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你好!欢迎你再次回来,这是正确的选择!”
我被吓了一跳,石头居然发出了声音。
仔细看去,这块大石头上原来有道细缝一开一合,而那细缝上下覆盖了两片皱褶的纹路,仿佛是,一个人的嘴唇。
没错,就是一个人的嘴唇!
而这声洪亮的嗓音,正是我昨天按完门铃,那个接待我的管家的声音。怪不得当时我无法锁定声音来源,原来是这块大石头上发出来的啊。
我都结巴了:“这……你是,怎么变这样的?”
我又抬起头看莱温医生,是他创造出来的吗?在一个石头上创造出了一个生命体?
莱温医生看着我说:“他叫鸡蛋。”
那个大石头闻言立即说:“对,我叫鸡蛋!不过你称呼我为管家,也很好听,所以你可以叫我鸡蛋管家!”
我:……哦。”
鸡蛋管家说:“欢迎找我聊天,我很喜欢跟人聊天!无论你什么时候来到,我都守候在紫色山坡门口!”
我说:“……好。”
接着我望了望栅栏四周其他的大石头,不禁问,“这里其他的石头,也会说话吗?“
鸡蛋管家飞快地反问:“石头?其他的?”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困惑,“从来没有其他声音跟我聊天啊。”
我意识到,鸡蛋管家只是会说话,但他没有眼睛,看不到周围的场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长得像块石头。这有些可怜。
莱温医生站在一旁说:“鸡蛋是我的门铃。”
我重新抬起头来。
莱温医生说:“我有两个门铃,另一个在高高的山坡背面。此外,这里只有我,不过现在还有你了,我的麻醉医生。”
他已经默认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吗?
相比来时,我的心情已经放松了一些,或许是因为此时站在阳光明丽的室外吧。
我朝他抬起左臂,上面缠着一大坨绷带石膏:“其实我是因为这个回来的。你可以把我重新变好的,是吗?”
莱温医生望着我的胳膊,歪了一下脑袋:“很有创意。”他戴着手套抚摸过那里的白色石膏,然后停在了末端位置,
“你看,这里还有你脚踝的形状,优美的凹陷。这个东西曾经绑在你的脚上?”
我的表情变得有点僵,但是我坚持抬头望着他:“莱温医生,请你把我的左手变回来吧。如果你需要麻醉医师,我们可以商量,但请你至少先把左手还给我,好不好?”
我说着说着,当真有些着急,心里也忽然难过,声音都变小了:“少了一只手,我真的很难接受……”
莱温医生点了下头。
我以为他答应了,立即挤出一点笑容:“那……”
莱温医生却抬起头望了望太阳,说:“快到时间了。”
我问:“什么?”
莱温医生把我的胳膊轻柔地放了下来,然后还乖乖地拍了拍。
他转身朝山坡远处的木屋走去。
“跟我走,顾客就要来了。”
我愣了几秒,看着他走远的背影,选择抬步跟了上去。
莱温医生的步伐巨大,行走很流畅,而我被山野里的这些细碎花枝牵绊,走得紧几步慢几步的。
终于我远远地抬起头,看到他的身影已经走入了那栋古老的木屋里。
我迈进木屋,穿过空荡荡的大厅,找到了走廊里的那间推拉门手术室的门口。
莱温医生把一张崭新的一次性床单拆开,铺在了高高的手术床上,然后他转回头,对我说:“这是准备工作。”
我默默想,是啊,正常整形手术需要动刀动仪器,可是莱温医生全凭一双手,铺个床单就算准备好了。
莱温医生又从放一次性床单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套口罩和手套,走过来递给了我。
“带上,要专业。”
我接过来,眼睛默默地盯着他:“我带不了手套。”
莱温医生没回应,我把自己左臂高高地举起来:“既然我要充当麻醉医生,那么我的左手受伤了,会显得很奇怪。缠着石膏还要工作,顾客肯定会问的。”
进一步地,我又加码说:“等顾客来了,我把石膏一摘,顾客肯定会被吓坏的。”
听到这里,莱温医生终于动了一下脑袋,朝我伸出了手。
