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铁奴的部属押了萧昂到折彦冲处,折彦冲想起当年同伴的惨事怒火中烧。汉部出死谷后曾遭三难:第一是宋边受拒,第二是遭遇萧铁奴,第三是乌古叛友。这三件事都几乎把汉部逼入绝境,而后两件事均和萧昂有关,尤其是在乌古,狄喻带过去的人马损折近半,是汉部立部之前伤亡最惨重的一次,在汉部的实录上被书为“大难”,所以汉部的元老部民提起此事无不对萧昂和乌古部恨得牙痒痒的。
折彦冲提起三尺长剑,就要斩了他,曹广弼拦住道:“汉部军令,严禁杀俘!”
折彦冲道:“这是报仇,怎么叫杀俘?他又不是寻常士兵!”
曹广弼道:“就是要杀他,也得按规矩来。再说,与他仇恨最深的是狄叔叔。”
折彦冲醒悟过来,派人将萧昂送往津门。杨应麒听说是捉了萧昂,命人提上前来,对杨朴感慨道:“当初汉部发轫之时,兵不强,马不壮,流浪于长城内外、大漠南北,惶惶不可终日。就连萧昂这样的软脚虾也怕!当其时,又有谁知我们能有今日的事业。”手一挥,命人押到狄喻府上去。
狄喻根基本厚,在相助阿鲁蛮一战中身受重伤,留下了病根。后来在死谷中静养数月,才渐渐恢复过来,但随后便千里奔波,身体情况又转恶化,尤其是在乌古一役惨受折磨,从那以后他的武功便再无法恢复到盛年时的五六成。前几年拼着年纪不算太大,在许多场合还能活动活动,但近两年旧伤复发,便卸了军职,来到津门静养。他三年前娶了张玄征的一个寡妹,生下了两个儿子,赋闲在家,伴妻弄儿,心灵有了寄托,建康状况又有起色,只是早年的雄心壮志却已在最近这次病苦中消磨殆尽。这日忽见杨应麒的属下押了萧昂过来,又勾起了旧仇!
但他毕竟年纪较长,和折彦冲等不同,看见萧昂非但未起杀念,反而大起唏嘘之叹,对押萧昂来的官差道:“此人不是我的仇人,是汉部的仇人,该如何处罚,押到法官处听候吧。”
汉部的司法体系,由于杨应麒的促成,从一开始就有独立司法之传统。当时部族新兴,折彦冲、杨应麒等人都有自己不至于犯法的自信,而全部方兴未艾之际,部内权贵犯罪事件也比较少,因此便没留下什么权贵干法的恶性事件。
举部南迁以后,司法案件日积日多,司法程序日渐复杂,法律条文日益严密,这才开始出现专门的司法系统。李阶北来后整理汉部旧日的案卷,结合北国的传统和宋律,编订了一部新律。杨应麒拿到手后将其中太过繁缛和不切实际的部分删除,又添入限制部族首脑权力的若干条文,并将司法独立提到极显著的位置上,开宗明义便是不许汉部首脑(包括折彦冲和他自己)以政令干预法律的运作。这部新律后来由汉部元部民会议全票通过(折彦冲杨应麒默许的动议通常都是全票通过),成为汉部部民的第一部成文法。又当场推选了狄喻为最高司法团的最高法官,从政务上退下来的张玄素为次席法官,汉部的元老部民胡茂为庶务法官。
最高法官并不处理日常事务,只是作为一个象征性的威严存在;次席法官负责督导下统的各层司法系统;庶务法官则是协助前面两位法官处理文书事宜、统筹案卷存档的职位。
这三个人在律学上其实都是门外汉,坐上这个位置主要是因为他们资历以及道德受到部民的信任,本身处理案件的能力未必胜过这几年在基层做具体司法事务的青年法官们。但在现阶段,这样一个粗糙的构建已经可以满足汉部的律法需要了。
这时杨应麒的属下听了狄喻的话,便押了萧昂前往津门的法庭,津门法庭的第一法官是个渤海人,次席是个高丽人,助理法官是个福建人,都是三十岁上下、未曾经历过千里“远征”的青年,看到这个案子不由得蒙了。他们向来处理的大多是部内的事宜,涉外的事情按传统是归入军务,由军方直接处理。萧昂的这个事情与其说是判案,不如说是报仇,这可该如何处理?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求见张玄素询问,张玄素也不知如何是好。助理法官见状,便建议去问“朱虚先生”。
