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柯帕奇站在铁丝门里看着我的样子,好似一位等着被释回的嫌犯。
“安密特很火,对吧?他会把杰瑞……”
“我想未必,他是失望多于生气。”
“该失望的人是我才对,”他的话有较劲的意味。
我改变话题说:
“你知道屈梅国警长早上人在哪里吗?”
“我知道他一个钟头以前在哪里——在大学校区的火场指挥总部。”
柯帕奇自愿带我上总部去。他开着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新车,在我那部年岁不小的福特车前面领路,到达城东之后又继续开往一条郡道,由这条路可以攀达那些山麓小丘。这整个区域都已遭火神肆虐过。我们经过一个围墙围起的“森林服务处”修理厂,那些大水车和推土机正在里面整修,随后就到达了校区。
我们在两旁有铁柱的双层铁门前被拦了下来。其中一个铁柱上绑着一个牌子:“圣德瑞莎大学”。把我们拦下的森林巡逻员认识柯帕奇,要我们往前继续开——警长和火灾负责人都在运动场上。我问巡逻员乔-凯西在哪里,他说他不久前才搭乘助理验尸官的卡车经过,朝我们同样的方向开去。
柯帕奇和我把车停在一个俯瞰运动场的露天看台后面。我离开车子之前,先从行李厢里拿出那本绿皮书,放进夹克口袋。我们东钻西拐穿过那些由全南加州地区调集在这里的警车和卡车。
这个运动场活像个重要战役火线的后援指挥区,在焦黑田径场内围的椭圆形草地上,增援的圆顶透明直升机正在起起降降。
而那些空降部队的救火队员无视于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躺在草地上仰着满是煤灰的脸面对着天空。那里什么人种都有——印地安人、黑人、满面沧桑的白人,个个都是不肯让步。坚忍不拔的顽抗分子——他们除了自己的饭碗和生命之外,没其他好损失的。
我们在指挥总部——其实就是一个不起眼的森林服务处的灰色拖车——找到了屈梅因警长。这位警长兼法医是个大腹胖子,身穿褐色制服,头戴高顶宽边帽。他脸上的肉层层叠叠,像只有重重下巴垂肉的警犬,这使得他的笑看来既怪异又深不可测。他与柯帕奇握手的姿势是那种老式政客爱用的——握手时左手放在对方的手肘上。
“莱恩,有什么事我能效劳的吗?”
莱恩-柯帕奇清了清喉咙,他的声音细小而迟疑:
“我儿子杰瑞有了麻烦。他跟一个女孩子把安密特的帆船开出海了。”
警长露出复杂难解的笑容:
“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嘛,他会回来的。”
“我是希望你向海岸线上上下下通知一声。”
“要是我分身有术就好了。莱恩,你要替郡政府大楼里那些人想想,我们打算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转移阵地,更重要的是,我听说我们手上有个死人要处理。”
“你是说史丹-卜贺?”我说。
“没错。这位先生,你认识他吗?”
“昨天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我正好跟乔-凯西在一起。柯帕奇先生刚才谈到的那个女孩,是这个谋杀案的重要人证;而且她跟杰瑞把史丹-卜贺的儿子也带走了。”
屈梅因变得比较专心了,可是他大概太累,没有强烈的反应。
“你们两位希望我怎么做?”
“就像柯帕奇先生说的,请你发出全面警讯,尤其是在那些海岸城市和海港。失踪的船叫做‘爱一瑞一亚一蒂一妮一号’。”我把船名拼出来。“你有空中巡逻队吗?”
“我有,可是那些飞行员已经忙得晕头转向了。”
“你可以腾出一架飞机,派到那些小岛去看看,他们很可能停靠在那里。”
从我站的地方,我看得到那些镶嵌在倾斜不定海面上的岛屿。
“我考虑考虑,”警长说。“要是有其他事情,你可以找乔-凯西,我这里会跟他充分合作。”
“还有一件事,警长。”
他带着疲弱的耐心低下头去。我取出那本绿皮书,把史丹-卜贺登在旧金山《纪事报》上的广告拿出来。
警长拿着那张剪报,仔细端详起来,柯帕奇也走到他的肩后一起看。他们两个人同时抬起眼睛,交换了一个既狐疑又肯定的眼神。
“嗯,这个男人就是礼欧-卜贺,”警长说。“莱恩,那女人是谁?你的眼力比我好。”
柯帕奇吞吞口水。
“是我太太,”他说。“我是说,是我的前妻。”
“我就觉得像爱伦。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警长把剪报送还给我。
“这个东西跟史丹-卜贺的死有关系吗?”
