
我声音发抖,硬是说:“我没有,什么栅栏,什么山坡……”
莱温医生似乎想碰一碰我的脸,我的表情一定太过紧张了,连微笑都挤不出来。
可是他的手最终却停住了,像是不敢,像是怕破坏掉什么。
莱温医生歪着脑袋打量我,说:“不要狡辩,我听到了,山坡上每一处的脚步声,我都能听到。”
他抻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白色手套,再一次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只是,我以为你会不一样。”
他距离太近了,他的能力又太可怕了,我实在受不了,感到心脏即将跳出喉咙。
我伸出双手狠狠推了他一把,抽身想跑。
手腕却被一把抓住。
我挣扎了一下,另一只手腕也被抓住了。
莱温医生摘掉了自己右手的手套,然后温柔地牵起我的两只胳膊,缓缓举起来,在高处捏在了一起。
我感到一股酥暖的热流从手腕涌遍全身,恐惧和温暖的双重感受,令我的心脏异样的发起抖来。
这一瞬间,我的大脑忽然联系起了一段事实。
在紫色山坡时,他只要带着手套,能力就被完全抑制住了。只有摘下手套,他才能为客人进行整形。
可是昨天吃烤鸡时,他分明戴着手套,那叉子却在他手里化成了一枚小铁球。
根本不是叉子材质的原因,根本不是使用不习惯的问题!刚刚,他在愤怒的情况下,居然可以隔空变幻物品。
这一切只有一种可能,出了紫色山坡,他的能力变得更加强大了!
紫色山坡根本不是助他能力生长的地方,反而是限制他的牢笼。
只有在紫色山坡上,他的能力才能限制在可控的范围内,他才不至于变得疯狂。
而我,热情地把他邀请出来了。
我身体发抖,心中酸楚极了,终于落下泪来。
我垂着脑袋,低低抽泣了一声,说:“我只是想回家,你让我走吧,好不好?”
莱温医生似乎没有听到,他举高胳膊,我被他抓着双手手腕,双脚渐渐地脱离了地面。
他把我拎到高处,然后沉默着打量,似乎又不敢轻易下手了。
他只是目光温柔地看着我,再一次轻轻歪了下脑袋,低低地说。
“我以为,这一次结果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