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紫色山坡上行,我不停向前瞭望,大地起伏的形态令人舒适极了。
这里漫山紫花并非薰衣草,而是一种更加耀眼的植物,似是闪着极光的星星,同时又因没有任何气息,显得非常朴素,好似向上拔高的麦苗。
微风温柔地拂过田野,花草浮动,好像有一抹紫色的暗影,伴着古老的韵律,慢慢挪向远方。
我的脚步在那幢木头房子面前,渐渐停了下来。
抬起头看,房屋有两层楼高,再向四周张望,房子格外宽大,因为不必吝啬场地,所以朝左右都延伸很远。
走上三节台阶,屋门微敞着。我稍微整理仪容,提了提白色中袜的袜筒,拍掉了裙摆上的碎花,掖了一下耳边吹乱的头发,推门走了进去。
初初进入,我便确信这里是医院无疑了,因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息。同时也是因为,这大厅里白墙白顶,雪亮的灯光晃眼,好像一步踏进了手术室里。
格外空旷的手术室啊。
“你好——”我喊了一声,前厅大的一眼望不到头,我很快听到了自己的回声。
脚下铺着柔软的地毯,带有浅色暗纹,仔细盯着才能分辨出来。正如这大厅里分散陈列的其他家居一样,沙发,壁画,立式钢琴,都是浅浅的白色调的。
这些白色并没有泛黄,可是却带着某种象征意味,象征你来到了一个十分古老的地方。
我朝着大厅里走,视线从左边找到右边,突兀地,我发现远远的右边沙发里,原来坐着一个人。
我吓了一跳,赶紧站住脚步。
这个人穿着白色大褂,白色长裤,跟身后的欧式沙发几乎融为一体。他微微动了一下头,我才看出他漆黑的头发与白色的口罩。
他的前方有一张光洁的大桌子,桌面反射出的光,也是柔白的。
我望着那里,尝试着唤了一声。
“……莱温医生?”
这个人出声了,他说:“麻醉医生走了。”
我一时没懂:“啊?”
他说:“没有麻醉医生,没有手术,你回去吧。”
看来,这个默默坐着的人就是莱温医生了。只是他看起来颇有些低落,因为什么呢?
他说,麻醉医生走了,是跟他闹了矛盾吗?是原本约好了一台手术,麻醉医生却没来上岗,影响他诊所的信用了吗?
我往前走了几步,微微笑了下:“莱温医生,您的医院很难预约的,我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才来到这里。您能不能先为我面诊一下,如果觉得效果理想,我们再约下次的手术时间。”
“面诊?”我刚说完,莱温医生便念了一遍这个词。
我点头,忽然意识到他的声线很低,像是在大提琴的低音区嗡地震了一声。
他声音一出,整个大厅显得更寂静了,只是我的耳廓开始微微发麻。
我静了口气,继续向前走了一步:“在网上预约时,我并没有找到关于整形部位的选项,我其实是对自己鼻子不太满意,不知道您能不能……”
“面诊就是手术。”莱温医生的目光慢慢抬起来,望向我,开口说,“没有区别。”
怎么能没区别呢……我张了下嘴,索性说出自己的要求:“我喜欢形态精致的鼻子,不需要太高,比如中国演员董洁的鼻子,我认为很漂亮。范冰冰鼻子也好看,但是太锋利了,在我脸上估计不太合适。我存了很多模板照片,您看哪一款可以……”
莱温医生忽然出声:“你的腿很美丽。”
我愣了,迈出的半步停住了。
莱温医生继续远远地看着我:“小腿的线条,膝盖的轮廓,都很完美,请你转身过去。”
我:“莱温医生,我说的是鼻子……”
莱温医生说:“请你,转过身去。”
他的双手慢慢碾过桌面,倾身看向我,重复着,“转身,背对我。”
我怔愣愣地,感到自己仿佛中了某种魔咒,不自觉脚下动了,转身转了一圈,转到背面时,多停顿了两秒。
再转回来,莱温医生低声评价:“很完美,没有修改的余地。”
我翘起双手,低头查看自己的双腿。看习惯了,只觉得还过得去,无论穿裙子还是裤子都不挑。可是,竟有这么完美吗?在整形专家的眼里,都挑不出毛病?
抬起头来,我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谈话还是要走上正轨,毕竟我更愿意花钱在自己的脸上。
我说:“莱温医生,我这次来,是想面诊我的鼻……”
莱温医生直接说:“都可以。”
……都可以?哪里的整形都可以做?
我刚要继续开口,就听到他又开口说:“请你把袜子脱了。”
我一个没绷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怎么又聊回我的腿了。鼻子鼻子鼻子,听懂就那么难吗?