朱虚先生李阶拿到宗卷后皱眉道:“狄大人糊涂了!这事不该交给津门法庭的。咱们汉部的民事律法里还没有相应的条文。”
青年法官们便问该如何处理,李阶道:“你们是法官,所以处理案件本不该来问我。不过这事有些麻烦,我给你们个提议:法不回溯,令不二行,这萧昂杀害汉部部民是我们的律法颁布之前的事情,杀人的地方又在汉部统辖地以外,所以用咱们的民事律法便很难处理。但汉部行事之传统,向来是‘以直抱怨’。何谓直?人若犯我,循天理报之谓直!这萧昂杀害汉部的亲人,便是汉部的仇人。此事当由折大将军或者辽口军法处处理。”顿了顿又道:“这种事情,我本来没有干涉的权力,所以你们就算觉得我说的有理,也该先把我的意思转告给张玄素大人。得他许可,这件事才算名正言顺。”
几个青年法官将李阶的意思向张玄素转告,张玄素心中默然,说道:“就这么办吧。发到辽口,按军法处置。”几个青年法官走后张玄素颇感不安,来见杨应麒,说知此事,道:“我虽得元部信任,但处事不当,于律文又不深悉,曲折之处难以变通,这次席法官的位置,还请辞去。”
杨应麒道:“张大人这是什么话!我们百业草创,汉部上下又有谁是一开始就深通律法的?都是一边做,一边学。咱们这代人,最要紧的是秉持公心办事,开个好头。等过了两三代,积累得多了,自然会出现学力深邃的人来。”
张玄素道:“虽然如此,但这最高司法团的次席毕竟不同其他。狄大人处最高法官位置,重要的是立身正,持理公,便能让人信服。所以坐在他这个位置,德重于才亦可。而次席法官向上要襄助狄大人判难断疑,向下要给那帮年轻人传律解惑,所以才能与德行不可偏废!如今我自忖虽能秉公办事,但才不足堪,因此请辞。”
杨应麒摇头道:“张大人啊,次席法官需要德才兼备我也知道。但现在哪里找到这样一个人去!”
张玄素道:“李阶先生如何?”
杨应麒哦了一声,沉思半晌道:“张大人提名此人,按规矩也不当来与我说。我是政务之首,不当干预法官人选。汉部的大法官提名之权在狄大人,任命需经元部会议——这是规矩。”
张玄素颔首道:“既然如此,我先跟狄大人商量去。”
张玄素走后,杨应麒正深思着他的提议,却听侍从匆匆来报:“陈大人回来了。”陈正汇这次回到津门,杨应麒并没有安排什么喧扰的欢迎活动,只是和杨朴、李阶、张浩等几个关系较近的文官将他接到明伦堂去。
津门大将军府有附近有三个很重要的建筑:第一是位于左侧的四岳殿,汉部元部民会议便在此举行;第二是位于右侧的明伦堂,是士人议事论政的地方;第三是位于大将军府正前方隔街相对的华表坛,为四方部民陈情之地,华表坛上,刀刃不入,言论无罪。
此刻明伦堂内,陈正汇批麻戴孝,双眼深陷,甚是憔悴,和李阶见面后抱头痛哭。杨应麒等人好容易才劝住了。陈正汇见明伦堂挂上了白灯笼,堂内群贤无论渤海高丽、华邦胡邦都为父亲默哀,心中感念。
虽说生死送别乃是一种普世的情怀,但在侠客那里是傲啸激昂,在战士那里是壮烈豪迈,此刻明伦堂内斯文而肃穆的悼念氛围,则非一群读书人凑在一起断不能有!所以杨应麒、陈正汇、李阶、杨朴、张玄素、张玄征、张浩、卢克忠等人聚在这里,虽然言语不多,却都很能融入这个情境,若欧阳适和萧铁奴等人置身其中,则势必格格不入。
悼念结束后,群贤将散,李阶便要送陈正汇回府,陈正汇却道:“我想在这里留一下。”又望了杨应麒一眼。
杨应麒道:“我也留一留。”
李阶等意会,便都先行告辞。
屋内更无他人,只剩下杨陈两人,对着李阶手绘的陈了翁遗像枯坐。良久,杨应麒打破沉默问道:“正汇兄此行,除家事外,可有所见闻而回?”
陈正汇深深一叹道:“此次回大宋,一路上但见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真不敢相信彼处是我等故国!”
