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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柒回

  一路东行,洛一并非话多之人,只是对着聪灵天真的少女,有时也忆起往事,不免带出了一句两句。紫苏隐约得知,洛一大约是有一位深爱的女子,如今已不在这世间。

  她心中默默揣测,却无意间总是会想起大哥。江湖坊间的传言太离奇,那些有关紫家家主的故事,轰烈如同严冬蓬勃而起的焰火,烧得整个武林都为之侧目。可其实她知道,她的兄长,至多不过有时看着自己的额饰——那颗灿若红花的宝石微微发怔。

  而那些人再也没有跟上来。紫苏问起来,洛一就淡淡道:“看清敌我实力,这是在刀尖上舔血时保命的不二法门。”说得紫苏颇不自在,讪讪笑道:“那么我还真是不自量力了。”

  只怕也只是少女的玲珑心思了,沉沉浮浮纠缠在这样简单一句话上,又浅浅想起了林怀尘。那个负剑的少年,几次相救自己,骄傲而内敛,她常常在睡梦中醒来,然后低呼出声,看着那双明湛若星的双眼逝去在烈焰中。

  而洛一听到“不自量力”,却停下了脚步,叹道:“不自量力才有意外……这一生,若是没有些意外,岂不是连希望也没有了?”

  紫苏咯咯的笑,挑他毛病:“洛老哥,你不是说这一生,只要平凡顺畅才好么?”

  洛一微点她额头,笑道:“是这个道理。你便当我没说刚才那句话。”他的眼睛微眯,似在嘲笑自己的口是心非。却到底掠过了这个话题不提。

  那一日已快到秦州,他们寻了一家小客栈住下。天气阴涩,似要落下雨来,和极旱极躁的塞外相比,气候已日渐湿润柔和。天色未晚,她便去找洛一说话。

  就在窗口,忽然听见房内之人低低吟诗: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

  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那是华夏历史上最古老的诗歌之一。朴质而忙碌,农夫农妇,田间桑下,常人营生。明明那样的平凡,却被他吟得如同最痴缠的情诗,在这细密即将沾春雨的黄昏,思思缠绕,氤氤漂浮在紫苏心头,几乎叫她落下泪来。

  而屋内之人亦在失神,几乎听不见屋外的动静,片刻之后道:“阿苏?进来吧。”

  她推门而入。

  洛一负手立在窗口,背影分外挺拔,却无声的露着寞落。

  紫苏忽然觉察出那样压抑的空气,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带着湿气的晚风从门口钻进来,吹在脸侧,凉意犹似泪痕风干。

  她犹豫了一下,随口拾了话题:“洛大哥,我们去秦州哪里?”

  “仙人崖。”他吐字清晰,轻轻送来,“送灯峡。”

  “林怀尘……他也回那里去?”紫苏双眼一亮。

  他转过脸来,半边侧脸犹在阴影中,却可见眼中促狭笑意:“怎么,很想见他么?”

  紫苏大方的扬起脸,笑:“那是当然。”

  洛一抚掌大笑:“不愧是紫家女儿。比起你那别扭的大哥,倒是洒脱多了。”

  紫苏只是一哂,并不理会他打趣之言,“洛大哥,你一定遇上过极伤心的事吧?”

  洛一忽然笑得极灿烂,藏在阴影处的半边脸似乎被阳光照亮,倒像对着少女说教:“事物两极,总是相伴相生,方能圆转如意。极伤心的事……大约也是我最欢愉的事了——

  第二日两人并未进入秦州城,而是向东南方向绕去。路上树木葱郁,群山青绿,连泥土气息亦是润泽,难得露出了江南的气息。而一路上烟雨濛濛,沾湿万物,将尘埃也一并洗净。

  道路颇有些难走,远远可见一座巨大似麦垛般的山峰,为郁郁树木所环,黄绿相映间,三座大佛端身而立。紫苏牵了胭脂雪,默然合掌许愿。清风微拂少女的衣襟——日渐添暖的日子里,她的衣衫渐薄,而衣袂飘飘,清丽若水。

  那便是另一座丝绸之路上的著名石窟了,一路而来的麦积烟雨更是秦地胜景之一。而洛一领着紫苏,却绕开那些往来工匠和前去祈福还愿的信徒,踏上了一支旁路。入口几乎掩在了一侧石缝之间,光线恰好将其遮掩的似是黝黑色泥土。

  踏进小路之前,洛一似乎不经意:“向佛祖许了什么愿?”

