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学舍的讲学,赵橘儿本想去参加,然而这时候她却收到了“杨小七”的一封信,信中说会尽快赶来淮子口见她,信末署名“小七”。赵橘儿收到信件后惊喜交加,虽然对小七如何见她、见面之后能够如何等事心怀惴惴,却还是忍不住充满了期待,当下有些愧疚地装了病,没有去捧胡安国的场子。
赵橘儿和这个杨小七原本只是萍水相逢,当他是个有趣的人,但在这个人人将她当菩萨拜的时候,杨小七在信中却依然保持着他在牙疼那天晚上的语气,这让赵橘儿看到了希望。
“可他一个商人,能怎么帮我呢?”
在希望之中,赵橘儿又藏着几分担忧,不过,“就算他帮不了我,只要他还将我当朋友,那也总是好的!”
被人当圣女膜拜的她,多需要一个没将她当作神的朋友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橘儿的忧心也越来越沉,可她不敢将这话跟任何人说,甚至连温调羽、翠儿她也羞于开口——她怎么能告诉别人她在等待一个青年男子呢?
赵橘儿曾经历过北迁的磨难,曾经历过朝堂的政争,曾在汴梁城内给伤员包扎伤口,曾在淮子口安慰从前线退下来的濒死将领,可这种成长只是她性情中的一部分,在性情的另一个领域里她离成熟其实还远着呢。
山东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据宗颖说,天气越热胡马就容易犯病,大家就会越安全。可是今年的夏天赵橘儿却越热越烦躁。不知怎么的,她现在每次想到杨小七都会感到羞涩,但越感羞涩就越想,那个张大了嘴巴让她敷牙的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就是挥之不去。
“难道……这便是相思?”想到这里赵橘儿大是不好意思。男女间的事情真是奇怪,在某些情况下,长年累月见面的人可以相互之间熟视无睹,但在另一种情况下只言片语的触动却足以令人逐渐沦陷而不能自拔。
“咚咚咚,咚咚咚——”
远处隐隐传来鼓声,赵橘儿吓了一跳,忙问左右:“怎么又打仗了么?为何没有半分先兆?”
左右忙禀道:“公主受惊了!那不是战鼓,是龙舟鼓。”
赵橘儿松了一口气道:“龙舟,是了,明日便是端午节了。大家在试鼓了么?”无聊好久,便让翠儿帮自己弄些竹叶、糯米、枣子之类的事物来,大家一听就知道她要包粽子,对这个喜欢做饭的公主都有些无奈。一些婢女赶紧将厨房炉灶抹了又抹,务必要做到公主入厨后也不会弄脏了手脚衣裙。其实一个没有一点油渍的厨房实在不像一个厨房,太过干净的炉灶也会让人不太好意思去弄脏它。但今天赵橘儿却顾不得了,她在院子里包了粽子,然后拿到厨房去蒸,蒸了许多,凡贴身婢女、亲卫头领都送了一个,众人跪着接了,个个感激涕零,如得圣物——可惜粽子放久了要发霉,不然该拿到家里供奉起来,让子子孙孙都能瞻仰才好。
赵橘儿自己留了几个,想等明日听见龙舟锣鼓时吃。到得晚间,林翎竟然来了。杨小七的信一直是林翎转交的,所以赵橘儿见到她来那份惊喜当真不言而喻!
林翎在烛光下细细打量赵橘儿,心道:“一二年不见,她是出落得越发不一般了。”
赵橘儿却一等下人退下便握住她的手道:“林姐姐,他……来了么?”
林翎心头一酸,脸上却甚淡然,微笑道:“公主,我千里远来,你也不犒劳犒劳,一出口便问他的事情,好生让人恼恨啊!”
赵橘儿脸上一红,忙道:“我,我……”忽然捡起桌子上一个粽子道:“姐姐,我请你吃粽子。”
林翎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谢谢公主了。”收下粽子后道:“他的消息,我若不说时,怕公主也不安心。”说到这里又停了停。
赵橘儿一开始不好意思催,等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怎么样了?”
林翎微笑道:“他已经到淮子口了。”
赵橘儿啊了一声道:“那、那……”
林翎道:“他让我带一句话,想请公主明日去看龙舟,不知公主……”
她话未说完,赵橘儿已道:“我去,我去!”