我抬高头,声音硬了一些:“莱温医生,无论我的腿完不完美,都不是我此行的重点。即便我的腿有缺点,无论胖了还是瘦了,我都不会给它们做手术的。我只是想面诊一下我的脸,我想整形自己的鼻子,我最希望是自然精巧款的,让周围的人看不出来我整形了,只是觉得我突然变好看了。”
莱温医生在桌子后面遥远地望着我,或许是因为判断出我很有主见,也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他忽然站了起来。
他头顶那盏灯光瞬间一暗。
我才发觉,莱温医生居然这么高,一米九肯定是超过了。即他使穿着一身白色医生大褂,也能够看出其中肌肉饱满挺硕。他的身形整体修长,又极富力量感。包裹在冷静的制服里,温和的野性,矛盾的美丽。
我不知不觉间,呆呆看了好几眼,只觉得看不完全。大脑里瞬间理解了贝卡说的那句——特别帅,真的。
真的。
莱温医生已经走到我的面前,他把我头顶的灯光也挡住了。
他慢慢俯低,伸手虚虚地捧起我的脸。
他双手都带着厚重的白色橡胶手套,使得他的一举一动,都饱含仪式感。
隐隐约约地,我感到他眉睫似漆,他的眼神也格外专注。只是他带来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了,我意识到,我什至不敢试图辨清他的脸。
大约过了几秒,他松开了手。
“跟我过来。”
我犹疑一步:“去继续面诊吗?”
莱温医生说:“继续面诊。”
我跟着莱温医生,穿过白色大厅,来到一条长廊面前。我注意到长廊的另一头有向上的楼梯,而莱温医生拉开走廊这边的一扇气密推拉门,带我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就更像手术室了,当中一张高高的窄床上铺着洁白的一次性床单。莱温医生把手套拽紧,对我说:“躺上去吧。”
我心有疑虑,但是想到贝卡变化完美的身材和双眼皮,我终究什么都没说,脱掉鞋子,慢慢在床上躺下了。
我摆正双脚,整了一下自己的裙摆,让它们服服帖帖遮在我的大腿上。
莱温医生在正上方打开一盏刺目的灯,我被晃得瞬间闭上了双眼。
朦胧的感知里,莱温医生拉来了一只半圆形装置,罩在了我的口鼻上。我下意识地,以为他要给我的下半张脸拍一张CT片子。
我安静地闭目等待着,莱温医生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可我知道他正站在一旁,他的目光居高临下,正在注视我吗?
我的睫毛不自禁颤动。外界雪亮的光芒,令人有种圣洁的错觉。
不知过了很久,口鼻上的器具被取走了。
紧接着,我听到轻微胶皮的声响,似乎,莱温医生正在摘下两只手套。
我虚虚掀开眼皮,瞥见莱温医生双手舒展,正向我的脸移动过来。我赶紧又把眼睛闭起来了。
他的双手在移动吗?他的手指在测量吗?
我丝毫不确定。
因为我感到他的手落到了我的鼻尖上,紧接着,一切感知全都消失了。我的头脑到身体,都传来异样的舒适感,似乎开始酥酥麻麻的共振。
我忽然感受到来时山坡上面,那一朵朵古老蓬松的棉花云,又重新朝我飘移了过来。那些柔软,将我吞没,后又把我高高托起。
我仿佛浸入了年少昏沉的美梦,飘入了远古圣洁的殿堂。一种超脱于普遍幸福的酸楚感,在我灵魂里扭缠,交叠,徒然上升扩大,然后戛然止住了……我精神一空,好像突然到达了某个地方。
我并没睡着,可我却感到自己突然惊醒了。
随后我感到一阵惊慌,猛然睁开了双眼。
莱温医生站在一步远外,已经重新带好了白色手套。
我张了下嘴,却忽然不知要说什么。这时我感到小腿有阵凉意,抬身看去,原来我双脚的袜子被脱掉了。
还好,我的双腿什么变化都没有。
可是莱温医生一定还是欣赏了我的双腿,为了他那固执而不礼貌的愿望!
我感到一阵气愤,猛然坐了起来。
莱温医生转身看向我,他目光中有些讶异,随后平静说道:“你醒了。”
我感到莫名,我从来也没有睡着啊。
我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忽然发现了一只半圆形的装置,一定是刚刚罩在我口鼻上的那只。可是那装置后面连有一根软管,接在一台金属仪器上面。
那分明,是一台呼吸麻醉机!
我心中一慌,忽然想起了莱温医生说的那句,面诊既是手术。
可是转念回忆,我似乎并没有被麻醉啊。
我没有闻到任何味道,也没有感到昏沉的下坠感,睁开眼睛也并不感到虚弱。
我又看向那台机器,这次发现,原来那台呼吸麻醉机是没有通电的。
我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刚想问一下莱温医生对我的面诊情况如何。忽然我意识到他目光在我脸上移动,似乎在进行欣赏。
似乎,我是一件已经完工的艺术品。
一个念头瞬间在我脑子里炸响了。我看到床头柜上扣着一只小镜子,立即抓了起来,照向自己的脸。
然后我呆住了。
我的鼻子,变得精致而美丽,就像影视剧女明星那些光影完美的鼻子一样。同时这个鼻子又毫不突兀,跟我的其他五官搭配起来和谐极了。
就像我之前要求的,让周围人发现不出我整形了,只是觉得我突然变好看了许多。
我的手都开始发抖了。
我继续照镜子,发现我的脸部轮廓也有了轻微的变化,似乎下颌线轻轻往上推了一点,苹果肌微微饱满了一些。
镜子里的我仍然是我,只是更加完美的我,像是——用修图软件仔细精修过后的样子。
好像把我最最精美的一张照片,从手机软件里抠了下来,然后安到了现实生活中我的脸上。
这个事实,这个事实太可怕了。
我的脸上一点手术伤痕都没有。尤其是鼻子,整形之后怎么可能没有恢复过程呢?