  紫苏牵着马匹,正小心的跨进狭路,低头回他一句:“不能说。”她脸颊带了微粉,走得有些发热,小心的抚慰已经有些不耐烦的胭脂雪。

  小路很是崎岖,只是缓缓的在向高出行走。又因为此地水草丰茂,各种灌草荆棘丛生,走得甚是艰难,有时连方向都难以确认,只是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丛林之中,连远处山崖都难以看见。如此这般走了半个时辰,方才可以远眺到半座山崖在斜前方烟雨中矗立。

  她蓦地听到前边男子低沉的声音,似是饱含了水般的情感:“仙人崖。”于是伸出手去拍他肩膀:“洛大哥,你来过么?”

  前方的男子只留给她幽雅而古朴的背影,沉默的注视远方的山崖——他从未来过这里,却分明觉得如此熟悉。似乎连这样大的天地间,一草一木,一珠一露,均是栩栩然一直在自己心间。

  洛一的脚步微快,终于摆脱了蕤生植草,登上那块巨大的观景石。他信手指点,仿佛回到故乡,安然而笑:“若是晚上来到这里,南崖下青灯盏盏,美不胜收。”

  “所以叫送灯峡?”

  “仙人送灯……送灯也好,传道也罢,传的不过是人心人情。”他将视线移向谷底,指着小小一条蜿蜒栈道,“下去就到谷底了。”语气中有些微的满足,又有怔然。仿佛回到久违回去的故乡,或是抛弃多年的心境。

  那一刻,曾经的翩翩江湖剑客光彩重现,倚马挥剑,快意情仇——无数美丽的少女为之倾倒,而那时的少年意气,却只是骄傲的用眼角扫过,却从未铭刻心怀。

  胭脂雪被留在栈道口,而紫苏随着洛一,一步步往下走。栈道犹如扭曲的蔓藤植物,木质的缘故,踏上去嘎吱作响。行进到峡谷底部,终于见到依山壁而建的阁楼。

  紫苏叹了口气:“这地方真是难寻。”其实悄悄咽下了后半句话——这样美妙的地方,若是自小生长于这般清奇秀丽之地,又该有怎样奇伟的品格内质。

  然而那些想要说出的话,却全在咽喉间锁住,紫苏只听见自己低呼了一声,望向崖间的年轻男子——青衫磊落,负手而立望向南崖,听见声响,回身而望。

  那双温和如云、亮湛似星的双眼……终于没有如同自己梦魇中一般,最终被吞噬在烈焰中。林怀尘脸色苍白,消瘦了许多,愈发的清峻铮铮。

  紫苏愣了一下,提起早就被荆草割得破破烂烂的裙裾,奔得如同山间精灵,只是一瞬间,已经立在他面前。少女踮起脚尖,那样自然的环上他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颤:“林怀尘,你没事么?”

  她的下巴轻轻搁在林怀尘肩头,心绪复杂如同万般色彩的光线混合在天空中,而到了后来,却只是如同微雨轻点,密密粘在了这天地万物之间。林怀尘身子僵住,片刻之后轻拍她的肩膀,微笑道:“阿苏,我没有骗你。我一个人能脱身,是不是?”力道恰到好处,拍散了她数日以来的恐惧,真切的告诉她:自己安然无恙。语气轻柔,像是哄一个孩子。然而紫苏却听见他的声音中到底带了几丝空洞,仿佛肺部受到了创伤。她微微离开他肩头,用手背抹了抹眼泪,问他:“你受伤了么?”

  林怀尘默不作声,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小伤。”还有歉意,仿佛那一日自己开口撒谎骗了她一般。

  那一日他去抢夺马匹,白榆火的掌风追至,林怀尘一时不及避开,索性想借着这一掌之力将自己远远送出,是以不避不让,生生的受了一掌。他原本以为掌风所及,不过就是气血翻滚一阵,调养数日便能无事,然而白榆火的掌力中隐含的阴毒怨厉之气,竟是他从未想到的。似有无数怨灵狠狠咬噬住自己的肩膀,冰冷刻骨的触及活生生的血肉,刹那间成为了炙热的岩浆般,直欲将肺血烤热。

  他强撑着夺马而行,马匹在跑出魔鬼城的时候终于不支,而林怀尘体内的真气也已冲突激荡到极点。所幸白榆火并没有亲自追出,陇萃堂的手下一拨一拨的被派出,他虽受了伤,倒也能一一应付。强撑到瓜州境内的时候,终于遇到紫言。

  后来一路回到秦州,紫言素来是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能买到马匹则买,不能则偷,速度极快,偶尔停下,他便用紫家的清凉心法替林怀尘消解那掌戾气。一路回到送灯峡,竟比洛一和紫苏还早了数日。

  嘴角犹然带着笑,毫不在意的吐出“小伤”二字,却借机略微退开半步,扶住紫苏的手臂问道:“你们一路上呢?”