“我想有关系。”
于是我把这件案子的一些来龙去脉告诉了屈梅因,把那个死人艾尔的事也说了。他挥挥手要我闭嘴。
“留着跟别人说吧,你向乔-凯西说去。你们两位帮个忙好吗?火灾指挥官准备明天中午以前离开这里,我正在帮他拟定迁移计划呢。”
“你们要搬到哪里去?”柯帕奇问。
“拔克角牧场,从这里往东走大概十六哩左右。”
“这是不是表示这个城已经脱离危险了?”
“我看无论如何,到明天应该是没有危险了;可是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呢。”他抬头看看我们头顶上光秃秃的黑色山脊。“第一场暴雨就要来了,那时候我们就要变成泥浆里的落汤鸡-!”
警长把拖车的门打开。当他弯下粗大的腰身,留出那个窄小的开口时,我看到一个高头大马、穿着森林服务处夹克的人正低头看着地图。他北欧人头型上的白发初发,像是正打算要出海劫掠的维京人。
我转身对柯帕奇说:
“你没告诉我,礼欧-卜贺是跟你太太私奔的。”
“但我昨晚跟你说过她离开了我。我实在不习惯对陌生人暴露隐私。”
“她现在还跟礼欧-卜贺在一起吗?”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又没向我报告。”
“你跟她离婚了吗?”
“她离开这儿不久就跟我离婚了。”
“然后嫁给了他?”
“我想是吧,可是他们没寄喜帖给我。”
“她跟你在哪里离婚的?”
“内华达州。”
“那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湾区?”
“她在哪里我是一点儿也没谱。喂,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换个话题好不好。”
可是他其实没有把这个话题抛诸脑后。不知是愤怒还是什么情绪贯流他全身,震撼了他,他的声音发着抖:
“你这招真够卑鄙,竟然把那张照片拿给屈梅国警长看!”
“哪里卑鄙了?”
“你让我当着他的面出丑。你起码也可以私下拿出来吧,不必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下让我难堪。”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是你太太。”
他看我一眼,眼神里摆明的是不相信,让我不禁也怀疑起自己来了。或许我潜意识里早有这股直觉。
“照片再让我看看。”他说。
我把剪报递给他。他站着端详,无视于四周的人来人往和头上直升机的喧嚣吵嚷,犹如一个站在现在边缘的人俯视着他遥远的过去。等他抬起头来,他的面容变得不一样了。他显得更老,也更保护自己了。他把剪报还给我。
“你从哪里拿到这张剪报的?从杰瑞那儿吗?”他问。
“不是。”
“是史丹-卜贺在《纪事报》上刊广告的吗?”
“显然是,”我说。“你看过这个广告吗?”
“也许,我不记得我看过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这广告是刊在《纪事报》上?”
他的回答平心静气:
“我认为那是理所当然。那看来就像是《纪事报》的格式。”经过一阵深思,他又加上一句:“剪报里面有提到旧金山。”
这个答案大聪明了,我决定放他一马。
“你为什么问我是不是从你儿子杰瑞那里拿来的?”
“只是想到而已,”他说,牵动一边的嘴角笑了一下。“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杰瑞,而且我正好知道他平常都看《纪事报》。他以为旧金山是个已知世界的中心。”
“杰瑞看过这个广告吗?”
“也许吧。我怎么知道?”