这是医学科技不可能办到的。医术再高明,也不可能办到。
是某种巫术吗?
一定是,一定是某种巫术吧!
我的手太抖了,镜子掉到了地毯上。
我赤足跳下床,不敢看莱温医生,一时间只想快点跑开。
莱温医生意识到哪里不对了,立即拦在我面前,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颤抖着张了下嘴:“我……”
莱温医生紧握我的手腕,然后慢慢蹲下高大的身体,从地毯上拾起那面小镜子,左右检查了一遍,然后重新放好在了床头柜上。
我心跳发着抖,望见他背后那台没通电的呼吸麻醉机,却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低低念道:“你原本是想给我麻醉的,是不是?这样我就发现不了了……即便术后没有伤痕,我也不会太过怀疑。可是我清楚自己没有麻醉,所以我才能够知道,整个手术过程一点痛觉都没有,而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一下子把莱温医生说过的话都连了起来。
“你的麻醉医生走了,你想给亲自我麻醉的,可是你不会使用那个机器,所以你……”
所以你根本没有插电。
我一边紧张着,又一边差点笑出来。
我精神绷得太紧了,这件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
莱温医生沉默地听着我说话,似乎什么反应都没有。这个时候,他忽然出声问:“你会麻醉吗?”
我是医学生,尽管还没毕业,可是基本知识我还是学过了的。
但我却摇头:“我不会。”
莱温医生从上方看着我说:“你需要留下来。”
我的手腕还被他紧紧掌握着。
我立即摇头:“我要回去了。”
莱温医生说:“你知道真相,你出去了会很麻烦。”
我说:“我不会到处说的,我保证,你把我变这么漂亮,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手术费用我也会付给你……”
“没有人能保证。”
莱温医生用他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摩挲过我的手腕,然后他歪了一下脑袋,“你的胳膊也很完美,手臂内侧有点肥肉,但这是你的特色,所以我没有修改。”
我往后抽手,却纹丝不动,我为了躲避几乎快要蹲下来。
我低哀哀地说:“你让我走吧,我什么都不说。这种事,即便我去说,别人也会把我当成疯子的。”
莱温医生仍然欣赏我的手臂,然后他展开我的手臂,欣赏我的整个形体。
“很有天赋的一具身体。”
我缩着胸,躲着退到了手术床边:“请你松开我。”
莱温医生说:“我需要麻醉医生。”
我摇着头,实在不知还有什么筹码可以劝说他了,我小声说:“我帮你找,我回去了就帮你联系招聘麻醉医生,我认识很多已经毕业的医学生,都比我更加专业的。”
莱温医生又歪一下脑袋,口罩上方,他的眼神探究地望着我。
然后他得出结论:“这是谎话。”
我说:“我不撒谎。”
莱温医生说:“我喜欢你的身体,修改少,很纯粹。”
我深深吸了口气:“即便留下来,我也不会干活的。我不可能帮你进行麻醉,只会给你添乱,我留下来你也会后悔的。”
莱温医生看着我,随后低低“哦”了一声:“你开始赌气了。”
我说:“我在说事实。请你放我回家,不然我会找到机会报警的,这样你只会更麻烦。”
莱温医生点了一下头:“你又开始威胁我了。”
我抬头瞪着他,手臂使劲挣了一下。
莱温医生纹丝不动地站在我面前,左手抓紧任由我挣扎,然后他慢慢脱下右手的手套。
我越挣扎,他反而越安静了。他的声音也平静异常:“你可以回家,都可以的,我不会阻止你。”
莱温医生的右手,温柔地覆盖在我的手背上。他的眼神变得格外柔和,好像凝视着即将消逝的珍宝。他低叹了声:“很美丽的胳膊啊。”
然后他手掌轻轻移动,我感到一股奇异的酥麻从小臂传到全身。我不自禁哀叹一声,软软地滑落在地毯上,带落了身后雪白的一次性床单。
等我稍微回神,我发现自己的左手手指全部消失了。
我的五根手指,我的手掌,融化变成了一只光滑的拳头。
异样的恐惧感瞬间冲上我的头顶,我不禁惊声尖叫了出来。
莱温医生慢慢蹲在我的面前,他终于放开了我的手。
他的喉咙里传出温柔的声音。
“你可以回家了。不过你还会回来的。”
我战栗地仰起头,他的目光极致柔和,其中仿佛交杂着圣洁而绝望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