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看着林怀尘擦拭那把流火剑,归位之后站起身来,连一个眼神都未投向她。紫苏咬着嘴唇,怯怯得喊住他:“喂……”
她从未见过这个男子,这样的眼神,冷然若箭,似是在看着敌人——而那时她与他并肩面敌的时候,他不过温然笑着,浑若无事。
“我没触到那把剑。”
“我知道。”林怀尘的声音比夜风更凉,仿佛冻到了他自己,忽然低声咳嗽起来。那眼神如同冰凌一般,冷冷扫向她,似是无声的在说出更冷酷的话。
紫苏亦是骄傲的少女,见他这副样子,本来想要解释的话一句句咽回去,却莫名的觉得心痛。眼见他背转身子,慢慢往回走,忽然咬了咬唇,低声道:“对不起,我并不知道……”
她不敢抬头看他的背影,只听见林怀尘轻轻叹息了一声:“不关你的事。这是我师姐的佩剑……她离开这里六年了,再也没有回来。”
紫苏忽然明白过来,原来那样骄傲、孤高又洒脱的男子,不过都是表象。此刻她见到最是真实的林怀尘,一样会脆弱得如同孩子一般。她隐隐想到了什么,涩着声音开口:“你和你的师姐,感情很好么?”
“会极门下,流火授衣。师姐长我三岁,我的功夫,几乎都是她传授的。”他低低开口,似乎还有着困惑,“那年她要出去游历,我求她等我三年,再一起出去——可是她只是把我当作了孩子,微笑着和我告别。”
只是差了这三年,初时还有信捎来,可是到了后来,他再也寻不到半丝痕迹。直到自己循着祖训,到了可以出峡谷的年纪,才有流火剑一把送来此地。
他终于是知道了,剑在人在,剑失人亡。那突如其来的茫然和悲凉,叫这个少年无所适从。而此生的追求却只剩下那样单薄的寻找师姐来信中提及的地名,一一去踏遍和找寻。
那一段时间,他恨这一切,恨师姐不愿等他,恨自己年岁太小,却最为愤恨,时间太少——少到来不及去告诉师姐,少年一直带着羞涩的爱慕。而他抱着薄弱的希望去寻找,江湖何其大,授衣剑逐渐名动江湖,流火剑却始终安然躺在谷中,她的主人似乎真的消失在了刀光剑影中。
每一次林怀尘回到谷中,来到这一处藏剑处——他知道师姐最爱的这里,有绿翳蔽日,又有零星灯火,若是她能回来,必会重回这里。偏偏,六年以来,流火剑始终在这里,再也没有挪动分毫。
他自是不愿对少女说起这些的,只是缓和了语气,温言道:“我带你出去,这里路并不好走。”语气缓和了许多,紫苏却开始觉得寒冷,一座巨大的冰墙横亘在两人之间——就在刚才,她忽然明白了之前自己一直在别扭什么。原来这样一个人,也会如此有心有爱、有情有义,然而留给他人的,却全是莫测高深的风度。
她默不作声,随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天边的星星一颗颗变得耀眼,有小虫在轻鸣,亦有他们踏过草丛的声响。
林怀尘突然驻足,斜半身挡在紫苏身前,侧耳倾听。
紫苏睁大眼睛,亦看到角落蹲着的男子,似乎在伸手轻抚一株植物,低声呢喃:“萑苇,这可是你对我说起过的珍珠草么?果真可爱……”又低低的一遍遍在轻吟,“萑苇……萑苇,直到今日才算见到了你说过的一切……还好,并不算太迟……”
萑苇……这个名字似有魔力——林怀尘身子僵住如同雕塑石化,棱角分明的侧脸终于节节露出了狰狞若狂之态。
不知是立了多久,似短又长的时光……紫苏察觉出凌人的杀意,微微瑟缩了身子——轻微的声响,忽然让前方的男子警觉,低喝道:“谁在那边?”
只见青光一闪,有白色的炽耀光芒泼洒而出。林怀尘以快得不可思议的身法,拔剑,跃起,如一缕清风,狠狠的逼向前方。
片刻之后,紫苏终于看清,那人有自己熟悉的背影,腰间悬长箫,此时一味的避让,背着双手,在授衣剑凌厉攻势下已然有些不支。
她急得大喊:“洛大哥,你还手啊!”又对林怀尘喊道:“林怀尘,那是自己人啊!”
仿佛为了回应这句话,林怀尘动作微微一缓,剑气凝而不发,低声问道:“你认得我师姐?她……如今究竟在哪里?”
洛一像是痴了一般,立在原地,浑身被他剑气所罩,却无一丝防御的姿态。
“剑失人亡……流火剑是我让人送来这里的……”他的声音渐低,终化无声。
“剑失人亡……”林怀尘手中剑意忽地如同被泼了凉水的烈焰,肃然而灭,驻剑而立,眼神苍茫,道:“怎么会这样?”
