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八一年即将结束,建康又迎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年关。会宁焚毁、金主被杀的消息,这时候已经传到了江南,南宋的士大夫对这个消息充满了复杂情绪。毕竟,金人乃是宋人之仇寇,听说金都覆灭金帝死,大部分士大夫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弹冠相庆。但是上次赵构因汉军大捷而从背后捅汉部刀子一事,又让他们不敢轻易将这种欢喜表露出来——谁知道皇帝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啊!万一将自己的态度表露得太过明显,惹了赵构的忌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彬甫,你看赵官家这次会不会又丧心病狂向我们动手?”
此时建康城内的驿馆中,两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正在围炉坐谈,聊的也正是这件事情。这两个小伙子都不是赵氏僚属,而是新汉之臣,一个叫李世辅,陕西人,其父李永奇在刘锜手下为将,父子两人都深得刘锜爱信,另一个叫虞允文,四川人,其父乃河东路文臣之首虞琪。可以说,这两人都是新汉政权重要人物的后人,此刻出现在建康却是各有缘故。虞允文是以曹广弼使者的身份来到建康向赵构下交涉文书,李世辅则是一路护送林翼,到达徐州后又折回建康办理一些手续。
虞允文加了一些炉炭,又探了探酒壶,见酒已温得刚刚好,便提起壶来分别替李世辅和自己斟满,这才道:“动手?他便是有这份心,怕也没这份胆,便有这份胆,怕也没这份力量!如今我们东、西两路,都防的他甚紧,东海这边自不必说,长江口依然是我们的天下,有四将军在,随时可以像上次一样直捣他们的老巢!至于山东,赵立将军守山东时连宗辅宗弼也进不去,还会怕宋军?而秦川……嘿嘿,秦川那边我可没你熟了。”
李世辅哈哈一笑,说道:“这次我奉了刘将军命到长安保护林翼大人,可是见过忠武军军容的,那等纪律,那等训练,那等老辣,真真让人佩服。当初幸好泾原兵没动手打,要不然能否保住他们在西北的威名可就难说了!在汉中的宋军不来便罢,若是敢来,忠武军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虞允文微笑道:“这就是了,赵官家怕死得很,没把握的仗,他不会打的。如今我们分了力量注意南边,虽然北边因此而不够凌厉,但南边守住了,北边才好放心开打。反正东北已经大捷,只要大将军率领汉军主力入关,燕云便大事定矣!”
李世辅听到这里,忍不住摩拳擦掌道:“从东北打回燕云,想到这个我就拳头痒痒!也不知我赶不赶得上这场大战!哼!都怪这见鬼的南宋朝廷,办事这么慢!可别误了我们的大事!”
虞允文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们便是到了中枢,怕也要在辽阳或者辽口、津门呆上一年半载的,如果大将军以神速之兵进取燕云,这场大战,我们怕是赶不及了。我是个书生,便是北边开打,那也没我上战场的份,最多在后面料理后勤,给你们呐喊助威。倒是世辅你没能赶上这场大快人心的大战事,颇为可惜。”
李世辅也叹道:“那也是。其实东海这边精兵百万、良将如云,我便是能及时赶到,怕也轮不着我这无名小卒上战场!”
按理,两人都是来自西面,办完事情后也当回秦晋去,不过曹广弼和刘锜却分别叮嘱他们不用西还了,在江南办完事情,便寻个理由直接往东海去到中枢听命。
原来秦晋重臣宿将遣子侄前往东北中枢乃是这两年来形成的惯例,这虽然稍有点“入质”的意思,但同时也有对这些重臣宿将的后人进行重点培养的意思,可以说是汉廷中枢和地方文臣武将互相争取信任的措施之一。这个不成文的制度,有些像战国、汉朝早期的郎官制度。前往中枢接受培养,不是要人之后那是求都求不到,有道是简在帝心、前途无量,虞琪、李永奇等都已下决心效忠新汉政权,所以对此非但没有异议,反而显得非常主动,而虞允文、李世辅这些年轻人对于前往东北中枢也都十分积极,毕竟那里如今已是华夏世界的经济中心、文化渊薮和政治枢纽,虞允文固然向往辽南的文治,李世辅更是对折、萧等之武功倾心仰慕。不过,由于他们是公开前来江南,这时不西还而要前往东海,总得经过南宋朝廷的同意。
李世辅望着东北,叹道:“此次便上不得战场,至少也要想办法见见三将军、六将军他们,咱们汉军的名将里,怕只有他们能和二将军、六将军齐名比肩!对了!大将军当然也要见,不过他快登基了吧,见大将军却是面圣了。嗯,还有五将军,还有赵将军,还有王将军……啊!都数不过来了!东海这边,就是论将,也确实比秦晋那边要强!”
