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寻找包贡的工作并没有停止。不论有多大困难,我也要干下去。
星期四上午,我要跟一个和包贡同船到达的人联系一下,而奥斯卡则在客厅里酣睡。
麦克把房子里所有装酒的东西都堆在一起——两瓶啤酒,三瓶葡萄酒,一些做饭用的雪梨酒,半瓶漱口水,一点剃须后搽的润肤香水,一些香草香精,并把它们锁在车后。在向我吻别前,麦克说:“我得四处去看看,替爸爸找个新地方,不过这恐怕要费些时间。”
“不用太着急。”我答道。
“一旦他拿到酒,你的着急程度恐怕连你自己都会感到惊讶。而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弄到酒的,没什么东西能阻止他去商店买酒。”麦克的脸色异常沉重,“我会四处问问,给社会服务机构打个电话,也许退伍军人管理局已经忘记奥斯卡以往的不良记录,还会再收留他的。”
“那么你去办吧,我负责给酒吧老板挂个电话,看看那家伙想怎样。”
“太感谢你了。”麦克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这对我的帮助实在太大了。”
我们倒车出了车道,就各奔东西了。此时,天阴沉沉的,仿佛一场倾盘大雨即将来临。
吉多和我开车去威斯敏斯特,这是在奥兰治县西部边上的一个小城市。我们在博萨离开高速公路,出口处标着:小西贡。
阿洛最近替拉尔夫-然先生找了个住处。然是个难民,他与包贡在从西贡到长滩的旅途中都乘坐一艘名叫马纳蒂里的货船,而且住在同一个船舱里。
然先生曾以外交官的身份四处旅行。我原以为他会住在条件比较优越的宽敞的新住宅区里,能住在这上千幢宫殿之中。从高速公路到我们视线所及的范围里,都是这片灰泥建成的像一块块饼干似的官殿。但吉多却带着我左拐进入一个未开发的三角地区,三边分别是高速公路,一块墓地和海军武器仓库的专用铁路。
“过去这儿很不错的。”吉多一边驾车一边寻找街道的名字,“过去我去海滨走的就是这条路。那时这一整片都是农场与田野,长满了利马豆与草莓。”
我从车窗里看着这一片灰泥建成的屋子,毫无特色,裂缝纵横,前院还堆着几辆出了毛病而被拖来的小车。这前院有多处墙已倒塌,从地面的沥青上可以看出它有很长的历史了。
我掉过头来看着吉多:“你还没那么老吧,吉多?”
“当然没有,千真万确,那就是它以前的样子,都是些农场与农舍。”
我查了一下地图:“我想你走过头了,我们得向后倒退两个街区。”
“没问题。”吉多一蹬刹闸,作了个U型大转弯,顿时我们听到一阵喇叭声与一声尖锐的紧急刹车声。一辆白色小车为避免与我们相撞,突然转向满是泥泞的路的边缘。
“噢。”吉多咕哝地抱怨着,“我根本没看见它,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辆白色小车也没什么事,估计司机正在咒骂吉多。此时的吉多也惊慌得不知所措,但他还是驱车一颠一颠地离开那泥泞的路边,回到车道上,踩上油门,继续行驶。
我问他:“你没事吧?”
“我没事,很抱歉,你呢?”
“我也很好。你看,这不就是你要找的那条街吗?”