而洛一的神情几乎与他一般无异,嘴角微微垂下,像是苦笑:“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那是自己最好的年华,而立之年,风度翩然而潇洒,剑术天下闻名。江湖上慕名的少女想尽了办法与他接近,却唯有她,只是无意间见到一个少女在自己离去后哭泣,便不依不饶的找自己讨回公道。
更叫自己诧异的,确实她的剑术。那样一个在江湖上寂寂无名的少女,却有着极飘逸精湛的剑术。而自己一时轻敌,洛水刃竟尔招架不住。
那次是在长安古道之边,萑苇用流火剑指向自己,“望你好自为之。”声音清脆如玉击,在自己心间铿然作响。眉眼虽非美艳,却清冽得如同祁连山顶融化下的雪水,清爽的转身而走,像是了却心愿,终于可以舒心而笑。
洛一终于知道什么才是勾心夺魄——原来之前的半个月,少女执著的追击竟然让自己心情这般愉悦,而她的转身离去,却无端让自己觉得失落而消沉。
于是事情发展得出乎了自己的意料。猫与老鼠的追击,陡然间互换了身份。
萑苇一路往南,一个月后,她在长江以南的一个不知名小镇,终于肯正眼看他一眼,然后问他:“你打算怎样?干嘛一直跟着我?”语毕,自己也是一笑,想来是记起了初识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质问他。
而洛一不慌不忙,淡然一笑:“想和你结个伴,四处游历一番。”
到底没有将心底的奢望说出来,若要收心敛性,自此以后,他有的是时间。
整整三年的时光,他们从江南又复行回大漠之地,重走丝绸之路。萑苇立在秦州仙人崖边,低头看了很久那个郁葱葱的峡谷。他便问她:“真的不进去看看么?”
萑苇只是抚了抚鬓间被吹乱的发丝,淡淡笑道:“不了。怀尘从小太依赖我,我有意离开了这两年,也希望他能独立些。在江湖上走动,到底还是一个人的事。”
洛一和她一起沉默良久,终于面色不悦,声音低沉:“那么我们结伴行走这些日子,难道真和你一人独自行走一般无异?”
萑苇挑眉问他:“你怎么了?”
他几乎要拂袖而去,最后却不过站定,安静道:“你不会一个人。”
那是洛一第一次见到萑苇脸红,在麦积烟雨中,满座全龛的菩萨也似在侧耳倾听,手指拈花,脸带微笑,仿佛听到人间最动人的话语。
曾经惹出了无数江湖佳话的洛水一刃从此真正的沉寂下来。洛一始终记得,他曾说:“你不会一个人。”那直似对着诸天菩萨许下的誓愿,而最后,却不过应了佛门一空。
那是在泉州的德化窑,她千挑万选,送他一支瓷箫,色如象白,乐声激越。而洛一独独不愿回忆起那一日。明知萑苇比自己小了不少年岁,明知她有时还有些孩子脾性,而自己偏偏一口答应,带她上了一艘发往东瀛的装瓷货船。
她只是雀跃着想要走走海上丝绸之路,而出海三日,却遇上了最大的风暴。
由远及近,沉沉乌云从海天尽头涌来,刹那间天地变为黑色,怒吼的浪潮足有数十丈高,如同一座移动着的巨大而厚重的山峦,轻而易举的将整艘海船挤压得粉碎。
浪潮翻涌,萑苇不识水性,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在海水中沉浮。海船的碎木砸到她的额角,刹那间然后一小片水域被染红,又褪尽色彩。风暴不知持续了多久,洛一只觉得手中那双手逐渐无力,几次想要挣开,他却死死不放。
不远处已经慢慢漂浮而来船的碎木,而萑苇却已经精疲力竭,又因为失血,逐渐失去意识。他本来揽着她的腰,紧搂着她柔软的身躯,而有一个浪头打来,像是绝顶高手的一掌罡风,迫得两人分开。海水中的两双手滑腻如同水草,再也不能捉紧彼此。他看着她滑入海底深处,惊惶得说不出话来,深吸一口气,又钻进了水中。
暗墨深蓝的海水,透进了风暴过去之后的阳光,一层层的向下晕染开,仿佛能触摸那些透明涟漪。少女长发柔丝飘开,双唇因为潮湿而饱满柔和,唇形像是在说话。可他拼劲了全力,却依然只觉得双目生涩,看不见听不见她最后的话语。海水的压力越来越大,迫得他再也不能往下,而肺里几乎再也没有一丝残存的空气。指尖的距离越来越远,而越往深处,暗色越浓,终于看不见那双晶亮的眼睛。
洛一昏昏沉沉的浮上水面,刺眼的光芒如此圣洁,和刚才还是狂风怒吼的暴虐世界有天壤之别。他抱着浮木,最后被过往的商船救起,孑然一身,终于踏上了陆地。
仿佛天意,他的洛水刃在海难中永沉海底,偏偏却带着她的流火剑。
于是一路且行且走,剑上犹带萑苇的魂魄,他夜夜与她说话,走得很慢,却依然回到秦州。于是请人将它送回送灯峡。他在峡谷另一边看着,英俊的少年接过长剑,一脸不安。最后翩然而去,自此之后,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名字,天地间自己不过一个旅客,既无欢颜,亦无哀痛。
他停下这些往事追溯,看着林怀尘:“小猴子,萑苇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这句话被林怀尘的咳嗽打断,他声调微凉:“你就这么在海里放开了她?”