  紫苏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来,紧紧拽着他的肩膀,竟是不愿离开。

  “若不是绊马丝先行盯上了我们,只怕一剑微雨想要顺当的回到这里,也是不易。”洛一立在不远处,看看泪痕未干的少女,仿佛那是自己的妹妹,微笑着替她答道。

  紫言倒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还抓着林怀尘袖口的妹妹,浓眉挑起,笑斥:“阿苏,还有没有点规矩?”

  紫苏便轻轻吐了吐舌头,仔细看了看林怀尘的脸色,方才拍手笑道:“没事就好了。”

  紫言直到见到妹妹,方才放下心来,谨然向洛一行礼道:“洛先生,多谢你了。”

  洛一大笑,连枝间的叶子也在簌簌而动:“洛先生?紫言,我真老成这样了么?”紫言亦回他大笑:“我们不过五年未见,你觉得呢?”洛一点点头,叹道:“不错,是该服老了。”他走到林怀尘面前,“送灯峡名不虚传,果然是蕴满灵气。”

  他一边低语,一边望向南崖东角的藤条,大约可以顺着攀上,一窥峡谷全貌。

  紫言大咧咧的走到林怀尘身边,催道:“快进去,你这伤吹不得凉风。”

  林怀尘点一点头,当先回去。紫苏轻轻一拉兄长的衣袖,低声问道:“他的伤真的没事么?”

  灵透的双眼此时渗满了不安,如同被围困的幼鹿,眼见锋利的箭矢呼啸飞来。

  紫言哈哈一笑,低声道:“清凉自任,亦我亦他——咱们紫家的心法,是比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还要有用。你信是不信?”

  她略微点头,到底慢慢放下心来,听见兄长用暧昧逗趣的语气说:“阿苏,林怀尘不会有事。二哥我拼了不要这身武功,也绝不叫你失望。”这才心情稍好,笑骂道:“二哥,你再胡说八道,我可恼了!”又扬了扬下巴,眉眼弯弯笑道:“你快去吧,我随便走走。”

  内力疗伤所费时间极长,紫苏随便吃了些口粮,想找洛一说话,却哪里找得到他?只能自己循着山谷,走走停停,不时辨认些未见过的奇花异草,转眼已是天黑。

  不远处是一块极大的石头,紫苏心中微测了一下,大约站上去可见到南崖全景,此时自己心境前所未有的轻松,亦对洛一所说的“仙人送灯”奇景很是好奇,脚下轻轻一点,站在了大石脊上。

  果然是仙人送灯,浓墨暮色中,只有点点莹光在远处漂浮,或大或小——大的似银盘,而小的如珍珠。似是一吹即散,却偏偏萦绕在暗色中,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像是用丝线引着,纵易自如的在空气中翩跹。

  她的视力极好,即便在黑夜中,终于分辨出了那灯火缠绕的中心,恍然是一把长剑,搁在崖上。紫苏心中好奇,一步一挪,费力的向那个角落走去。

  果然是一把银色长剑,剑身婉约细长,被置在一块大石底下——之前的星光点点,竟然是数不尽的萤火虫和磷火,而石头上则是一盏油灯,微弱的燃烧。她小心的蹲下身去,借着灯光去看剑鞘。

  她识得那两个字——“流火”。

  像是破碎的回忆被串联起来,紫苏的脑海中滑过了曾经听到洛一吟唱的歌声: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恍然如同霹雳从半空中滑过,紫苏的手指尚未触及剑身,身后已有一声暴喝:“你在做什么?”掌风疾劲,逼得紫苏心口微疼,又将她掠在一边。她怔怔的看着男子的背影,正小心的检查那把长剑,轻轻将它放回原处,仿佛那把剑是薄瓷制成,碰不得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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