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塔菲市拉芳达饭店内,爱希-布鲁诺坐在梳妆台前,正用化妆棉擦去脸上干性皮肤用护肤晚霜。偶尔,她倾身靠近镜子,张大茫然的蓝眼睛,审视自己眼睑下方的网状小细纹,以及从鼻根弯曲出去的笑纹。她的下巴虽然略微后四,但她的下半部脸外凸,丰满的双唇向前推出,和布鲁诺脸上的凸出方式大不相同。圣塔菲,她心想,是她在梳妆台前坐得老远,却仍能在镜中看见笑纹的惟一地方。
“这里的灯光啊——干脆拿来当X光好了。”她向她儿子批评说。
布鲁诺穿着睡衣瘫坐在生皮制椅子里,肿胀的眼睛源向窗户,他太疲累了,没力气走过去拉下百叶窗。
“你看起来很好呀,妈。”他声音嘶哑地说。
他噘着嘴,低头以口就着摆在他无毛的胸膛上的玻璃杯,然后皱着眉头沉思。
一个比他意料中更大、更清晰的想法已经在他脑中转来转去好几天,让他像只用无力的双手捧着一颗巨大胡桃的松鼠般坐立难安。他母亲出城去的时候,他打算围绕这个想法,开始认真去思考。他的想法就是去杀了蜜芮恩。时机已成熟,就是此刻。盖伊现在需要这个行动,再过几天,甚至一个星期,棕榈滩之事可能就太迟了,而他不会让它发生的。
在圣塔菲的这几天,她的脸变得更胖了,爱希心想。和鼻子那紧绷的小三角形相比,两颊的丰满让她看出来自己变胖了。她不露笑纹的对镜中的自己偏了偏金色卷发丛生的头,又眨了眨眼。
“查理,我今天早上该系那条银皮带吗?”
她随口一问,仿佛自言自语。那条皮带价值约二百五十多元,不过山姆会再送一千元到加州来的。那皮带真是好看。纽约也找不到这么好看的皮带。圣塔非除了银器,还有什么好东西?
“他还有什么好处?”布鲁诺低声说。
爱希拾起她的浴帽,转身面对他,露出一成不变的短暂笑容。
“亲爱的。”口气带有哄逗味道。
“唔?”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会做出什么你不该做的事吧?”
“不会啦,妈。”
她把浴帽套在头顶上,看着一只涂了红蔻丹的狭长指甲,随后去拿了一把锉刀。弗烈德-威利当然会心甘情愿为她买下那条银皮带——反正他大概会带着某件极为恐怖又贵两倍价钱的东西出现在车站里——但她可不想让弗烈德一路缠着她到加州去。只要有微微一丝鼓励之意,他便会随她同去加州。最好是他只在车站里说些永恒的爱的誓言,流几滴泪,随后直奔回家中老婆的怀里。
“我不得不说昨天晚上真是有趣。”爱希继续说。“弗烈德先看到它的。”她大笑起来,手上的锉刀在空中飞舞。
布鲁诺冷淡地说:
“此事跟我无关。”
“好吧,亲爱的,你跟此事无关!”
布鲁诺嘴一撇。他母亲早上四点就把他叫醒,歇斯底里地告诉他广场上有只死公牛。一只穿衣戴帽的公牛坐在长椅上看报,这是典型威尔森的学院式恶作剧。威尔森今天会谈到此事,他知道,他会把此事详详细细地描述一番,直到他想出更笨的事来做。昨天晚上在旅馆内的普拉西塔酒吧,他计划了一桩谋杀案——威尔森则正在替一只死公牛装扮。即使在威尔森所说过的荒诞不经的战地故事中,他也不曾声称杀过任何人,甚至没杀过一个日本兵。布鲁诺闭上眼,满足地想着昨晚的事。大约十点的时候,弗烈德-威利和一大群秃头佬在半醉的状态下浩浩荡荡地踏进普拉西塔酒吧,像一列音乐喜剧中的纯男性队伍般,来接他母亲去赴宴。他也在受邀之列,但他跟他母亲推说自己和威尔森有约,因为他需要时间来思考。而昨晚他已决定要动手了。自从星期六跟盖伊谈过后,他一直认真地在思考,现在又到了星期六,而他母亲明天前往加州,机会千载难逢。他可不可以动手?这个问题令他感到十分厌烦,这问题跟着他多久啦?久得他也记不得了。他觉得他可以动手。某个东西不断地告诉他,此刻天时地利人和。一桩纯粹的谋杀案,毫无私人的动机!他不认为盖伊去谋杀他父亲的可能性是一项动机,因为他并不指望这回事。也许能说服盖伊,也许不能。重点是,现在是行动的时机,因为计划是如此的周详完美。昨晚他曾再次打电话到盖伊家,以确定他仍在墨西哥。盖伊的母亲说,他从星期天起就一直待在墨西哥。
一种像是咽喉底部被大拇指按压住的感觉让他使劲地用力拉扯衣领,但他的睡衣前排扣子是一路敞开到底的。布鲁诺有如在梦中般的开始恍惚的扣上衣扣。
“你不改变主意跟我一起去吗?”他母亲边起身边问。“如果你改变主意,我就要去雷诺。海伦现在在那里,乔治-甘乃迪也是。”
“我想在雷诺见你的理由只有一个,妈。”
“查理——”她头歪向一侧,又再偏回来。“有点耐心好吗?如果不是为了山姆,我们不会在这里,对吧?”
