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寸一寸爬上山坡,天空渐渐透亮起来,蓝得像一个巨大的秘密。
莱温医生雪白的大褂铺开在紫色草坪上,他已经在外面休息了一夜。
不远处的那幢木屋立在阳光底下,散发着古老而幽静的光泽。
一朵雪白的棉花云缓缓挪过头顶,将莱温医生的身体罩进暗影里,随即又明亮起来。
莱温医生这时睁开了双眼,拾起白手套,戴好在双手上,然后他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
他的脚步挪动了,走到一团肉色石头面前,歪着脑袋看了看,然后他弯下腰,把那块石头温柔地抱进了怀里。
走到另一块石头面前,他依旧温柔地将它抱了起来。
莱温医生总共抱起了三块圆石头,然后他绕过木屋,一步一步朝后山走去。
来到高高的栅栏面前,莱温医生解开了绑在门上的粗绳,往里走了几步,放手一抛,三块石头便咕噜噜滚下了山坡。
其中一块最小最圆的石头,滚得最远,最后被一道横亘的老树根卡住了。
莱温医生能够清楚辨认出,这块小石头是最瘦的那位警察,也是最先向他开枪的那位。
莱温医生望着山坡间分布的白石头,轻松地拍了拍手,这时作为门铃的胖石头出声了。
“莱温医生,早上好!”
莱温医生说:“早上好。”
胖石头汇报:“刚刚来这里报到的,分别是第422位,423位,424位,似乎都是陌生人。”
胖石头稍微停顿,似乎琢磨了一下,又确认说:“昨天那位讨厌的麻醉医生,并不在其中。重量不一样,落在山坡里的声音也不一样。”
莱温医生说:“你听得没错,那位麻醉医生,我还没有带过来。”
胖石头得意地笑了一声,继续汇报:“莱温医生,截止到目前为止,这里的麻醉医生,依旧只有100位!”
莱温医生点点头,把栅栏上的绳子绑紧了,转身往回走,胖石头在后面大声说:“莱温医生,一会见!”
莱温医生平淡地说:“一会见。”
他的脚步不紧不慢,稳稳地往回走。
可是胖石头看不见,整个山坡没有人能看见,莱温医生的背后暗红一片,白色大褂已经被鲜血浸透了,那柄剪刀,依旧稳稳插在他的后背上。
莱温医生走进木屋,在二楼窗户面前,找到了我的朋友贝卡。
他抱着贝卡出门,在门廊下面,抱起了另一块圆石头,这是曾经骂他怪物的那名警察。
最后,他走到草地一滩血迹面前,抱起了旁边的我。
莱温医生走到后山,再次把栅栏门上的绳子一点点拆开,这个过程繁琐不已,可却是他常年累积下来的习惯,是不可省略的仪式感。
再次走进栅栏,他把石头一块一块抛下山坡。
我是被最后一个抛下去的。
我滚得距离很近,沿着陡峭的山坡,最多滚动了两三米便停住了。
似乎莱温医生用的力气很小,他不该是舍不得我,只是忽然拿出了几分仁慈罢了。
可是变成石头的我,已经摔不疼了。
我唯一难过的是,我的朋友贝卡离我很远。
我的周围,都是陌生的风声。
胖石头大声汇报:“第425位,426位,427位前来报到!其中麻醉医生是第101位!”
莱温医生一步一步走出栅栏,再次把门绑紧了。
胖石头这时候问:“莱温医生,你要为自己治疗了吗?”
莱温医生说:“是的,请你不要发出声音了。”
胖石头立即噤声了,好像从来没有长过嗓子一样。
空荡荡的山顶,只余下寂静的风声。
莱温医生在草坪上坐了下来,背靠着栅栏,摘掉了自己右手的手套。
他将右手绕到背后,却不方便把握住那柄剪刀,因为剪刀插在偏左侧的位置。
莱温医生重新戴上右手手套,又摘掉左手手套,握住了后背的那柄剪刀,直接拔了出来。然后他丢下剪刀,用手掌迅速按住后背的刀口,从四周用力,一点一点往中间平推。
莱温医生紧闭双眼,没有发出一点哼声,只有额头上浸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被你触碰,很舒服,又十分温暖,就像——
就像爱人亲密地缠绕在一起。
那会是什么感觉?
莱温医生感到自己永远无法理解。
他的双手可以整改万物,亦可以改造自己,但是这个过程却异常痛苦,好像每个细胞都在疼痛的炼狱中尖叫嘶吼。
于是他为每位客人都配备了麻醉。
他以为,没人能够忍受这样的痛苦。
因为他经过了很多很多年,都依然无法承受。
终于,莱温医生慢慢放下了手掌,隔着沾满陈旧血迹的白色大褂,他的后背已经平整如常,一点伤口或者疤痕的痕迹都寻不见。
而他浑身像是被水洗过,衣服浸透了汗水,甚至一些干涸的血迹都已经被重新晕开了。
莱温医生紧紧靠着栅栏,大口大口喘息着,整片栅栏都在咯吱咯吱发着抖,过了很久,终于平息下来。
莱温医生慢慢睁开眼睛,望见了湛蓝的天空,和一团团柔软的棉花云。
这么多年来,这片天空居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从夜里悄悄溜向了白天,只是从久远的过去一直延伸到了现在。
莱温医生晃了晃脑袋,扶着栅栏爬了起来,一切并未结束,他知道,还有更大的疼痛等待着他。
莱温医生重新望向栅栏后面的山坡,望着那些安静的白石头。
其余的石头他都已经忘记了,只有最新的六块,他能够清晰地辨别出来,就像他能够分辨出每一只鸡蛋细微的不同。
其中四块石头是警察,有人骂过他,有人开枪打他,有人想要杀死他。
有一块石头是她的朋友,也是他曾经的客人,叫贝卡。这有点可惜,她毕竟已经拥有了完美的双眼皮。
还有一块是她,他的麻醉医生。
想起来会难过吗?