杨应麒黯然道:“几年前我入汴梁时中原民生已疲,听说这几年又恶化了。”
陈正汇歉然道:“我之前在流求,总觉七将军的作为太过忍心,无顾念故邦之意。这次回去,才深感大宋病体已重,中枢又糜烂不堪,士林正人远贬,奸邪盈廷,我等要想为之疗病也难有着手之处。回想之前种种,倒不是七将军忍心,而是正汇等迂腐了。”
杨应麒听了淡淡道:“之前你们有些事情做得实在不够光明,但那也是大家互相不了解所致,所以我也就没说什么。但我希望从今往后,不要再这样了。大宋之事,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我们汉部已经渐有立国之势,一切事宜,当以汉部利益为依归。至于大宋,能帮忙的地方我还是会想办法的。”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色平静,其实心中早已心澜大泛!陈正汇的这一番话,杨应麒等待了多久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时两人几句话说得半明半暗,但双方却都已经明了对方的意图。陈正汇那里是有心和杨应麒共同努力,而杨应麒这里则是声明了既往不咎。汉部内部的政治格局,便因这短短几句话而彻底反转!而杨应麒和陈正汇的关系也因此大变。
陈正汇道:“以七将军高才,仅仅惠及汉部一隅,岂不太过‘划地自困’了么?”他这句话出口,便是不再以“外人”自居了。
杨应麒也不回避,答道:“汉部不是一隅。”
“哦?”
杨应麒淡淡道:“汉部在辽东,便是一隅。不在辽东时,便不是一隅了。”
陈正汇目光闪烁道:“七将军的意思,是有意于天下了?”
“这种话,现在是不能说的!”杨应麒道:“我本来的意思,其实也是谋图自保而已。但后来发现光是这个目标根本就没法喂饱雄心壮志者的胃口。这些人吃不饱便不会对汉部产生向心之力。若他们离心,则汉部必弱,弱则不能自保。这个怪圈从很早以前我就很清楚了,所以不得已只好把蓝图越画越大,现在已经没法回头了。可是,这些事情做得,说不得!”
陈正汇道:“这就叫心照不宣!”
“不错。”杨应麒道:“其实我本人是不想把事业做得太大的,因为事业太大了就难以控制。而我的能力其实也有限得很。但人的小算盘,永远也算不过造化的大算盘。我要想汉部继续维持下去,便得想办法走在时势前面——哪怕只是多走一步!可是近来我越来越感到吃力了,不但私人时间给挤没了,甚至处理事情也常常顾得了东边,顾不得西边。顾得了外事,顾不了内事!想来你也应该知道,我本人是不喜欢太过麻烦的事情的,但麻烦的事情总是来找我。”
陈正汇却微笑道:“七将军,你真的认为你是这样的人么?”
杨应麒一怔道:“我不是?”
“应该说,不全是。”
杨应麒失笑道:“究竟你是杨应麒还是我是杨应麒?我的性子,你比我还了解不成?”
陈正汇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情,恰恰是别人才看得更清楚些。”
杨应麒默然。陈正汇又道:“其实七将军你也是有野心的,而且野心还很不小!”
杨应麒神色颇动,却不接口。
陈正汇道:“七将军你虽然也有一身的懒病,但这不过是读书人的通病,不足言道。但七将军的野心,也许是深藏于你性情深处,以至于你自己不知道或不承认罢了。”
杨应麒摇头道:“你这说法有何根据?”
“当然有!”陈正汇道:“七将军,你扪心自问,当你以天下为棋盘,以当世英雄为对手时,当你纵横捭阖,算计人心局势时,难道心中不会产生……产生……”
“产生什么?”
“快感!”陈正汇道:“这个词,也是正汇在七将军处听来的。用七将军的词来形容七将军的心,却不知道是否恰当?”
杨应麒给陈正汇说得心中惘然。快感?自己确实很怕麻烦,但那是在进入状态之前。一旦进入与天下英雄对局的状态中时,自己又是怎么样一个状态呢?是否如陈正汇所说,自己其实是沉醉于快感之中而不自觉呢?
他晃了晃脑袋,认为这是陈正汇在试图影响自己,因此不肯顺着这个方向想下去。他怕自己被引诱!于是转了话题道:“我辈读书人最重孝道,此次了翁逝世,对你打击一定很大,只是汉部如今少不得你,我和杨朴张浩等人这些日子分别顶替你的部分工作,忙得焦头烂额,虽知道你在孝中,却盼你能早日恢复过来。”
陈正汇听杨应麒提起先父,脸色转黯,好一会才道:“先父遗命,正是让我戴孝理事。”
杨应麒大感欣然,说道:“那你歇息两天,待收拾好了心情,便来交接事务。”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要离开时,陈正汇取出一封信来道:“先父临终前亲笔写了七封信,给到我的有两封。一封是对我这不肖子的遗命,一封则是让我转交七将军。”
杨应麒微感诧异,双手接过,打开来看,见尺牍上既无称谓,也无落款,只写着十六个楷书: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唯一,允执厥中。
他凝神半晌,收了起来道:“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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