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折彦冲的指挥下,粮食被分批运往谷中一个露天的地方,这几天没有下雨,因此不怕被雨水浸坏。
杨应麒看着众人的反应,心道:“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第一个站出来的,通常都会成为众人心理上的领袖,看来哥哥已经暂时取得了对这群人的领导——虽然这领导权似乎还不怎么稳固。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怎么样帮他巩固领导地位。”
杨应麒十分清楚:眼下自己只有“十二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生存下去,只有依靠一个强者。由于只保有“前世”的智力,他杨应麒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成为折彦冲的“军师”——无论这个领袖是不是他“前世”的哥哥。
只见折彦冲让杨开远和欧阳适在众目睽睽之下清点粮食的数量和品类,又让女真人阿鲁蛮去清点人数,阿鲁蛮一听叫道:“什么?让我去数数?开什么玩笑!”
杨应麒跳出来道:“我去!”
折彦冲看了他半晌道:“你?”
杨应麒道:“这里说到算术,没人赶得上我!”
欧阳适一听不由得冷笑,但瞧在杨应麒是个孩子的份上,也就没说什么了。
杨应麒道:“不过得有个人帮我。”点了阿鲁蛮。阿鲁蛮在老师狄喻示意下才老不情愿地跟过去。
杨应麒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纵横四道,分成二十五个格子,让阿鲁蛮赶着所有人一批批去站格子,“站过一次格子才有东西吃,站过两次或两次以上都没东西吃。”没一会便把人数统计出来,一共是八百二十九人。
狄喻哀叹一声道:“八百二十九人,我记得进来的时候人数超过三千的。”
杨开远和欧阳适那边就慢得多,等他们算出结果来,杨应麒在折彦冲身边低声道:“具体该怎么办,看来还得由我们几个好好计议一下。”
狄喻坐在旁边,听到这句话大为惊骇。对杨应麒这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登时刮目相看。要知道杨应麒这句话并不像表面听来那么简单,所谓“乱世之谋不与众”,在人心惶惶的情况下,有些事情是不能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讨论的。
折彦冲听了杨应麒的话之后点了点头,高声道:“都先回去,傍晚这个时候在这里发口粮!人人都有份!”
但大部分人却不肯离开,他们对折彦冲还不是十分信任,那堆粮食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看好才安心。
杨应麒皱了一下眉头,在狄喻耳边说了两句话,狄喻点了点头,大声吩咐阿鲁蛮看好粮堆,公开道:“任何人敢靠近粮堆五步……杀了!”
看着阿鲁蛮那豹子一般的肌肉,不少人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
折彦冲这才放心,和杨应麒、狄喻、杨开远、欧阳适五人来到杨开远搭的草棚边坐下。
欧阳适对折彦冲道:“那些愚夫蠢妇可以驱使,却不可以和他们商量大事。现在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妨放开了说话!口粮的事情我不着急,我现在想知道,你有什么办法救大家出去。”
折彦冲摇头道:“我没办法。”
杨开远和欧阳适都怔住了。狄喻却哈哈大笑。杨应麒则低着头偷笑。
折彦冲道:“那些话,我是被当时的情形逼出来的!”
狄喻叹了一声,道:“其实你这样是对的。只不过你当时那样子……嘿嘿!连我也被你骗了,以为你真有办法。”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现在总算安定下来了,只要局面得到控制,事情就有转机。”
欧阳适一听这话,扭头瞪着杨应麒道:“小鬼!你到底几岁了!我都怀疑你不是个孩子,其实是个侏儒!”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有才不在年高。这里除了狄先生,大家年纪都不大。我也就小你们一点点而已。”
狄喻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连杨开远也感到这个族弟和大病之前不大一样。杨应麒却不理会他们的眼光,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说道:“事情先易而后难。如何脱逃,必须在我们掌握各方面信息之后才能作出筹划来:比如这个山谷有没有其他出路,契丹人究竟想怎么对待我们等等。”
狄喻点了点头,连欧阳适也听进去了。
杨应麒继续道:“当务之急,第一,是稳定人心。这件事,折大哥已经做好了第一步。接下来,就是要把人变得有组织。这八百多人,我们不可能一个个去传达我们的想法和主张,因此需要选出些首领来。大概选出二三十个左右,每个人领导三四十个人,我们再领导这二三十个头目,这样局面便不容易失控。”
狄喻点了点头道:“我颇懂相人之术,这些天虽然卧病,可也稍微留心周围的情况。这件事我可以提供点意见。”
杨应麒道:“接下来,就是疫病的事情了。我不懂医术,也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瘟疫,不过这疫病似乎也不是很厉害,但死人总是难免的。过两天等大家渐渐稳定下来、对我们都更加信任之后,我们便要一个个地把染上疫病的人和没染上疫病的人区分开来再加以照顾。已经死了的人要想办法埋葬——最好是火化……唉,其实到最后,最好的结局也只是让最强壮的人活下来而已。”
欧阳适道:“那有什么办法,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杨应麒道:“不过,只要能多让一个人活下来,都值得我们去要努力。”
狄喻赞道:“说得好!这话大有仁者之心!”