“毕竟这边才是本部啊!”虞允文也跟着他一起遥望东北,说道:“其实我也想去见见一些人,不过和你略有不同。”
李世辅问:“谁?”
虞允文微笑道:“自然是总理大臣七将军,还有名臣如二陈,大儒如胡老,管宁学舍、蓬莱学舍都是要去游一游的,那边的青年隽秀定然极多。若是得幸,还希望能见见那位名满天下的赵夫人——她虽然是女流之辈,但词写的是真的好!”
新汉政权民风开放,对妇女拘束较少,李清照因此得以讲学于管宁、蓬莱,杨应麒对她甚是崇拜,私下场合中常吟咏她的诗词,所以这位女学者、女词人的声名便传播得更快更快更广了。
李世辅笑道:“你说的这些人,我虽然也听过,不过……嘿,还是六将军他们那边让我更有盼头些。”
虞允文笑道:“文武分途,本是如此。”又道:“这次东北大捷,本该浮一大白才是。只是萧帅焚灭会宁,听说杀得极为残酷,颇伤天和。”
“伤天和?哼!那又如何!”李世辅道:“金人在河北、中原杀我同胞,辱我女子,那时他们可心软过!”随即恨恨地以拳击掌道:“最恨的,是到现在竟然还有汉奸南下,帮金人攻略汴梁、陈蔡!哼!这些狗贼,全忘祖宗了!”
虞允文微微一笑,心道:“金人在这种情况南下,对我们汉军来说,未必便是坏事!”正自思考这河南方面的局势,忽然驿馆的官员来报,却是赵构颁赐新年礼物来了。
李世辅问:“这东西,收不收?”
虞允文道:“国家在出使章程上有规定的,在外从俗,既是赵官家送礼物来,我们却之不恭,不过收下后却不能据为己有,等回去以后,尽数交纳有司便是。”
李世辅道:“好,那就这么办。”
当下两人收了礼物,不卑不亢地以客礼向赵构道了谢,虞允文又出去向有司打探消息,回来对李世辅道:“我们回中枢的事情,办妥了!”
李世辅大喜,忙问端的,虞允文道:“我昨日已经拜托了小朝廷礼部一个官员,那官员正要巴结我,所以当场就应承会帮我们办好这事,只是没想到他手脚这么利索!”赵构在盟誓中已向折彦冲称臣,此事江南一带虽然讳之极深,但汉军上下却无不知晓,所以对南宋政权常称之为小朝廷。
李世辅奇道:“小朝廷的礼部官员,为什么要巴结你?”
虞允文笑了笑道:“这事我原来也不明白,后来他露了口风,要我以后多多照拂,我一想才明白了!想必他们是打听到我父亲在河东身居高位,所以才来巴结我。”
李世辅更奇怪了:“虞大人虽居高位,但毕竟是我大汉的官,关他们什么事情?”忽然拍头叫道:“我明白了!他们是担心这小朝廷不长久了,所以要预先留下一个伏笔!”
虞允文点了点头,微笑道:“不错,应该是这样。”
李世辅忽然叹了一口气,虞允文问他叹什么,李世辅道:“江南人心如此,若此时能有一支劲旅直奔建康城下,恐怕赵氏之灭,便在反手之间了。”
虞允文想了想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打下建康或者可以,但打下整个江南就难说了,而且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要在东北中枢抚治这么大一块地方也难。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先平定燕云。燕云一下,不但金人土崩瓦解,我们东西两块领土也能一统。只要北方一统,何愁吴蜀不平?”
北方一统,何愁吴蜀不平?
虞允文的话,也正是赵构的顾虑!不过上次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袭汉行动,已经把赵构吓坏了。尽管南宋水师在韩世忠的领导下大肆扩张,但这支水师究竟能否抵挡得住汉部的攻击,赵构仍有疑虑。在欧阳适撤退以后,赵构已经回到建康,但来自海上的危机时常让他惴惴不安,他有意迁徙行在久矣,但该迁去哪里却一直拿不定主意。有人建议迁往荆湖,但荆湖方经大乱,近来金人又有南下之意,未必比建康安全;有人建议迁往巴蜀,但巴蜀乃是困守之地,一旦西行,等如将江东弃与汉部,到时候就只能等着折彦冲来收编招降了;也有人建议前往江西,但江西地理卑湿,若汉军军力能到达建康,到时顺流而下,便如高屋建瓴,一战可下!所以建康虽然并不十分安全,但南宋朝廷议来议去,也没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来。
赵构连自保都感到把握不大,何况进攻?现在汉部面向南宋的战线也布得极严,山东方面是赵立,陕西方面是种彦崧,听说这一年里密州附近还设了一个新的军事基地,赵构认为那多半也是为了防范他的,一旦他主动挑起战事,究竟能不能对汉部予以重创呢?赵构没把握,加上汉宋新盟言犹在耳,逃出建康的狼狈状也是前车不远,这么冒险的事情,他实在不敢做第二次!
