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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7——8章

  第七章重阳

  第二天,高福儿给我送来一瓶药。

  一大早,高福儿在院子里找到正在晒书的我,递给我一个精致的小瓷瓶,说:“凌儿,四爷说,叫你把这药敷到指头上,拿布包起来,去淤生肌的。”我正要随手接过来,却看到兰香又在窃笑,不由得恼起来,跟高福儿说:“高总管,请你退回去给爷,就说奴婢手指这么点小事也劳贝勒爷想着,实在是担待不起。”高福儿却眯着三角眼笑嘻嘻地说:“姑娘,要是我没把东西送到你手上,爷就该责罚我了,你好歹体恤着我收了东西,话,还得你自己跟爷去说……”我发了个愣,他就把瓶子塞到我手里,又说,“姑娘,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怪不得咱爷疼你,昨儿你唱的那曲儿,啧啧,真是好听。”一头说,一头摆摆手走了。

  我自己研究了一下手指,也就一个指甲齐根断掉了而已,指甲可以再长,弹琴也可以戴假指甲的,我最讨厌婆婆妈妈了,于是顺手把小瓶一放,转眼就把这事忘记了。

  又提心吊胆过了好多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才渐渐松懈下来。自嘲地想,看来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那些阿哥爷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而且每天钩心斗角,哪还真的会记得我这么个小丫头?于是一颗心放下来,照常生活。

  户部追缴亏空的事还没有完结,又出现了被康熙皇帝无意中亲自发现的刑部死囚冤案,清理冤狱的工作被派给了八阿哥,四阿哥他们户部的差事在中秋节之后被迫由皇帝亲自出面停止了,虽然说事情早已计议好,但委屈落到眼前,他们还是显得有点失落,经常没事就到书房邬先生处盘桓一下午。

  这天上午,福晋那边的人过来找邬先生说,今天重阳,府里过节,要给几位世子告个假。不要说我这个不熟悉传统节日的现代人了,就连邬先生都是才想起来这回事。之前因为四阿哥户部事务烦心操劳,府里过中秋时我们书房里外人等都跟着没有过成节,没想到这么快已经是九月九了。

  邬先生有些不胜感慨的样子,研究着笔墨,吩咐我们把写字的桌子收拾出来,他却到枫晚亭下,细细看了一遍那几株含苞待放的菊花,说:“我们来四贝勒府这些日子竟也就忙过去了,今天我们来好好过个节。早就想写几副字出来,把书房的槛帘换换,今日总算得空了。凌儿,给你写点什么好?”

  看着菊花,我还真想起来我最喜欢的菊花诗,于是一边磨墨,一边念道: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好个‘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真把菊花问得无言以对!”邬先生击桌赞赏一番,立时笔走龙蛇,在一张大宣纸上写了下来,放下笔,疑惑地问,“这可是你作的?”

  我“扑哧”一笑,道:“我倒真希望是我写的,可惜,凌儿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先生还不知道吗?还实在是喜欢这首诗才记得的。”

  “哦?但这词句显见不是古人的,也不见于各前人典籍,而且,度其气韵,应该是女子所作啊。”

  我也在嘀咕,如果这诗现在还没有人作,流传出去被曹寅家的人知道……然后才出现在《红楼梦》里……这不是陷入了爱因斯坦的时间悖论循环?

  又天马行空地走神起来,却见邬先生回味似的低吟几遍,突然饱蘸浓墨,在诗的下面点染几笔,一株菊花竟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虽然知道先生是才子,我却从来没见过他画画,没想到他一下笔竟如此不俗。

  我正看得出神,又远远看见胤■、胤祥被一群小厮簇拥着踏进了院子月洞门,随从们自觉停在门外,胤■拿着一小叠文件,胤祥则兴冲冲地拎了一壶酒向这边走来。

  我正要给他们行礼,胤■一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两人静悄悄地绕了过来,也看邬先生画画。

  只见先生在几株菊花边勾勒出低疏的几笔篱笆,篱笆后一个少女的背影欲走还留,发丝和衣角在秋风中微拂,似乎无尽感伤徘徊,画面本是一派说不出的清高萧索,却又因这少女的姿态而让人无限依依。

  看得胤■、胤祥连我都是默默无言,邬先生才笑呵呵地放下笔道:“四爷、十三爷,今日邬某失礼了!”