洛一淡淡笑道:“是啊。独存于世,倒不如当时一起沉下去。”
“你还知道师姐喊我的小名。可见你们真是爱侣。”林怀尘忽然挺起了脊梁,目光冷瑟得像是万古的冰砖,狠狠撞击血脉深处。那个牵着自己的手,闲步在溪涧边的温然少女,原来一直属于另一个男子独有的记忆中。而潜意识中,他一直不愿相信的,终于还是成真——或许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他的师姐,真的已经不在和自己生活在一个世界中了。
他用木然的声音,随意的指了指洛一和紫苏:“你们走吧。”
河西走廊千年的风沙尚未将一个人吹得如同泥塑,而他现在,却真如窟龛中默然坐着的塑像,只求彻底的安宁。
紫苏悄悄走近几步,想要和他说话——而那样凌厉的目光,像是野兽,凶狠的逼退来进犯自己地盘的同类。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却勇敢的扬起声音:“林怀尘……”
林怀尘并没有看着她,声音像琉璃般透明,又脆弱:“你们这些外人,都出去吧。”
她立在原地,长久的看着那个男子的背影。想寻找一丝一毫和以往相似的痕迹。
那个爱穿青衫的男子,她早就听大哥说过——华山之巅,他们以竹枝代剑,斗酒斗剑,快逸纵歌。紫临渊回府后一直感叹,自从接任家主以来,竟是从未如此畅意而为。而在敦煌,后有弩箭,前有猛犬,他亦不过负着她,轻轻皱眉抱怨一句“真是麻烦”。现在他的目光扫着自己,像是见到一个陌生人。
所谓的江湖义气,原来这样薄凉。
而一个人的心中,原来承不下太多的情感。
脸颊生凉,紫苏这十几年的生命中,从未像这几个月那样跌宕,像是遍尝了各种滋味。她微笑着转身,双手握紧在身前,乌黑长发被夜间露水打湿,微微卷在耳边。
她的脚步有些快,洛一只是一分神的时间,已经见到她走上了崖间栈道。他追上去,并肩向上走。像是看透小儿女的心事,他微笑,依稀可见昔年风华:“阿苏,那年我和萑苇在河西,恰遇陇西大旱,卖儿鬻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人贩子,专门挨家挨户的去找养有幼女的夫妻。萑苇当时不忍心,暗中又偷偷抢回了几个。只怕那些用来献祭的女孩子,就是当年被卖的也未可知。”
扯些乱七八糟的往事,存心想要分散开她的心思。他立在半高的崖间,低头望向崖下的年轻男子,如青松一株,连发髻也透着古朴随意。身边的少女在月色下,容颜清透,连他都觉得会是佳偶天成,可是各有各的緣法,这样错过,却叫他惋惜。
紫苏只是静静的等他说下文,许久之后,才嫣然一笑:“洛大哥,我要去景德镇走一走。”
他并不意外,挑眉问她:“去作甚么?”
紫苏轻轻皱眉:“你不觉得……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釉里红奇怪得很么?”
她微扬下巴,眼神透亮,像是刻意在隐忍着什么,有稚嫩中的坚强:“洛大哥,我的江湖梦可还没结束呢。”
他们在秦陇大地上慢慢走着,这是华夏大地上最为坚实的土壤。
紫苏略略抬起头:“你不用陪着我,言二哥很快能追上我。”她轻轻握住洛一的手:“洛大哥,那几年间,你必定过得安宁愉快。”
他低头看着少女,月色皎洁,而她的眼神更是安然诚挚,于是微笑:“难怪临渊时时向我炫耀有个妹子,倒真是有些羡慕他了。”又拍拍她的手,“阿苏,将来的日子还很长。你和林怀尘都还很小。”
似是意味深长,他在月华下长啸而去,背影疾如风尘,片刻之后,目力所及已然不见踪影。
而紫言匆匆追上来,全然一头雾水:“怎么好好的你们就走了?林怀尘一脸不善的将我我也逐了出来。”
紫苏一催胭脂雪:“我怎么知道!”
声音远远传到后边,紫言已然听不清楚。他微微摇头,随着妹子,向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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