我左手的石膏绷带绑得很紧,可是他稍微一扯,那些石膏就一块块碎裂开来,掉到了地上。
我意识到,莱温医生力气大得惊人,所以他一举一动,才显得异常轻缓,因为他需要格外控制自己的力道。
莱温医生拍了一下手术床,对我说:“坐下来。”
我跳上床坐好,床板太高,我垂下的双脚完全悬空着。
莱温医生轻轻牵起我的双手,令我的两只胳膊平摊着。口罩上方,他的眼神专注,似乎把我消失成光溜溜一团的左手,跟完好的右手仔细比对了一番。
来了来了,我的左手终于要变回来了。
看他这架势,我心里期待着,脸上一定不自禁露出了一点喜色。
莱温医生忽然抬起双眼看我。
我呼吸一滞,表情没控制好,只是快速把眼神挪开了。
我还是不敢与他对视。
似乎对面的莱温医生,是更加强大的物种。
在黑暗森林中若是遇到野兽,千万不要与它对视,这是常识告诉我们的生存法则。
莱温医生喉咙震了一下,低语一声。
“你还是会逃走。”
边说,他边取下了手套。
我立即说:“不会的,我……啊……”
一股奇异的温暖从手腕席到全身,我不自禁呻\吟出声,身体向前瘫软下来。莱温医生上前一步,把我的身体抵住了。
他的白色大褂上面有股布料崭新的气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气息十分冰冷。他的身体坚硬强壮,可是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我靠在上面,身体发着抖,难受又困惑。
莱温医生将我的左手高高牵在面前,处理了尤其久的时间,似乎重塑比融化要复杂许多。终于他缓缓放下了我的胳膊。
那种酥痒的温暖感同时消失了,我长长顺了口气,立即向床后面挪了一下。
莱温医生视线观察着我,我反应过来,立即抬起自己的左手臂看,随即心生欣喜。我的手掌,我的手指终于又回来了!
我尝试着把五指张开又握拳,功能一切正常,并且十分灵活。我把手掌翻到背面,又翻回正面,隐隐感到这只手跟以前略有不同,但一时间又找不出哪里不同。
或许是不适应吧。
算了,能够失而复得就好。
我用双手撑床,抬头看向莱温医生。
他的目光却仍然观察着我,先看了我的双腿,然后看向我的脸,似乎在考虑什么。
接着,莱温医生伸手轻轻拨开我的头发,温柔地抚过我的脸颊。我的皮肤不自禁颤了颤,仅存的意识里,我觉察他的手并没有戴回手套。
我心知不妙。
几次经验告诉我,莱温医生每次整形都会摘下手套。戴着手套,似乎就能暂时封锁他的功能。
他又对我的脸做了什么?
莱温医生的手很快移开了。
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翻身拿起床头柜上的小镜子,撩开耳边的头发照了一下,我简直想摔镜大骂!
莱温医生将我左边的耳朵变得尖而细长,像是蝙蝠的翅膀,往好听了讲,就像是精灵的耳朵。
可是这样,左右耳朵明显不对称了啊。
这更像是他的恶作剧一般!
我气愤地扣下镜子:“你为什么一定要……”
“我并不能完全信任你。”
莱温医生抻开手套,重新在手上戴好,“我需要麻醉医生。”
我张口想要继续争辩,莱温医生却忽然说:“你跟我来。”
他走到手术室角落的一张桌子面前,桌子上有一台老式电脑,白色的主机壳都变得有些泛黄了。
我以为这是一台被淘汰的机器,可是莱温医生动了动鼠标,居然打开了它。
莱温医生点开一张页面,转头看着我说:“今天下午有一位顾客要来。我没有取消,因为我感到你会回来。”
我认识电脑上面的网页,我正是从那上面预约来到了这里。
莱温医生继续浏览着电脑说:“接下来几乎每天都有顾客,总共十三位,一直持续到夏天结束。”
我问:“为什么是夏天结束?”
莱温医生说:“我只在夏天工作,到了秋天,山坡上的紫花就凋谢了。”
我皱眉,并不懂这其中联系。
但我脑子稍微转动了一下,会不会是因为莱温医生的特异功能,与这山坡上的紫花有某种特殊联系?比如说,他需要从这漫山紫花中汲取能量?
再比如说,紫花凋谢了,或者离了这片山坡,他的特异功能就消失了?