她温柔地安慰每一位客人,善良地递上自己的纸巾。
她热情地带他去了超市,买了鸡蛋,吃了烤鸡,他们还留下了照片。
她拥有完美的双腿,清澈的眼睛,以及,没有告诉她的——尖尖的耳朵并不是惩罚。虽然不符合人类低级的审美,但是尖尖的耳朵,放在她的身上也很美丽。
他能够讲出许多故事。
这些故事,讲出来会难过吗?
多少有一点吧。
所以,必须忘记。这山坡上的石头,不应该有任何区别。
莱温医生退后一步,最后望了一眼栅栏后面的白色石头,然后他摘掉双手手套,慢慢闭上了双眼。
他的白色大褂在风中猎猎飞扬起来。
莱温医生慢慢抬起双手,从两边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大脑中有一块小小的区域,像是果冻一般柔软,像是琥珀一样透明,裹满了曾经的记忆。
曾经发生的故事就像照片底片一样存放在其中,想要删除哪个记忆,就把那个底片取出来,然后用手指轻轻一捏,就碎了。
莱温医生双手按在太阳穴上寻找着,过了很久,他忽然急促地大声呼吸起来。
“为什么……”
莱温医生紧紧闭着眼睛,表情忽然变得痛苦,他的脑袋歪了一下,不知在朝谁询问。
“为什么……没有位置了?记忆太小了,记忆的空间已经太小了,取不掉了啊……”
莱温医生手指疯狂地在太阳穴处揉捏,忽然间,他猛吸了一口气,懵然睁开眼睛,脚步不向后踉跄了几步。
他喃喃:“没有位置了啊……”
久久安静的胖石头,这时候终于出声了:“莱温医生,莱温医生你……曾经取掉了很大一块记忆。之后每一次,你为自己诊治的时候,都会说没有位置了。可是最终,你还是能把那块记忆取下来。”
莱温医生怔怔地说:“可是这一回,是真的没有位置了啊……”
他的脑袋忽然动了一下,刚刚手指的操作,令他大脑中某些记忆发生了移位,曾经藏在角落里,一直被忽略的一点点回忆,忽然间翻了出来。
莱温医生不禁皱起眉:“你说我曾经,取掉了很大一块记忆?”
胖石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哎,本来留在山坡上的麻醉医生,应该是102位的。可是有一位麻醉医生,您把她捡了回来,修好了她,并且放走了她。”
莱温医生脑中隐隐浮出一些影子,令他确信这件事情或许真的发生过。
他不解地皱眉:““怎么会……这样会为我带来巨大的麻烦。”
胖石头说:“您把那位麻醉医生修好了,又抹去了她的记忆,这个工程量很大,难度也很大,您不停不歇做了一周,才勉强完成了。”
莱温医生不禁愣住了。
听到胖石头又说:“至于原因啊,我认为有两个,一是这位麻醉医生留在山坡上的时间最久,大概在这里生活了半年的时间。”
莱温医生重复:“半年?”
胖石头继续说:“另一个原因,您亲口告诉了我。当时您终于修改好了那位麻醉医生的记忆,并且送走了她。然后你来到栅栏这里,沉默地坐了大半天,终于开口说话了,您笑着摇了下头,说,永远别……
我问,啊?
永远别,爱人……”
“所以我想,您或许曾经爱上了她。”
“说完这番话,您就修改了自己的记忆,把她彻底忘记了。或许关于她的记忆太多,您不得不取掉了很多内容,所以从那以后,您大脑里的位置,就不太够用了。”
莱温医生忽然惊觉到什么,脚步顿住,随后一步迈近栅栏:“那么,她长什么样子?”
胖石头有些紧张,赶紧使劲回忆:“我,我了解不多啊。只是通过您曾经讲的,您为那位麻醉医生,设计了最美丽的双腿。然后……哦,您重塑她的时候,特意留了一个小小的不足,就是她的鼻子没有那么完美。您说,太过完美的五官,会令人生疑的……”
“双腿,鼻子……呵……”
莱温医生忽然极低地笑了,几乎没有声息,以胖石头无比敏锐的听力,都没有听到。
然后莱温医生从脏脏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微风掀起相纸一角,那是我们并排而立的合照。
莱温医生用手紧紧抓上栅栏,另一只手挥着照片:“她是不是这个样子?那个麻醉医生,是不是长这个样子?”
这排栅栏晃了晃,扛不住他的力道,齐刷刷向后倒下了,砸在紫色的花草中,激起了高高飞散的尘土。
莱温医生两步上前,一把抓起了胖石头,把照片按在他脸上:“她是不是长这个样子?!”
胖石头吓得惊叫出来:“我看不见啊!”
空荡荡的山顶,久久回荡着他惊恐的喊声。
“莱温医生,我,我没有眼睛,我看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