吉多开车驶进这条街道,在街道的尽头是条铁轨。
按阿洛给的地址,我们开车来到这个街区最后一幢屋子前。这是一幢二层楼的老房子,木头建的,孤零零地坐落在那块空地上,房子表面的油漆已褪色、脱落。
小院沿着那缓缓的斜坡一直延伸到一条沟渠边。
在沟渠的另一头是铁轨与一大片未曾开发的土地,离小院围栏较远的一侧有个布告牌,上面写着:您工业基地的最佳选择,有意者请挂电话800。
“正如我所说的,是一些旧农舍。”吉多说着,把车在路旁停了下来。
一下车我就听见小鸡的叫声,立即从包里翻出我那架35毫米相机,以灰白色的云彩为背景,拍了几张这幢屋子与小院的照片。
我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
“游戏开始了!”吉多对我微微一笑,充满了乐观。
里面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随后在那肮脏的帘子后面出现了一个女人,身材高大,六尺有余。她头发深黑,乱蓬蓬地纠缠在一起,像水母似的。即使从这女人的头发上我们也不难看出她那高大的身材。她那件穿旧了的花布衣衫根本就遮掩不住胸口和肚皮。我失望极了,我想她大概就是萨蒙,并不是她的形象有什么关系,而是因为她根本不是越南人。
这个女人用低沉的声调问道:“你们想干吗?你们是儿童保护协会的吗?”
“不是。”我一边回答着,一边把我的名片从门的夹缝间塞了进去,“我们来找一个叫拉尔夫-然的人。”
她那两只粗大的手臂交叉置于胸前,对我们丝毫不肯让步:“你们还没回答是干啥来的呢!你们是从他的单位里来的吗?”
“不是。我们在哪儿能找到他?”我口里回答,心里却想:这女人实在是爱管闲事,我为什么找然先生关她屁事!
“从那后边过去。”那女人伸出一只肥大的拇指指向一个已被千修万补过的边门,“千万别让小鸡跑出来了。”
“谢谢。”我朝吉多咧嘴一笑,和他一同朝那女人指的方向走去,口里念叨着:“孩子们,每天都有些新鲜的玩意儿。”
吉多抬脚将小鸡赶开,我反手就把门给关上了。后院是个车库改成的屋子,门闩是一个环形铁丝,钩在一个弯弯的钉在车库边的铁钉上。
后院修得比前院强多了。笋瓜在棚架上攀爬着,脐橙已经成熟,在修剪得很好的橙树上悬下,悠悠地晃着。后院里还有一块修整得非常整齐的草坪。沿着后面的篱笆是葡萄与蔓藤,已修剪好准备过冬,此时也开始露出一丝绿意。
“这农舍真不错。”吉多称赞说,他指的是那个车库,“虽然还不是很标准。”
在敲门之前我犹豫了片刻。如果这就是拉尔夫-然先生的居所,那么对于一个曾以外交官身份从异国他乡来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没落。
“你在想什么?”吉多问。
我摇了摇头:“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让我们去看看这个故事的结局吧!”
吉多敲了几下门,门上的老漆在他的指甲上留下了一点白色。
开门的是一个个头不大,身体单薄的女人。她面容姣好,头发长得可以让自己坐在上面。她害羞地向吉多瞥了一眼,然后转头向我看来。
“什么事?”
“我们是来找拉夫尔-然先生的。”我接着问道,“他住在这儿吗?”
那女人微微鞠了个躬,转身走入门内就不见了。几乎就在同时,屋里走出个男人,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孩子,孩子的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他满面笑容,却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来找我的吗?”
“我叫玛吉-麦戈温,他是吉多-帕特里尼。”说着,我把名片递给他。按习惯他接过名片浏览了一遍。“我们想和你谈谈关于你从越南来的旅途经历,了解一下关于一个叫包贡的人的事。”
“这么久以前的事了。”然皱了下眉头。这时孩子开始动起来,然用手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说:“我能告诉你们一些什么呢?”