“老兄,我想你是知道的。”
“你怎么想,我他妈的一点也不在乎。”
他举起他握紧的拳头,准备对我挥来,我也准备好要挡它。可是他又突然把手缩向自己胸口,低下头去看那一握拳头,仿佛那只是一只一时失控的小动物。然后他突然从露天看台后面转身走开,脚步仓促踉跄,仿佛就要昏倒。
我跟在他后面,中间隔了段距离。他垂着头,靠在一根柱子上。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惊讶,那是一种极度的失望。
他挺起身子,换上一副疲弱、灰心的表情,跟脸上的皱纹正相配。
“你在跟我过不去,”他对我说。“为什么?”
“从你身上很难套出什么资料来。”
“真的吗?其实我已经把我的人生故事全告诉你了,只是不甚有趣而已。”
“我认为很有趣。你等于已经承认杰瑞看过那则广告,这样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
“我可是什么都没承认。不过为什么说很多事因此有了解释,你举个例子给我听听。”
“他可能跟史丹-卜贺联络上了,因此等于助了卜贺一臂之力。”
“卜贺根本不需要别人助他一臂之力,他在这个问题上锲而不舍追了好些年了。他老爸离开他跟他妈妈,他从来没有原谅过他。”
“你曾经跟史丹-卜贺谈过这件事吗?”
“对,我是跟他谈过。”
“你有没有告诉他,跟他爸爸跑掉的女人是你太太?”
“这个不用我讲,他心里明白得很,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
“你说‘每个人’,指的是哪些人?”
“所有相关的人。这件绯闻在这个城里不是什么大秘密。不过,现在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忘了。”柯帕奇看来又快昏倒了。“我们两个就不能也把它给忘了吗?这真的不是我爱谈的话题。”
“杰瑞对这件事的看法怎样?”
“他怪我——我告诉过你的。他非得咬定他妈妈离开我是活该,这样他才会称心如意。”
“他有没有去看过她?”
“就我所知是没有。你不太了解这情况。爱伦十五年前就离开了我,从此以后音讯全无,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就是那纸离婚通知书,而且还是从雷诺城她的律师那里寄来的。”
“那个律师叫什么名字?”
“事情过去这么久,我记不得了。”
我又把那本绿皮书拿出来,打开扉页,把那个雕有孔雀羽毛的书笺拿给他看。
“据我猜测,你前妻的娘家姓苏东,她本名叫做爱伦-苏东。”
“没错。”
“要是杰瑞没见过她,那这本书他是从哪里拿来的呢?”
“是她留下来的,她留下很多东西没拿走。”
“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匆促?”
“其实并不匆促,我眼看着这件事发生。她其实并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做的生意。那时候,我只是一个中介房地产的推销员。她对我一星期工作七天、电话响个不停、还得对那些乡下小老太婆卑躬屈膝的工作很不以为然。爱伦要的是比较精致的东西,比较浪漫的那种。”
他的声音交杂着讽刺和悔恨。
“礼欧-卜贺就是这样的人吧——很浪漫?”
“这我不知道,我不是女人。不过就我的角度来看,他也不是那样。”
“那他是怎样的人?”
“他追女人就像有些男人酷爱猎鹿一样——只为了展现本。领,你懂吧?爱伦不应该把他看得那么认真。他儿子史丹也是。不过,我想或许史丹是想让自己相信,他爸爸的外遇有它的深义在。他想找到父亲,要他解释一番。”
“是谁杀了史丹-卜贺呢?”
柯帕奇挺起的厚实的肩膀,又任它垂下。
“谁知道呢?我想这宗谋杀案跟这件陈年旧事没什么关系。”
“势必大有关系,”我说。
柯帕奇直视着我。我俩之间已经滋生出一种同仇敌忾的兄弟情愫,这份感情一方面是来自一个他并不知晓的事实——我太太也离我而去,也是通过律师把离婚文件寄给我——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中年人,正眼看着三个年轻人脱离了世界的轨道。
“好吧,”他说。“杰瑞的确看到了《纪事报》上的广告,那时候大概是六月下旬左右。他从照片里认出他妈妈,而他好像认为我应该想点办法才对。我告诉他,他这只是自找麻烦,他妈妈离开我们,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现在除了设法遗忘之外,什么办法也没得想。”
“那他怎么反应?”
“他也离我而去。这些你都知道了。”
柯帕奇对他的人生似乎意兴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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