林翎莞尔,说道:“只是公主如何出去,却是一件麻烦事……”
赵橘儿威望甚高,旧宋兵将对她保护极为严密,便是杨应麒的力量一时也难渗透进来,所以没法安排。赵橘儿想了一阵,说道:“我有办法出去的。只是外头的路我不大认得。我虽然也出去过,但每次都是一大帮子人拥簇着,所以弄不清道路。嗯,有了,你明日在西郊白云寺山腰伏一顶轿子,轿子旁边插一橘叶,到时我自会前来。”
两人商量妥当,林翎便即告辞出来,到了林家在淮子口的别居,杨应麒早等在那里了,见到她急忙问道:“怎么样?”
林翎看了他两眼,眼神颇为古怪,叹道:“你让我来干这件事情,不嫌太残忍了么?”
杨应麒一怔,问道:“你……你不是……你不是说……”
林翎见他为难的样子,噗哧一笑道:“放心吧,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当我是那等小心眼的女人么?我既说过希望你能早日找到一个良配,便是再不将我们的旧事放在心上了。”
杨应麒心头一宽,问道:“那到底如何了?”
林翎略一沉吟,说道:“明日她会到南郊菊园去,到时候她会支开所有的人,你派人去菊园的后门等她吧。”
杨应麒听见,欢天喜地去准备了。
林翎望着明月,叹道:“你终究还是不太懂得女人。”
第二天赵橘儿起了个早,梳妆打扮,作个小家闺秀样子,吩咐下去,要前往西郊白云寺上香祈福,只兵将五十人、婢女数人相随,无须大肆声张。保护她的这些亲卫都是宗颖调拨来的,但兵将的头领却是按赵橘儿的意思委任,加上这些卫兵对赵橘儿又极崇敬,所以赵橘儿调得动他们。一路到了西郊,上了山,进了寺,赵橘儿吩咐道:“我要到佛堂颂经祈福,晚间再出来,只翠儿一人在内服侍。若有茶水,送到门前即可。”说完便吩咐翠儿关门,余人都退到院子外边。
这间佛堂却有一条秘道通往后门,当初山东战事正紧时,赵橘儿曾到此祈福,谁知竟有一队金兵冒险冲到左近,山上人心惶惶,白云寺的主持便告诉赵橘儿有这么一条通道,期盼缓急之中或可用得。幸而那队金兵只是打探消息的侯骑,后来并没有冲上山来,这时却让赵橘儿用来去会杨小七了。
兵将婢女都退出后,赵橘儿将自己要悄悄出去一番的事情告诉翠儿,吓得翠儿扯住她的裙带不肯放手,好说歹说,才说得翠儿应承,但一定要她答应黄昏之前务必回来。
赵橘儿这才从菩萨像后面的暗门潜出,通过秘道从白云寺的后门出来,绕到后山山腰,果见一顶轿子停在那里,轿子旁边插这一橘叶,几个轿夫都蒙着眼睛。赵橘儿大喜,走入轿中,轻声道:“走吧。”
轿夫听到声音,这才除了蒙眼的布条,抬起轿子下山去了。
端午节这天,杨应麒穿了一身儒服,在河阳精舍里望眼欲穿,堪堪等到中午,才有从人来报:南郊菊园空荡荡并没有人进去过!
杨应麒呆了呆,心中颇感不安,一边让人继续去菊园守候,一边派人往楚国公主的行宫打探消息。保护赵橘儿的人马自成一套体系,饶是杨应麒神通广大一时间也探不到赵橘儿的去向,只是打听到早上有轿子出发,或是公主鸾驾,但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杨应麒闻讯大惊失色,心道:“看这情形,橘儿的轿子多半早已出发,那菊园怎么会没人到达?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
想到这里他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要奔出去传令应急,从人忽又来报:门外来了一顶轿子,轿子上写着一个“林”字,插着一枝橘叶,轿夫说是林当家吩咐要抬进来的,轿子里的人不肯在门外下轿。
杨应麒心念电转,便吩咐让轿子抬进来。不久轿子进了精舍,杨应麒三步变成两跨来到轿子旁边,试探着问了一声:“橘儿?”
轿子中的人嗯了一声,杨应麒大喜,这才吩咐从人尽数退下,掀开轿帘,便见一个少女走了出来,看见杨应麒,笑吟吟道:“小七,真是你!”
杨应麒松了一口气,赵橘儿见他额头出汗,问道:“怎么了?”
