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惊乱地跑出手术室,穿过白色大厅,逃到了木屋外面。
没错,我是在逃。
因为我忽然有种强烈窒息的感觉,我再多停留一刻,我整个人便会融化成一滩水,或者被揉成另外一种形态。
我相信莱温医生能够做出来。
他有这样魔鬼般的能力,
同时他没有本该与之匹配的,那份怜悯之心。
我沿着紫色山坡一路奔跑下去,阳光在摇,碎花不断牵绊我的裙角。
忽然间,我感到一道目光落在我的背上,这感觉越来越强烈。我转回头,莱温医生已经走上了木屋二楼的窗口位置。
他穿着那身洁白的医生长褂,站在古老的窗框后面,深远地眺望着我。
我只觉上不来气,奔跑得更快了。一边跑着,我一边用从手术室里随手抓取的一次性床单,紧紧缠住了我的左手。
我始终不敢看我的左手。
如果是因为某种巫术的话,我跑出这片山坡,我跑得足够远,一切是不是能够恢复原样?
我不断这样安慰自己。
跌跌撞撞跑下山坡,我在栅栏外面搭上了小巴车,用身体紧紧靠住车窗,一路上都在发着抖。
终于回到了单人公寓,我一头扎进被子里,蒙住脑袋,在一种异常疲惫的状态里,沉沉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被噩梦惊醒,一下子掀开被角。
新鲜的太阳光已经从窗帘的缝隙里挤了进来。
又是新的一天了,我像梦游一般地坐了起来,慢慢抬起左胳膊,拆开了上面缠绕的白色床单。
然后我的心脏猛然下沉。
我立即翻身下床,干呕了好一阵。
我的左手,我的左手仍然是一拳肉球的状态。
没有手指,没有掌纹,光滑的仿佛一颗肿瘤。
好像我的胳膊天生就是这样畸形的形态。
我呆呆坐了好一会,才敢慢慢用右手去触摸,去感受,旋即我相信了眼前这个事实。
我的左手不见了。
我翻身拿起电话,第一时间拨了报警号码。
但是我却没有按下拨打键。
我要怎么叙述呢?
说我的左手被人偷走了?我的手被一个会邪恶巫术的人变没了?
警方不可能相信的。
毕竟我的胳膊上一点伤口都没有。警方只会严肃地审问我,你的手被人砍掉了,然后又迅速愈合了?这怎么可能,你恐怕是失忆了吧?
你要坚持这个说法吗?那么你的断手呢?你的血迹呢?对方使用的凶器呢?是刀,还是斧头?
什么?对方只是用手掌轻轻包裹住了你的左手,然后你的左手就凭空消失了?
我会被彻底当成疯子的吧。
我很痛苦,如此超自然的事情,没有人能够相信我。
退一步讲,即便警方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去了那片紫色山坡,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逮捕莱温医生。
同时,如果惊扰了他,我的左手可能就再也变回不来了。
我犹豫片刻,放弃了报警。然后我又用右手重新握起电话,打给了贝卡。
电话很快接通,我问:“贝卡,你……”
贝卡声音轻快地说:“怎么了?大早上给我打电话,是不是要我给你带早餐?”
我说:“不是,你在哪里呢?”
贝卡说:“今天是周六啊,学校没有课程,我当然是去诊所值班,你今天不是也要来上班吗?”
我说:“对……”
贝卡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你声音听起来很虚弱,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犹豫了一下,小声问:“贝卡,你上次做完身体的抽脂手术,到现在过了多久了?”
贝卡说:“大约两周。”
我问:“有恢复的迹象吗?你的身体有没有变回去?”
贝卡笑了:“当然没有啦,我可是很注意的,晚饭都不敢吃肉,每天早上坚持晨跑。好不容易变瘦了,我才不会轻易变回去呢。”
我说:“不开玩笑,那个手术,真的没有慢慢变回去的迹象?”
贝卡听出我语气里的严肃,于是认真地回答:“完全没有的,我今天还量了三围、腿围,跟刚做完手术一模一样。”
我心底里彻底凉了。
贝卡这时问:“对了,既然你问起了,你有打开那个整形医院的网站吗?你有,预约到莱温医生吗?”
我不知要如何回答。
沉默了几秒钟,我对贝卡说:“贝卡,我确实有点不舒服,你帮我请个假吧。”
贝卡察觉我有些反常,但她也没有多问,很快答应了。
挂了电话。
我鼓起一口气,翻身下床,从杂物箱里翻出了一大坨缠着绷带的石膏。
去年圣诞节期间,我由于喝酒喝得太欢乐,不小心跌伤了脚踝,于是打了几个月的石膏。脚踝养好了,我便把拆下的石膏绷带保留了下来,当作教训和纪念。
眼下,我把这些石膏和绷带稍微拆整了一下,缠到了我的左手上,作出了骨折的假象。这样,就没人能发现我的左手其实消失了。
然后我用右手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重新出门了。
我走到距离公寓不远的一家快餐店里,点了一杯咖啡和烤三明治。店里坐着三桌客人,随着我的经过,他们都纷纷扭头看我。
我取好餐,端着餐盘坐到了店外露天的小桌上,用右手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然后捏起三明治吃。
两个男生晨跑路过,看模样也是亚洲留学生,他们悄悄看了我一眼,已经跑出几步了,却继续回头望了望我,然后相互打趣着跑远了。
又有几个女人路过,频频回头看着我,原本的聊天都停止了。随着她们走远,我隐约听见她们的聊天内容,已经变成了关于议论我的长相。
我心中清楚,我变得非常美丽。
鼻子,下颌,寥寥几处改变,却是点睛的几笔,让我的面容具有了格外的吸引力。
往前细想,如果曾经有人问,我能赋予你无比美丽的容颜,但是要用相应的代价换取,你愿意答应吗?
你可愿为了获得美丽,与魔鬼做交易。
我不知道自己的答案,但现在我恐怕已经没有选择。
我把三明治和咖啡都吃喝干净,然后起身离开,朝着车站方向走了过去。
那辆小巴车,车身覆盖有天空一样的奶油蓝色,将重新把我带往紫色山坡。
我要换回我的左手,我要维持我美丽的面孔,为了这些,我或许可以奉献什么。或许是我的部分自由,或许是跟莱温医生共处的勇气。
我的脑子一路上乱糟糟的,直到下了车,远远站在了那片栅栏面前。
已经没有时间再容我继续思考了,我看到莱温医生坐在门后一块大石头上面,他雪白的医生长褂在紫色草坪上铺开,他的双手,温柔地抱着另一块大石头。
莱温医生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但栅栏遮挡着,我听不清。
我心跳得很快,脚步朝那里走了过去。
越走越近,莱温医生用双手慢慢放下那块大石头,然后站起身来。
我不知道怎样开口跟他打招呼,左手伪装的石膏越发变得沉甸甸的。
斜斜飘散的微风里,莱温医生出声了。
“我刚刚说你回来了。他说,怎么这么快,一天都不到。我说,你太爱漂亮,所以一天都忍受不了。”
我很困惑,甚至来不及揣摩莱温医生是否在嘲笑我。我不禁问:“'他'是谁?”
这时拦在我面前的栅栏门打开了,我并没犹豫,往里迈进了一步。
莱温医生站在原地,抻了抻双手的白色手套,然后朝草坪上的那块大石头指了一下,口罩后面发出低沉悦耳的声音。
“打个招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