杨应麒又道:“眼看天气就要转凉了。如果这真是瘟疫的话,天气一冷情况也会好转……”
欧阳适插口道:“为什么天气一冷瘟疫就会好转?”
“这……”杨应麒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不是学医的,和瘟疫相关的原理也只是一知半解,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搪塞道:“我在一本古书上看到的。”
幸好欧阳适也没再追问下去,杨应麒继续道:“但天气一转冷,取暖便成问题。我们吃的东西本来就不大够,如果再加上冻,死人只怕会更多更快!想办法找到可燃烧的东西,这是第二件事情。”
狄喻叹道:“可惜这座山谷林木不多。就算都砍了也烧不了多久。”
杨应麒道:“第三件事情,就是找路。我们不知道契丹人究竟想把我们怎么样,无论如何,能找到出去的路那是最好。这件事情可以等安定下来之后再找人秘密去做,万万不能让契丹人知晓。至于第四件事情,就是和契丹人的交涉。”
欧阳适道:“交涉?他们根本就不会理你!走得太近,小心一箭把你杀了!”
杨应麒听了欧阳适的话,说道:“这就要花点功夫了。无论如何,我们得和他们有沟通,那总好过闷在这里瞎猜!这件事也急不来。最后一件事情也是最紧迫的一件事情,就是口粮的问题。到底该如何分配才好。”
杨开远道:“我刚才计算了一下,若是平均分摊下来,这口粮只够六分!”
杨应麒道:“那就这样吧,优先照顾病弱的……”
折彦冲忽然摆手道:“不行!”
杨应麒一愣:“不行?”
折彦冲道:“口粮得这样分配:看身材年龄来断每个人的食量,强壮而无病者,七分饱;无病而力弱者,六分饱;病弱者,五分饱。”
杨应麒忍不住道:“生病的人身体本来就弱!若是这样,分明是把他们往死路上推!”
折彦冲道:“你有仁慈之心,这很好,可是行不通!因为我们能维持这个局面,靠地是那些强壮有力量的人默认了我们的领导!有这些人跟着,我们才能继续走下去!所以我们必须对他们有所倾斜,此其一。这些人如果参与赤裸裸的抢夺,他们就能吃到十分饱,而不是七分饱,如果我们让病弱者优先,他们就会有意见,就会推翻我们!到时候又回到那个混乱的局面。此其二。一旦回到那个混乱的局面,那些病弱的人只怕想吃到三分饱也不行了,此其三!”
杨应麒道:“大哥!对那些有力量的人,我们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想,他们可能会……”
欧阳适一声冷笑让杨应麒说不下去,折彦冲道:“这些人是饥民,是难民,而不是义士!要感化他们,我们没这个时间!”
杨开远神色黯然,但仍点了点头,狄喻道:“事急从权,也只有如此了。”
当下几个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狄喻身上有病,一直是提着精神说话,等讨论完他竟然昏了过去。杨开远忙把他抱进草棚。杨应麒看着折彦冲,说道:“大哥!你真的对‘过去’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折彦冲摇了摇头,杨应麒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几个人分头行事,杨应麒也没时间去考虑自己是不是真的未来了。一切都得等解决了眼前事再说。
这天粮食发放进行得还算顺利,就算有人觉得不满,这一餐两餐的也还不足以累积起让他们爆发的火气。
第二天狄喻醒来以后,就陪着折彦冲和杨应麒到各处去,挑出二十五个人来,其中有二十个人作为首领,每人负责看管约四十个人。另外五个则作为折彦冲等人机动的协助者。
这种层级制度一建立起来,整个山谷便显得井井有条。杨应麒根据自己所知,仔细告诉那二十几个首领该如何注意卫生,如何避免染上疫病,不要污染水源等等——由于他是一个小孩子,说起话来没有说服力,因此这些话都得借助折彦冲的权威,句句一开口就是“折大哥让我告诉大家……”最后再让这二十五人向八百人传达。
杨开远对杨应麒知道这么多东西颇为奇怪,然而也没多问什么。
这样过了三天以后,由于处事相对公平而且有效,折彦冲这个领导团体的威信已经建立起来,粮食已经可以放入草棚之中而不必担心雨露了。二十五个首领在更换了两个之后,也成了第二层可信任的人。因此杨应麒便开始把人群分成康健、轻症和重症三个部分分别居住。
病患人数统计出来之后杨应麒发现康健的人竟有一百多。这些人里面有些是根本就没患病却因各种理由被牵扯进来的,像杨开远就是为了照顾杨应麒而舍身相陪的,阿鲁蛮对狄喻也是如此;有些是生了其它的病却被误认为疫病,像杨应麒和狄喻;还有些是患了疫病却靠着身体底子好硬撑过来的,像二十五个首领中一个叫张老余的铁匠——这老家伙五十来岁了,身子板却硬朗得和二十岁的小伙子差不多。
组织人处理尸体的时候,张老余不经意间道出了一个让杨应麒大为欢喜的信息:原来这座山谷张老余来过,以前是一个锻铁场,附近不但有煤而且有铁,废弃的原因大概是由于周围的铁矿耗得差不多了,但仍有一些浅层的煤炭和残余的铁料可供使用。