莱温医生慢慢朝我转过身来:“留下一位麻醉医生的方式有很多种,通常我会让他无法行走。可是你的腿很美丽,自然的美丽,我不愿去破坏它。”
他的目光向下滑过我的双腿,我不禁联想到他的手覆盖上去以后,带来的那股奇异的热流。
我往后躲了一步。
这却使得他能够更加完整地观察我。
莱温医生静静看着我,将戴着手套的双手折叠交叉在胸前:“你要留下来,陪我过完这剩下的夏天。”
我心跳得很快,感到了一种即将被蛊惑的意味。
我张了下嘴:“可是,我在外面还要上学……”
莱温医生说:“夏天是学校的暑假。”
我说:“我在外面还有兼职的工作。”
莱温医生说:“我这里也有工资。同时,我把你变得精致变美,这也是无价的。”
我还要继续说什么,莱温医生却忽然侧了一下脑袋,然后对我说:“麻烦现在去前厅,把顾客接待进来吧。”
莱温医生指了一下门外,将那副口罩与手套从床角拿起来,重新递给了我。
我便莫名其妙站到了大厅门口。
莱温医生给的口罩很大,简直像防毒面具面具一样,快把我的脸罩严实了。手套规格也大,我为了套紧手指,几乎把袖口拽到了手肘。
台阶上响起几声脚步,随即大门被敲响了,一个男生探进头,轻弱地朝我询问:“你好?请问这里是莱温医生的诊所吗?”
我点了下头。
男生谨慎地迈进来,被这空旷洁白的大厅震慑了:“这里,这么大啊?莱温医生的诊室在哪里?”
我默默站了两秒,然后隔着口罩对他说:“你跟我来吧。”
我走在前面给这位男生带路,心想,就先这样过一天吧。起码莱温医生所做的,是把人变漂亮,也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坏事。
所以就暂且在他身边安分下来,找到机会把我的耳朵变回来。
走进手术室,莱温医生重新换好了一张崭新的一次性床单,对跟着我进来的男生说:“去躺下吧。”
男生连忙说:“您是莱温医生对吧?我是经朋友介绍过来的。我的那位朋友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他身材瘦弱,然后来您的诊所里做了一身肌肉,那胸肌,背肌都跟真的一样!您水平真是相当高明……”
莱温医生上下扫了他一眼,拽紧手套,指着床说:“躺下吧。”
男生说:“莱温医生,我还没说我想整哪里呢。我的……那个,我的下面形状比较小,不知道这方面您能不能……”
莱温医生点头:“我知道,都可以的。”
他知道?
我站一旁默默听着,先是看了看那个男生,又望了望莱温医生。
隔着裤子都能看出来吗?
察觉到我的目光,男生显得非常局促,脚下挪动着。
莱温医生走到手术床侧边,再次催促道:“躺下吧。”
男生点了点头,在那张床上躺下了。
莱温医生拾起呼吸麻醉的口罩,轻轻罩在了男生的口鼻上,然后他目光挪向我。
我了解他的意思,走到麻醉机面前,开启了开关。这是一台操作比较简易的机器,我估计了男生的年龄和体格,然后谨慎给药。
不过片刻,男生陷入了麻醉状态。
莱温医生慢慢摘掉右手上的手套,隔着裤子,覆在了男生的裆部,然后在他左右大腿,都轻微停留了一下。
随着他的操作,男生的身体稍微震了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睡眠状态。
他甚至,隔着裤子就能操作吗?
我站在旁边有些看呆了。
莱温医生很快戴回了手套,这意味着手术已经完成了。
然后他便闲了下来,仔细整理指尖的手套,忽然问我道:“是什么感觉呢?”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
莱温医生抬起眼睛问:“没有麻醉的时候,我触碰你,是什么感觉?有疼痛的感觉吗?”
我摇头:“不疼,反而是一种很酥痒的触觉,很舒服。”
莱温医生似乎很困惑:“舒服?”
我试图描述清楚:“对,相当舒服,又十分温暖,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跟爱人亲密地缠绕在一起。“
我语音轻轻地说。
莱温医生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我的描述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那一瞬间,我想,或许莱温医生,从来没有跟人亲密地交往过吧。他有这样特异的能力,或许注定无法与人真实的亲近。
小声地,我询问:“你有没有,自己改造过你自己?”
毕竟他整体的体格如此完美。
莱温医生却回答说:“很痛苦。我自己触碰自己,非常疼痛,难以忍受。”
他的声音平淡,但其中内容确实我没想到的。这算是,一种反噬吗?他能够带给别人美丽与喜悦,碰到自身却无比痛苦。
我问:“所以你,时时刻刻都戴着手套?”
莱温医生没有回答,却将戴着手套的两只手,收进了白色大褂的衣兜里。
过了没多久,莱温医生转移了话题,忽然对我说:“不要盯着进门的顾客看。”
我抬眉:“啊?”