“这正是我们想要弄明白的。”
“请进。”然领着我们走到这车库中相对暖和的地方,一边走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背,并微微地摇晃着。当他走到那女人跟前时,用越南话对她说了几句。那女人点点头,就毫无声息,气质高雅地走进一个角落。这个角落被布置成厨房。角落里有个桶,那是厨房的水槽。那女人把一个水壶装满了水,放在一个有两个炉膛的火炉上。
我朝四周扫了几眼,发现这个被改造后的车库还是挺整洁的。整个屋子惟一的家具就是一张佛米卡桌子,四只镀铬合金的椅子,一个摇篮以及一张旧沙发,沙发上铺着绒线绳织成的沙发套。水泥地上铺着草地图案的榻榻米,靠着墙的则是一张可以折叠的床。
那女人把一个水壶与几只茶杯放在桌上,又从一个古旧的电冰箱的冷藏室里拿出一块蛋糕。
“不要客气。”然先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吉多和我坐在沙发上,他则蹲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轻轻地摇着摇篮。他旁边放着个塑料的婴儿水壶。
“你的孩子多大了?”我随口问道。
“六个月了。他是我的孙子,名叫埃里克。这是我儿媳,贞。”
我们彼此打了个招呼,互相鞠躬示意。
“当贞去大学上课时,孩子就由我来带。”然把手指轻轻地塞入孩子那握着的小拳头中,看着孩子熟睡着的样子微微地笑着,“埃里克种了牛痘后有点发烧,很快就会好的。但如果他母亲不能快点去学校上课,迟到可就不好了。”
出于对然的理解,贞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向然鞠了个躬:“谢谢您,爸爸,我这就准备走了。”
“您上的是哪所大学?”当她收拾书包时,我问道。
“加利福尼亚大学。”她回答,“就在欧文。”
“好地方。”我不禁称赞道。
“我儿子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然说着,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我以一种崭新的欣赏的眼光环视了一下这间几个人共同居住的车库屋子,心中暗道:大学,即使在学费全免的国立大学,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负担得起的。
贞出去关上门后,然就把埃里克放进摇篮里,端着茶与蛋糕向我们走来,热情地招待我们。
“对于你们所要谈的问题,我有点小小的想法。”他说,“不知你们能否稍等片刻?”
不等我们回答他就走到清水墙后面的隔间去了,我们能听见他好像在移动什么东西。
吉多把身子向我微倾:“你能猜出他在那儿干什么吗?”
吉多说话声太大,把埃里克吵得哭起来。
“瞧你干的好事!”我俯下身子,从摇篮中把埃里克抱起,让他轻轻地靠着我。马上,他的哭声就停了。他靠在我脖子弯处,我可以感觉到他头部的温暖,可以感觉到他的头发比绒毛更柔软。我已经很久没抱过孩子了,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的呼吸有点毛病。
这时,埃里克抬起头来望着我,一看不认识,就咧开嘴又哭起来,嘴里露出三个尖尖的小牙。我拿起他的奶瓶,用橡皮奶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下嘴唇。他虽然仍抽泣着并以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但他已合上嘴,这样他才能喝到果汁。
然回到屋里,手里拿着个塑料文件夹。看见我抱着埃里克,脸上露出了微笑。
“这就是你们想问的。”他说着,拿出一本小册子,破破烂烂的,颜色也已经褪成深棕色。在这本小册子的封面上有三个题目,一个是用越南语写的,一个是用法语写的。另一个是用英文写的“岘港博物馆——古占婆的艺术”。
当我一见这本书的目录时,一股说不出的激动油然而生。我伸手接过它,只想证实一下它的真伪。虽然我两手并没干别的什么事,但翻看这本册子时却感到笨拙异常。这册子的每张图片下面部配有三种语言的解说词,内容是关于越南近一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宝贵财富。
我抱着埃里克轻轻地摇着,然则向我展示目录的内容,并解说着其中一些已被博物馆所收藏的较为重要的物品。与其他博物馆相比,那儿收藏着更多远古的玉或石头雕成的人像,大部分都是翩翩起舞的少女。也有十分珍稀的中国陶瓷,金银珠宝,珍珠手镯,几套几百年前的礼仪服饰,一些扣形装饰品和两用耳环,打制成的铜盘与铜壶以及一把镶着钻石的军刀。这太有意思了,实在非同寻常。这些东西内在的价值着实难以衡量,但它们的市场价格呢?