“我们当然会。”
她叹口气。
“你不改变主意?”
“我在这里正玩得高兴呢。”他呻吟着说。
她又看看指甲。
“我只听到你不断说你好无聊。”
“那是指和威尔森在一起的时候啦。我不会再见他了。”
“你不会跑回纽约去吧?”
“我回纽约干嘛?”
“如果今年你又病倒了,你外婆会非常失望的。”
“我什么时候病倒过呀?”
布鲁诺虚弱地开玩笑说,突然间觉得不舒服极了,甚至恶心得要吐了。他知道这种感觉,这感觉只持续了一分钟,但是天哪,他心想,让她在上火车前没时间吃早餐吧,千万别让她说出早餐这两个字。他一身僵直,一束肌肉也不动,微弱地仅从张开的双唇之间呼吸。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身穿淡蓝色丝质长袍,一手压在唇上的她移步朝他这儿走来,她看起来尽其可能地装作泼辣,却一点也不泼辣,因为她的眼睛睁得圆滚滚的,而且脸上也带着笑。
“你跟威尔森卷起袖子准备做什么?”
“那个流氓?”
她在他的座椅扶手上坐下。
“就只因为他剽窃了你的想法。”她说,一面又轻轻摇着他的肩膀。“不要做出惊人之举,亲爱的,因为此刻我没有钱可撒出去替你善后。”
“再向他多骗点钱来呀。也给我一千元。”
“亲爱的。”她把微冷的手贴靠在他的前额上。“我会想念你的。”
“我大概后天会到那里。”
“我们在加州尽情地玩吧!”
“没问题。”
“你今天早上怎么这么一本正经的呀?”
“没有哇,妈。”
她用力拉扯悬垂在他前额上的稀疏发丝,又走进浴室。
布鲁诺一跃而起,用压过浴室水龙头的流水轰响声的音量大喊。
“妈,我有钱可付这里的账单!”
“什么,我的天使?”
他再走近些,重复了那句话,然后无力地倒回椅中,因刚才的举动而精疲力竭。他不要他母亲知道他打长途电话到梅特嘉夫的事,她不知道的话,一切将顺利进行。他母亲对他不再多待一会儿的事并不十分在意。真的是很不在意。她是在火车上或什么地方遇见这个笨蛋弗烈德的吗?布鲁诺在椅中坐正,心里缓缓涌起一股对弗烈德-威利的憎恶感。他想要告诉母亲,他要为生命中最大的体验而继续待在圣塔菲。如果她知道这体验的一小部分是何意义,她现在不会还在浴室里放着水,根本不注意他说什么。他想要说,妈,我们两个不久就有大好日子可过了,因为这是摆脱队长的第一步。不论盖伊是否圆满完成他那一部分的交易,只要他在蜜芮恩这件事情上成功了,他就证明了一点:这是一桩完美无缺的谋杀案。总有一天,另一个他还不认识的人会出现,然后会与他订下某种交易。布鲁诺突然痛苦的低头,把下巴靠在胸膛上。他怎么能告诉他母亲呢?谋杀案和他母亲根本不搭界,她会说:“多恐怖啊!”他一副受到伤害似的表情,生疏的用两眼盯着浴室房门看。他突然明白他绝不能告诉任何人,除了盖伊。他再次坐下。
“贪睡虫!”
她拍掌时,他眨了眨眼,然后笑了起来。他无趣地看着她在拉紧丝袜时曲弓的双腿,心中明白在他再见到那双腿之前会发生很多事情。她双腿的纤细线条总是让他精神振奋,令他感到骄傲。他母亲的美腿是他见过的老老少少之中最好看的。齐格飞曾挑上她,齐格飞不是自恃甚高吗?但她结了婚,又重新陷入她曾逃离的那种生活形态。不久他将解放她,而她毫不知情。
“别忘了寄那个东西。”他母亲说。
两颗响尾蛇头倒向他的时候,布鲁诺退缩了一下。那是他们买给队长的领带架,它是由数支牛角连结而成,在一面镜子上头饰有两只填充的小响尾蛇,彼此吐着舌信相对。队长痛恨所有的架子,痛恨所有的蛇、狗、猫、鸟——他有什么不痛恨的呢?他会痛恨这个庸俗的领带架的,而这正是他说服他母亲买这东西给他的原因。布鲁诺亲切地对着领带架笑了起来。说服他母亲买下了它,可是一点儿也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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