但赵构的顾虑,又不仅仅是这个,实际上他害怕的事情比虞允文想到的还要多。南北分治,古已有之。江南相对于统一的北方虽然孤弱,但只要拥有湖广巴蜀,则大可与北方政权一抗,所以对赵构来说,这个问题虽然严重,但仍然是远忧,眼下他更担心的乃是近患!
什么近患呢?那就是赵佶赵桓已经被汉部“解救”出来了!这个消息传到建康,对赵构来说无异于雷霆一震!这些天来,江南处处都在轰传赵佶父子已经向折彦冲下跪称臣,赵构的统治根基来自父兄,若连他们都称臣,那赵构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如果赵佶一纸招降书信颁下,那他赵构该如何自处?领命?还是不领命?
一想到这个问题,赵构就萎得更厉害了。
该怎么办呢?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他需要有个心腹来商量!找谁呢?
“宣秦桧!”
这时候的秦桧,心里也有些嘀咕。上次的袭汉事件他其实是真正的推动者之一,当时他的目的是:在近期内有限度地削弱汉部,但又要保证不将汉部削弱得太过厉害。汉部要吞并天下——这是汉部几大巨头的共识,无论是折彦冲、杨应麒,还是曹广弼、杨开远,甚至萧铁奴、欧阳适都如此。所以秦桧不敢完全站在这个共识的对立面,否则杨应麒和欧阳适联手一击,马上就能将秦桧碾成粉碎!正因如此,秦桧上次动手之时才会显得左推右拉——左边推着赵构袭击汉部,右边又拉着杨欧来占赵构的便宜,一边是给汉部添加一些祸患,一边又要促使大形势仍然有利于汉部。
如果天下真的能达到秦桧所希望的平衡,那当然最好,但刘锜之颠覆陕西,萧铁奴之奔袭会宁,却是两件完全出乎秦桧意料的军事行动,这两大军事行动几乎是在同时进行,并先后发生作用,扭转了整个战略格局!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北方便已有一统之大势,秦桧当初的计划更完全成为一种空想。
“难道我错了么?”
秦桧忽然感到害怕,北方那些英雄,似乎并不是他单靠智谋就能控制的!天下逐鹿,到最后还是得靠实力说话。
正当秦桧犹疑不安的时候,赵构的旨意到了,旨意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宣他立刻入宫觐见!
赵构在这种情况下宣他进宫,秦桧不用想就知道会是什么事情。赵构的困境他比谁都清楚,不过赵构的困境,并不完全和秦桧的困境相同,秦桧知道,自己的前途虽有一小半系在赵构身上,但仍有一大半系在别处。为赵构“解决”困境,不会是他的目的,而仅仅是他的手段!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对于这一点,秦桧还没想好,不过,赵构既然见召,那便不能耽搁了。
“备轿!”
轿子里有节奏的起伏中,秦桧继续想他的事情:“刘锜、种彦崧都隶属于曹广弼,虽然现在他们职位上并不是曹广弼的直系下属,但想必仍然会唯曹二马首是瞻。当初本想由四将军来解决西北危机,谁知到头来却是让刘、种二人拔了头筹!”
领土之并,军事兼并远比条约割让来得有力量,因为前者乃是一事实,而后者仅为一名分,欧阳适在东南的努力,对于汉部吞并陕西也不过是让既成事实名正言顺而已,所以西北之平定,头功自然属于刘、种,而不是欧阳适。
秦桧又想:“欧阳适虽然在我的暗助下缓解了东南之患,但如今论功劳,却是不及曹、萧二人了,最多只能与杨开远、阿鲁蛮比肩,要说凭借此功进入中枢压倒余子,那是休想!”
杨应麒有建制之功,执政又久,无论德才均为新汉政权文臣武将所钦服,汉部一旦建国,他便是宰割天下的不二人选。若想推翻他的地位取而代之,唯一的途径,就是在折彦冲的支持下,以大功臣入主中枢理政,可现在有这个可能的,或为曹广弼,或为萧铁奴,以欧阳适的功勋,无论如何压不到这两人头上去!
“难道我当初真的选错了么?”
秦桧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十分被动,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法回头了。有些选择一旦定下,便明知是走上了岔道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
“相爷,到了!”
听到轿夫头的话,秦桧慌忙下轿,进了宫门。他和赵构一样,也有远近二事,方才他想的就是远事,近事则是如何应对赵构即将提出的难题。远事暂时解决不了,但近事却现在就必须应付的。秦桧心道:“官家与我一般,有远近二事,远者无计可施,至于近者,则是二圣之忧。此事却当如何是好?”
走出轿门七步,便已有了主意,心道:“我在江南空想何益?莫若趁此时机北行一番,以窥大汉中枢之虚实!”
他的主意既定,脚步便显得稳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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