  胤祥似乎还沉浸在画的意境中,又把上面的诗念了一遍,才问邬先生:“先生高才!我这菊花酒真是送对了。”

  邬先生笑道:“哪有什么高才啊,因见重阳节又至,似有所感,谁知近日俗务绕心,竟连一首诗都作不起来了。唉……还是凌儿吟此诗,尽惹起我无限秋情。”

  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分辩,胤祥就大惊小怪地看着我:“又是你?”

  什么叫“又”是我?我连忙说:“这诗不是我作的,只是喜欢,便求先生替我写出来的。”

  胤■一直站在桌前低头默看着那幅画,这才抬起头来,浅笑着看了看邬先生,又看了看我,说:“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我也觉得这诗是女子所作。凌儿,如今我也喜欢这画,你就让给我如何啊?”

  居然连幅画也要抢,我不情不愿地说:“奴婢连人都是四爷的,一幅画就算挂在奴婢房间,也是四爷的。”

  “哈哈……那就是不愿意了?”胤■笑了,显得心情很好,“那我让人把它裱好,再送到凌姑娘房里,这该满意了吧?”

  胤祥也笑我:“你这丫头原来这么小气?”又对邬先生说,“今日皇上单独见了我和四哥,说我们户部的差事办得不错,封了四哥为郡王,明日就下恩诏。”

  “哦?恭喜王爷!”邬先生欣喜地看着似乎不甚在意的胤■,“果然,虽然差事没有完成,这一趟却让皇上看清楚了不少人和事啊。”

  “但是八弟他们如今在刑部办差……”知道他们又要议论政事,我连忙拿起我的专用道具——一个空茶盘子,转身就要开溜。

  “哎!凌儿站住!”居然是胤■在叫我,“你这丫头!你在书房原就可以不必回避,怎么还老是想跑呢?过来。”

  我只好乖乖回去站好,等候发落。只听他说:“皇上已定于十月初六出发巡幸热河,所有皇子和五岁以上皇孙都要随驾,此次首次召集东西蒙古各王公台吉觐见大礼,事务礼仪隆重。近日,皇上将太子的侍卫全换了,听说到承德后皇帝跟前的侍卫也要换,这明摆着是针对太子和大哥的举措啊,我心中不安,总觉得这次会出事似的。当此多事之秋,胤■想请邬先生也到热河我的狮子园去,凌儿你仍随先生一道,邬先生你看如何啊?”

  邬先生说:“这样很妥当,只是以我身份,不便与四爷一起随皇上车驾同往……”

  “这个我已经安排好了,月底就派性音护送你们先去狮子园安置,我再同皇上车驾一起随后便到。”

  终于可以出去玩了!还是可以去看热闹的狩猎!我心里已经忍不住欢呼起来。

  剩下的一整天,胤■在府里设家宴,又得与一众皇子兄弟应酬,都没有再出现,我们书房众人乐得轻松地好好过了个重阳节。

  李卫他们两个吃过晚饭又在院子里找蛐蛐,说什么秋后叫声清脆的蛐蛐最厉害,我兴致勃勃地和他们玩到深夜,实在是困得不行了,才迷迷糊糊回去休息。感觉刚睡着一会儿,就有人敲门,我睡眼蒙■的,懒得理。

  又安静了好一会儿,胤■的声音在外面低低地响起:“凌儿,是我。”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猛地坐起来,看见他的身影被外面的光芒淡淡地投到门上,竟站得柱子般纹丝不动。他来做什么?

  磨蹭着穿上衣服,我迟疑地打开门。他一手挽着自己的披风站在走廊里,看他一身整齐的服饰打扮,像从外面什么地方刚回来。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看看四周,书房和整个府里都已经是一片黑暗的宁静。

  他默默看着我到现在,才开口,带着一点笑意和醉意:“我从侧门进来的,不要吵醒他们。我在太子宫里喝酒喝过了,不想睡觉,想叫你陪我走走。”

  原来他还真有雅兴,可惜我一点兴趣也没,外面这么凉,我只想回去睡大觉……

  他看看我,笑了,声音依然很低:“怎么,又不愿意?”突然又有点黯然似的,“你就不能陪我一会儿吗?”

  我看着他。不管他未来会是谁,此情此景,这个男人,谁能拒绝?

  于是转身关上门,轻声问他:“四爷想去哪儿?”