杨应麒道:“你跟林翎怎么说的?”
赵橘儿问道:“我让她告诉你,派人在西郊白云寺后面的山腰等啊。”
杨应麒怒冲冲朝着林家别居的方向呼了一下,赵橘儿又问:“怎么了?”
杨应麒哼道:“林翎她捉弄我!”便将林翎骗他地点在南郊菊园的事情说了。
赵橘儿微笑道:“你一定是得罪了林姐姐,所以她才捉弄你。”
杨应麒呆了呆,随即摇头道:“搞不清楚她!”
赵橘儿道:“好了,别怪她了。”提了提手中的袋子道:“我包了粽子哦,嗯,也不知道有没有闷坏!”粽子冷却后便不容易坏,赵橘儿闻了闻道:“好像还可以吃。”
杨应麒问:“这是你包的么?”
“是啊。”赵橘儿道:“我昨天听见龙舟鼓声,想起是端午节,所以赶着包的。”
杨应麒大喜,摸了摸粽子道:“可冷了。”便出去吩咐从人准备小煤炉、蒸笼、茶点之类,一起都搬到楼上去。
两人上了楼,杨应麒指着江面道:“待会龙舟会从这里经过,我们一边看龙舟,一边吃粽子。”
赵橘儿听他这么说满脸都是笑容,心道:“他知道我是公主,可态度也没半点变化。”见杨应麒扇炉子便过来帮忙摆弄蒸笼。粽子还没蒸好,那边龙舟已经轰隆隆开过来了。这是淮子口居民击退金兵后的第一个端午节,所以这次龙舟比赛既有庆节之意,又有贺胜之情,加上有大商家凑合,办得异常热闹。
那粽子是蒸熟了的,这时只是重新温过,杨应麒看见龙舟来,在高处指指点点,随手就偷偷伸手进蒸笼里偷了一个粽子吃,赵橘儿忙道:“还没热透呢,小心吃了害病!”
杨应麒笑道:“我的肚子没那么娇气。”
赵橘儿心里高兴,心道:“终于找到一个吃我做的东西,吃得这样开心的人了。”便微笑着在旁煮茶给他吃,杨应麒看见,奇道:“你怎么还用唐茶道?”
赵橘儿道:“我爹爹喜欢带古意的东西,说新茶道轻薄。”想起父亲,鼻子抽了抽,眼睛忍不住红了。
杨应麒忙道:“别伤心,别伤心,我说过会帮你想办法的。”
赵橘儿摇了摇头道:“那个事情,胡安国他们多半会操心,不用你担心。”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他们?他们行么?”
赵橘儿道:“他们多半不行,但他们会去和折彦冲、杨应麒他们谈啊,折、杨他们多半就有这个能耐。”
杨应麒听她提起“杨应麒”三字,心中不安,说道:“橘儿,有件事情我瞒着你还没跟你说呢。”
赵橘儿问:“什么事情?”
杨应麒嘴巴张了张,那句“我就是杨应麒”终究说不出来,讷讷道:“我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赵橘儿道:“那就先别说吧。来,茶好了。七郎,请茶。”
杨应麒施了个戏台上夸张的礼,说道:“谢谢娘子了——”
赵橘儿啐了他一口,愠道:“你占我便宜!”
杨应麒道:“是你先叫我七郎的。”
赵橘儿道:“七郎又不一定是……是那个意思!”
两人正说得热闹,龙舟赛到脚下,漫天都是鼓震,满岸都是欢呼,两人说话的声音也被盖住了,赵橘儿在杨应麒耳边道:“愿中原百姓,永如此时此地这般安乐。”
杨应麒点了点头,在她耳边道:“愿你我也如此。”
赵橘儿呆了呆,脸色一阵黯然,杨应麒心中冲动,说道:“我一定要去跟大哥说,我就要娶你了。无论如何都要!最多,最多,最多我……”
赵橘儿见他这样呆了呆,随即哑然笑道:“你说的这么认真干什么!来,请茶。”
两人且喝茶且闲聊,直到日落西山,赵橘儿将头靠在杨应麒肩头上,说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杨应麒道:“当然见过啊。那天我牙疼……”
“不是那次。”赵橘儿道:“我那时候见到你,已觉得有些脸熟了。”
杨应麒嗯了一声道:“我也有这感觉,你说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有缘分了?”
