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泰然回来的时候我醒了过来。
人是醒来了,但是身子还是很沉,眼皮也很沉,像是车祸事故后的植物人,只有意识可以运转。我还是歪歪地躺在秋千上,那辆吉普车轰隆隆开到旁边停下来,没有谁注意到我。
张曼君笑着从车上下来,说:“今天谢谢你。”
她的笑声,听着很年轻,像刚约会回来的大学生,有点疲惫的娇憨,却很适合她。
“客气什么?”泰然的声音。
张曼君说:“我耽误你休息了,明天天没亮你就有戏呢。”
“我有戏,难道你这个导演就可以睡觉?”
“你呀!衣服还你!”她又呵呵笑,然后沉默片刻,她说:“晚安。”
我张不开眼,即使能张开,也不该就这样旁观他们的。我只能想象,想象她拢了拢长长的卷发,踮起脚尖,在他的脸上轻轻吻了吻。他的手也在这时放在她的腰上。
然后分开。
迷糊中,有什么东西在摸我的脸,轻而柔,那人的手几乎包住了我的半边脸,那么温暖的手。他俯身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说:“回来啦。”
我站起来,这才发现身上还搭着他的大衣。我把衣服拿起来的时候,闻到了香奈儿的香水味。
泰然数落我:“你也是。现在是十月了,晚上那么凉,就睡这里,找病啊!”
我打了个喷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头上掉了下来。是那个花环,花都已经蔫了。
我叹口气:“不知道怎么的就睡着了。你吃了吗?他们好像留了点。沈畅睡了吧,我去给你热热。”
“我不饿,你难道要劈柴生火?”
“我饿啊。”我看看碗里半只冰凉凉的鸡,“这里有沼气炉。你不吃我吃。”
泰然在身后拉拉我的衣服,“那我要吃,你多炒几个菜。”
我甩开他的手,瞪他:“挑三拣四的,猪草你吃不吃?”
我随便炒了盘青菜,把鸡热了。泰然端着碗坐对面,却是半天也下不了筷子。
我把筷子一掼,问:“怎么,想给你们张导也送一份过去?”
他小声地说:“你还是看到了。”
“用专门去看吗?你们根本就没想过避人不是?”
泰然像是在监狱长面前交代错误的的犯人,可怜兮兮地,还捧着个不锈钢碗,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坐在小小的凳子上。我一站起来,他更显得渺小,如同一只给主人训斥的小狗。
我语重心长地说:“闹也该有个限度。你还是新人,过多的这方面的新闻,会让观众在心里给你定下一个和你塑造的荧幕形象极其不符合的形象。打关系,悄悄来,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靠的是裙带关系?”
“我不是。”他争辩,有些愤怒。
我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是。但我一个人知道没用的。”
他把头低了下去,“我会注意的。”
我点点头,话说到这里就足够了。他那么聪明,一点就通,我教育他,从来只挑重点说,他自己可以领悟透彻。
我转身离开。泰然叫住我,问:“我和张曼君以前认识?”
“什么?”我吃一惊,“什么时候?”
“我还很小,我爸还没去世的时候。”他忽然对我挤挤眼睛,“知道吗?她常常在晴朗的下午来我们家喝茶,穿着洁白的校服,管我爸叫泰老师,还给我糖。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妈再度怀孕。”
“等等!”我一屁股坐下来,“这不是你乱编的八卦?”
“拜托!这又不是秘密。我爸去世后她穿了一年素色衣服。”
“我的真主。”我喃喃。
“说起来,我觉得我妈一直是知道的。虽然我爸没有背叛她,但她还是坚持用再生一胎来表示她捍卫家庭的决心。”
“所以张小姐把这段不了情寄托在你身上?”我拿眼斜睨他。
泰然做个白眼,“我拿我家的丑事都没办法说服你。”
我反驳:“你又不可能告诉记者说这段家事。”
这部戏拍的时间很长。拍古装戏向来是很花时间的,更何况还要天南地北地跑。泰然在其中有个大的空挡,回去了趟,把广告拍了。
广告就是我精心选的那个,是个手机广告。男主角接到女主角的求救电话,克服万难,终于从坏人手中把她救了回来。这其中他要经历飙车、枪战,过火场,一个人打倒十个大汉,甚至还要拉根绳子从二十层高的楼上跳下来。
天知道区区一个手机广告怎么需要那么多元素,可出来的效果太好了。每个镜头都是一闪而过的,却都抓住了精髓,观众一眼就看得出在表现什么。
泰然在里面俊美且冷酷,黑色大风衣,黑色的墨镜,像个骇客。我当初督促他学好空手道,最近也是派上用场了。张曼君就特别满意他的武打,在这部广告里,他的动作也是行云流水干脆利落,非常美。
这回他听了我的话,乖乖的,一点事都没有闹,最多不过对着女化装师笑笑。
前一部片子的宣传已经进入倒记时,张曼君的人马则踏着歌行到了银川。寒冬腊月的风沙天啊,一天下来,全剧组的所有人和畜生都是一身的沙尘,后来又下雪了,冻病了几个工作人员。
张曼君铁碗政策,说不休息就不休息,按照时间表,该天不亮起床的,就是天不亮起床。反正她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号令全剧组,莫敢不从。
幸好她不是在学校教书。学生是最怕碰到这样的任课老师的,不可以迟到,要点名,期末差两分不及格,就是死也不让你过。
可是摄影支架是铁打的,她不是。她终于倒了下来。
医生看过,说没大问题,是累着了。副导演就代替她下了令,全剧组休息两天。大家一听,乐了,一哄而散,反而把导演给忘在脑后。
傍晚的时候我去看她。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躺着,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头,头发云一般簇拥着那张烧得通红的脸。
这样看她,她美丽又憔悴,弱不禁风。平日里那耀眼的高姿态不见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个孤独的女人。
我轻轻放下水果,转过身要走。她恰好醒了来,叫住了我,“木小姐是吧?”