我发现然正注视着我,便转过头来迎着他的目光,问:“你在上那艘名叫马纳蒂里的货船前就认识包贡了吗?”
“噢,认识,我是为麦安工作的人员之一。就是我叫包贡离开岘港博物馆的。”
“麦安?”吉多问,“谁叫麦安?”
“总统夫人,蒂厄女士。在我给岘港挂电话前,她已经让阮将军负责将西贡博物馆的收藏品运往加拿大。”然说着把目录递给吉多。
我问:“那你是否留在西贡等着来自岘港的东西呢?”
“我并没有特意这样做,蒂厄夫人把她自己所需要的玉和钻石运出去了,而且她还命令将西贡银行的十六吨金子转到她的账下。”
“哇!”吉多脱口而出,“她把十六吨金子带出了国境!”埃里克又被这惊叫声给吵醒了。
然摇摇头:“我们找不到人来运。苏撒开始说他们能通过个人项目帮她把黄金运走。但当他们来到王宫,看见铺在她卧室地板上的简陋的小床时,他们改变了主意。他们并不想因为转移一国的黄金资源而改变自己中立的地位。”
“蒂厄夫人的妹夫李从一些被遣送回国的加拿大外交人员那里买到一些空位,这就是他们如何把这几个柳条箱弄上马纳蒂里号货轮的。李为我和包贡都买了船票。无论李能运些什么,他都会把它带到法国的。”
“那金子还留在西贡吗?”我问。
“大部分。”然回答,“不是全部,至少蒂厄总统带去整整一箱黄金。”
“那些被运出去的黄金呢?它们在哪?”吉多问道。
然哈哈大笑。这时埃里克开始哭闹起来,然从我手中把他接了过去,说:“如果我知道这十六吨黄金在哪儿,哪怕只有其中一部分,你们想我的家人还会在这个车库中住吗?请相信我的话,我真的不知道那批黄金在哪儿。”
“好。”我说,“那请你告诉我们当马纳蒂里号货轮到达加利福尼亚后,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知道些什么?”
“当包贡通过海关时,你在那里吗?”
然思索着,眉头紧锁:“是的。所有运往加拿大的货物,以及所有持外交护照旅行的旅客的物品都被留在船上。进入美国的货物被专门从事检查和收税的工作人员收拾好,用卡车送入海关仓库,以备检查。”
“你知道从岘港运来的那些收藏品是否都是赝品?”
“大部分都是。”他点点头,“但不全是。比如,里面有一些特别好的玉器和一些圣殿舞女的雕像。”
“包贡是否很不安?”
“不安?不,一点也不。”然走到摇篮边,把埃里克轻轻放下,又拿来一瓶婴儿果汁,给埃里克灌了满满一瓶。他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对我们说:“你们瞧,包贡需要的是日常文书,而不是那些赝品。他要的只是这些东西出处的证明,你明白吗?他把真品藏于某个角落,而他能在市场上公开卖这些东西的惟一途径就是让海关在他的文书上盖上公章。”
“这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不是吗?”然说道,“包贡为了能卖出那些真品而不得不去走私赝品。”
“这并不可笑。”吉多道,“这是贪污。”
“也许吧!”然点点头,“在不知道包贡的动机前,我不敢妄下定语。博物馆对于展示那些没有出处的物品尚存疑虑,即使这些物品是个人捐赠的,私人收藏家可没这么小心。”你认为包贡准备把这些东西全部捐给某个博物馆?”我问。
“他是这么告诉我的。”然顽皮地咧嘴一笑,“如果你要证实的话,最好问问包贡本人。”
“我很想问问他。”我说,“但他究竟在哪儿呢?”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长滩高速公路上驾驶一辆卡车向北去。”
我们谈了很久,埃里克需要人照料,我们也需要点时间。以便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刚刚得知的消息,于是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然先生,根据以往的记录,你是用外交护照进行旅行的。”
他点点头。
“你是否能免除海关检查?”
他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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