在张老余的带领下,众人找到了那个被掩埋了的窑口。折彦冲和阿鲁蛮等人用石头砸倒了这山谷中最大的一棵树,又抬这棵树撞开了窑口。这个窑口不是很大,住不了那么多人,但遗留下来的工具却让杨应麒大感兴趣,他问张老余这些工具能用不能,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考较起张老余的本领,张老余哈哈笑道:“我张老余可是南京道上一宝哩。虽然我是个头下户(身份类似于奴隶),可要不是染上了疫病,那些老爷们还不舍得把我赶到这里来呢。大辽最强的弓、最锋利的剑、最坚牢的甲胄我都造得出来。”
杨应麒看看他结满老茧的手,心想他或许没有吹牛。那一百多个康健的人里面有十几个原来是铁匠,他便借折彦冲的名义把他们挑了出来归张老余统领。他不知道残存的铁料铁矿能造出多少有用的东西,如果能造出武器的话,那也许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改变他们的命运。
在这段时间里,当初表示和契丹人交涉“不可能”的欧阳适,却出乎意料地和守卫士兵建立了某种联系。契丹的士兵似乎也感应到了谷内的某些变化,愿意通过欧阳适来传达一些信息来让这些奴隶们安心。
“他们说我们如果能够熬过这个冬天,那么没病的人就可以出去。”
“这个冬天,那可还有四五个月啊……”杨应麒等人面面相觑起来,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出担忧。
狄喻叹道:“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个盼头。”
折彦冲却道:“但我们却不能太掉以轻心,一切都得作最坏的打算,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能找到另一条出谷的道路。”
杨应麒道:“这急不来,不过契丹人既然说要我们熬过这个春天再说,那在此之前应该不会动什么坏脑筋。至于取暖的问题我已经想好一些对策了。这四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除了粮食不得不依赖契丹人。”
欧阳适忽然道:“对了,万一契丹人哪天不耐烦了断我们的粮怎么办?”
杨应麒道:“暂时还不用担心这个,如果真的这样,那我们除了铤而走险也没别的选择了。”
欧阳适笑嘻嘻道:“听说那个窑子里已经开始在打铁了,是不是要造刀剑?”
和狄喻对望一眼,杨应麒说道:“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总好过掌握在别人手里!”
欧阳适道:“有件事情我想提醒一下,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一种人叫汉奸。”
杨应麒心中一动,道:“你是说……”
欧阳适道:“现在,由于我每天都和跟我的刘七轮流守住谷口,这段时间是谁也没有出去过,所以一向轻视我们的契丹人对谷里的一切应该还不清楚。不过我可不敢保证那八百头病猫里没有一两个吃里扒外的家伙——万一有,在关键时候给我们来一下,就够我们受的了。”
折彦冲低下头想了一会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留心。”
欧阳适点了点头,又对折彦冲道:“说句无关正事的话,你这人是不是有来历?居然连我也觉得被你带着走不丢脸。你的背景一定不简单!”
杨应麒心道:“大哥和我一样未来——一定是这样的。真希望他有一天能记起来。”
折彦冲却摇头道:“我真的不记得什么了——甚至连折彦冲这个名字,也是杨开远告诉我的。”
欧阳适转头向杨开远,杨开远道:“我记得折彦冲跟我说过,他父亲是宋代的一个将军,被辽军俘虏以后,和一个女奴生下他的。”他望了望折彦冲道:“还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折彦冲淡淡道:“这里都是自己人,那话既然对你说得,让欧阳知道也无妨。”
杨开远这才道:“听折兄说,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而折兄的父亲,好像并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你当时的意思,大致如此。”
欧阳适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
折彦冲嘿了一声,道:“是这样么?那更好,我不用对自己的过去有什么牵挂了。”
杨应麒望着他,脸上却是一副奇怪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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