我说:“我是来看看你的,你继续休息吧。”
“别走。”她拉开点被子,说,“陪我坐一会儿,我正想找人聊聊。”
我在她床边坐了下来。近看她,年纪也不小了,一直没结婚,不知道是没找到,还是一直在等谁?
她问:“其他人呢?”
我说:“都在吃饭吧,天冷,谁都不想出来走动。”
她笑笑:“可是你来看我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应该的。他们很快也会来的,你是导演,生病了,应当来看你的。”
她满不在乎,冷笑,说:“是,难得的嘘寒问暖的好机会。现在不珍惜,等到我临死了,只有靠遗嘱才能吸引几个人在我床前哭。”
我不由很尴尬。我知道她不是说我,但我还是因她的语气而局促。
她大概察觉了,立刻说:“你是不同的。”
我笑:“张导,我知道。”
“叫我小姐。”她说,“我是个老小姐,你这么年轻,别笑话我。”
“怎么会,张小姐?”我说,“我是根没人要的黄花菜。你不同,三十多不算老,追求你的人一大把。”
她露出非常飘渺的笑容来,“追求的人多不算什么,那都是虚荣的东西。像记者追新闻,有价值的都追;等没价值了,随手都把你丢一边。你也是在这行干的,也是清楚的。”
“是。”我说,“再清楚不过。”
“所以啊。能找个真心爱你的人,才是最荣耀的事。我的心理医生说,希望忙碌的人,内心多少是寂寞空虚的。我想我的精神生活,也就差个爱情了。”
“总有爱的人的。”
“我爱他,他也爱我?若都这么容易,天下哪里来的怨情?”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说。
她微笑,“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怜的人,可怜的女人。我们的要求其实都是很卑微的,偏偏越卑微,越难实现。
这时泰然走了进来。张曼君看到他,两眼忽然放光,喊他:“修远,你来看我了?”
他动容,走过来抓住张曼君的手,轻柔地说:“你要好好养病。”
张曼君柔情似水般微笑,说:“这都是想你呢。我自己都惊讶,我居然爱你这么多年。天天都思念你,看到你儿子,看他那么像你,更加思念你。你知不知道?”
泰然看我一眼,对她说:“当然都知道。”
“那你可知道,我从来都没有瞧不起你,我从来不觉得你落魄、没有才华?”
泰然的手抖了抖,说:“我……也知道。”
张曼君像似松了口气。我却没来的一阵不好的感觉,只有一种人会平白地回忆往事,追溯过去。
张曼君说:“可惜当初我不过是个电影学院的学生,看你那样,帮不了你。你对妻子忠诚,不肯多见我一面。我在你家楼下等你一整夜,你始终没有下来,只在窗户里看我一眼。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记得你穿白色衬衫……”
泰然又看我一眼,对她说:“那一切都过去了,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好好休息吧,睡醒了,什么都会好的。”
张曼君听话地闭上眼睛,又沉沉睡了去。过了一会儿,她的助理端着药进来,我们退了出去。
有人在坝子上生了一堆火,在烤着什么,隔这么远都闻得到香。
“这戏拍得真辛苦。”我感叹。
“是啊,唐彬那小子今天借着打斗把我这里软组织还弄伤了。”
“那家伙不会成气候的。”我断言。
“那我呢?”
“你也别得意。”
泰然忽然做了一个书生收扇子的动作,居然吟起诗来:“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都缘一点瑕相污,不得终宵在掌中。”
我大笑起来,指他的鼻子道:“你还自比为明珠,你臊不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