赵橘儿笑骂道:“你又来轻薄我了!”望着已经沉下半个的夕阳,忽然惊得跳了起来道:“不好!”
杨应麒忙问:“怎么了?”
赵橘儿道:“我答应黄昏之前回去的!这、这——”
杨应麒呆了一下道:“现在也才黄昏啊。”
“唉!”赵橘儿道:“现在是黄昏,可我再去到西郊,怕早入夜了!”
赵橘儿慌慌张张就要出去,杨应麒叫道:“你别慌,等我派人送你回去!不会有事的。”
忽然门外乱了起来,燕青冲进来禀道:“七将军!门外围了大批兵将,不知意在何为!我已通知徐文来护卫,但为完全起见,我们还是先从后门走吧。”抬头望见赵橘儿,不禁一怔,心道:“七将军在这里面呆了一日,原来是为了一个女人。”
赵橘儿听燕青叫“七将军”,也疑惑地看了杨应麒一眼,蓦地门外大喧,一员悍将纵马冲了进来,却是王宣。
原来翠儿终究胆小,寺庙佛堂中光线又昏黄,太阳离西山还有好大一段距离她就以为黄昏了,一不小心便露出了破绽,保护公主的护卫闻讯大惊,从秘道一路追寻出来,刚好有个樵夫说看见过一顶写着“林”字的轿子从后山下去。那护卫一路寻轿入城,到得城中刚好遇见来淮子口公干的王宣,王宣问明情况大惊失色,问明前后诸事,知道了昨日林翎曾经来访,那顶轿子上又写着个“林”字,便猜事情和林家有关。这时一个熟悉城中诸事的参谋说林家在城中有三处所在,一个是林氏的钱庄,一个是林家的别居,一个就是河阳的精舍,王宣当即兵分三路,他自己直奔最近的河阳精舍而来。
到了精舍外面,王宣便要冲入,谁知挡在门外的人不但态度强硬,而且个个武艺高强!王宣见状更是吃惊,竟施展起战场手段硬冲了进来!这精舍的大门终究不是城堡铁壁,如何当得起这位宿将一冲?
燕青也没想到对方会来得这么快,惊骇之余连忙挡在前面,喝道:“作乱么?退下!”
王宣抬头望见了赵橘儿,心想果然找对了,就要冲过来,赵橘儿叫道:“王将军,我没事!不得无礼!”
王宣呆了呆,看出赵橘儿并非受到留难,又想起她是自愿从秘道出走的,便从马上翻下来,单膝跪下道:“公主!您是万金之躯,如今天下大事又正到紧要关头,您可千万……千万要自重啊!”
赵橘儿脸色一阵黯淡,说道:“我知道。你起来吧。”
这时门外两帮人马都已经冲了进来,见到园中景象都停了手。
赵橘儿正要和杨应麒说话,门外又是一阵喧闹,徐文冲了进来,还没进门就大喊道:“王宣,你要做什么!”进了门还来不及看清周遭情形便朝杨应麒道:“七将军,您没事吧?”原来他也刚好在左近,所以才来得这么快。
杨应麒微微一笑,挥手道:“没事,一场误会而已。”
王宣没见过杨应麒,听徐文叫眼前这青年作“七将军”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道:“他就是杨应麒?那么公主来见他,多半是为了国家大事了!唉,我好糊涂,竟然想歪了!该死,该死!”
赵橘儿一双妙目凝视着杨应麒,看不出是喜是嗔,问道:“你刚才说有件事瞒着我,就是这个?”
杨应麒有些不安道:“我……我实不是心存它意,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赵橘儿默然许久,渐渐容色舒展,说道:“不必多言,我明白的。当初在林府,还有在信里,我不也没对你说么?”这时有王宣、徐文等在一旁,她却不大好说得太过明白。
杨应麒闻言喜道:“那你不怪我了?”
赵橘儿低头半晌,看看王宣,说道:“日已西斜,我先回去了。七将军,望你信守方才的诺言,那件事情早日与你大哥说,我……我父母在北疆可苦等了很久了。”说完便行礼告辞。
杨应麒听她叫自己“七将军”,一时不知她是喜是怒,再想深一层,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行礼恭送,高声道:“公主所托,焉敢有负!”
赵橘儿大喜,带着满脸掩抑不住的笑容,在王宣等人的拥护下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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