莱温医生说:“顾客对自己多少都有不满意,盯着他们看,不礼貌。”
我看着躺在手术床上的男生,想起他支支吾吾形容自己的下面,忽然感到尴尬,连忙点了下头:“哦,知道了。”
莱温医生却继续说:“要等着麻醉后再看。”
我又抬眉。
莱温医生指着床上的人问:“现在要看一下成果吗?”
我连忙摇头:“不必了不必了。”
莱温医生便没有继续操作,把那枚小镜子在床头柜摆正,说:“等麻药过了,让顾客自己检查吧。”
我看着这个男生,又好奇地问:“莱温医生,你隔着布料,也可以进行手术吗?”
莱温医生点了下头:“可以隔空操作,但是直接触碰,精细程度最高。男生整形,不需要精细的美丽,因此只改变他最关注的部分即可。”
停顿一下,他又说:“改变太多,反而有麻烦。”
我了解了,缓缓点头。
莱温医生守着手术床站了十来分钟,留下一句:“这次麻醉时间很久。”然后离开走到电脑面前去了。
或许他之前那些手术,麻醉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吧。
我默默总结,小整形和大型全麻手术不同,麻药的剂量可以再减一些。
我朝着莱温医生的后背走过去,出声说:“接下来两周,我都作为你的麻醉医生,当夏天结束,你的诊所也暂时停业了,你就会把我的耳朵变回来了,是吗?”
莱温医生转过身说:“是这样。”
我说:“那好,我可以做。但是这期间我需要回城里住,我晚上有课业要完成。”
莱温医生摇头:“不可以。有顾客明天早上便会到来。”
我刚要继续争取,手术床上传来响动,那男生翻了个身,醒了。
莱温医生朝病床走回去,男生已经迫不及待地检查了自己,然后激动地大叫了起来。待男生终于平复下来,莱温医生对我说:“送他出去吧,确保他不要在山坡上乱逛。”
莱温医生的神情自然,似乎已经完全信任我了,这反倒令我心里打鼓。
我隔着长发,摸了摸自己尖尖的耳朵,也没再多说什么,点了下头。
我领着这个男生,朝紫色山坡下走去,一路上他都在喋喋不休地夸奖莱温医生的技术高超,而我趁机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走到山脚的栅栏面前,门自动开了。
男生走了出去,冲我挥手再见。
那一瞬间,我有个冲动,我也想从这道门跑出去。
可是这样无非使事情再一次循环,我依旧无法忍受变形的耳朵,迟早会再次来到莱温医生身边的。
我犹豫的时间里,男生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这时候,洪亮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不要背叛莱温先生,有你的苦头吃哦!”
我转身,一眼就找到了正在说话的鸡蛋管家。
我现在已经能够轻易分辨出他了,除了他这块石头上面有一道嘴唇细缝以外,他的形状也比其他石头更圆滑,当真像一枚大型鸡蛋。此外,他的颜色也稍浅一些,呈淡淡的米白色。
我走到鸡蛋管家前面说:“我没打算走,我答应在这里做麻醉医生了。即便走了,我也会回来的。”
鸡蛋管家大声回应:“我没说你要逃走哦!你不要心虚。”
我哪里心虚了!我想要争辩,但眼看着他这块圆溜溜的破石头,又觉得跟他吵架实在可笑,于是摇了摇头作罢。
“哎。”我叫了他一声,“莱温医生是怎么做到的?能够把你一块大石头变成活的?”
鸡蛋管家立即说:“你为什么总说石头石头,我不是石头啊!”
我说:“可你长得就像一块石头啊,你看不到自己,也没人告诉你你长什么样子吗?”
鸡蛋管家沉默片刻,小声支吾:“可我是个人啊。”
我愣了,刹那间一股凉意席上我的全身。
我立即凑近:“什么?你……是人?”
鸡蛋管家委委屈屈地说:“虽然我名字叫鸡蛋,但那是因为先生爱吃鸡蛋啊。我在这片紫色山坡已经很久了,先生每天都来跟我说话,然后温柔地摸一摸我。如果说我现在长得像个石头,那一定是因为先生喜欢我作为石头的模样。”
我感到无比震惊,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
“可是,如果你是人,你怎么能接受……”
没有了躯干,模糊了五官,只剩下一张嘴。
这样一团生命,可以称之为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