  他的右手从我身后伸过来,握住我的左手,也不说话,就往走廊后很少有人出入的侧门,沿那条我进府时走过的甬道走去。

  我被他温热有力的大手拉得发了呆,直走出好远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一路上不停地经过小路、院子的红墙和长长的甬道,似乎永远也走不完,我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的侧脸,他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只好跟着他像幽灵一样在和夜一样深的侯门大宅里穿行。

  不知过了多久,我糊里糊涂地跟他穿过一个围墙很低矮的院子,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湖水在夜晚星光下幽幽泛着水波,我这才发现,今晚只有满天星斗,没有月亮。

  他终于开口了:“你好像很不愿意和我多待在一起?”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撞醒了我的梦游状态。但是这个话,如何回答?我没有说话。

  “回答我。”他强势地盯着我。

  我只好无奈地开口:“王爷你深沉威严,崖岸高峻,连众皇阿哥和满朝大臣哪个不服?奴婢只是……”

  “怕我?”

  我想否认,又觉得不好直接否认。他一直拉着我,沿湖边走了好长一段,眼看湖畔已经荒凉起来,湖水里渐渐挤满了枯萎卷起的荷叶,只让人觉得一片秋色苍凉,他才又开口。

  “可是我看到你,却总是觉得很开心。”

  这是什么意思?我吃惊地看着他,千万不要说想要我做第N个小妾!我急忙想缩回手,他感觉到了,猛地握紧,很痛哎!我皱眉。

  他停下来,拿手掌托起我的左手,只用一根手指,拨弄什么小玩意似的抬起我已经开始长指甲的食指,仔细地看了看。

  “你还是没有用我给的药?”他有些愠怒。

  我被吓住了,瞪着他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我……忘记了。”

  “忘记?你不是还想退回给我吗?”他扔掉我的手,紧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怕我,我却偏又从没见过这么胆大的奴才!”

  我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退开两步,低下头只看着他的靴子。

  他在我眼前来回踱了几步,又说:“可能我的确不太招人待见,做事出了名的刻薄,向来惹人忌恨。连皇上前两年都说我‘喜怒无常’,或许我真是太‘冷面’了些,不像八弟那样,和煦温柔,专能收买人心。”他似乎有些叹息,语气幽幽的,至此只剩下寂寞。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脸的失落,顿时发现自己太自私了。这个平日里一身钢骨的“冷面王”居然也会怀疑自己?也会没有自信?我,我想着的,怎么就只有自己的利益?

  一阵愧疚,我像以前安慰死党兄弟那样拍拍他的肩膀,恢复了我法学系学生的本色,慷慨陈词:

  “王爷,何必感叹行路难?你办事精细认真,光明正大,是为朝廷,为社稷,普天之下小民无不能感受你的恩德,那些怕你恨你的,不过是少数贪官污吏卑污小人,有何可惧?

  “至于‘喜怒无常’,其实那是因为王爷你性子刚毅,外冷内热,不了解你的人看到你这冷热两面,可能会误解;但是当今皇上细致入微,只要你秉持自己的本心,实实在在为他老人家分忧,所谓日久见人心,他岂有不知之理?

  “至于八阿哥,能被他的温和仁义轻易收买的人,不过是些为谋私利的墙头草,能被他收买,就不能被别人收买?王爷,你想想那些人,你是不能收买,还是根本不屑收买?”

  一番长篇大论掷地有声,我满意地喘了一口气,不错,语言表达还没有生疏,只可惜面对的只是一片夜色而不是在学校的模拟法庭上——一想起现在的处境,又豪情顿消。

  这才想起我说话的对象,连忙看他。

  胤■的面色泛起了我从未见过的潮红,原本深不见底的目光此时就像被台风掀起了惊涛骇浪的海洋,似乎想说什么,又迟迟没有出口。他凝望我,慢慢地伸出双臂,很轻却又很肯定地将我拢到他怀中,用披风把我裹在他胸膛前的小天地里。我呆呆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直到多得数不过来,仍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才听到他好像被压抑得发闷的声音响起:

  “邬先生说得不错,你是上天送给我的,谢谢苍天。”

  第八章踏雪

  我后来也想不起那天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自己像梦游般被胤■送回了房间,一路上我们还是一言未发,他只紧紧握着我的手。而那一夜,我整个梦里都是那个怀抱的温度。

  后来几天,胤■在刑部的勘察有了结果,锁拿一批大小官员的名单进呈康熙,皇帝大笔一挥全部准奏,各有司衙门立刻忙起来。为此连辅助办案的胤祥也忙得几天没有过来,胤■来了书房两趟,我都不敢看他,迅速溜掉了,他也没有再叫我。弄得我过了这几天,越想越觉得那天晚上是一场梦,只除了那体温。

  这一天,高福儿给我送过来一幅装裱好的画,通知我和邬先生收拾行装,明天起程去热河。

  打开卷轴,画中女子清淡如菊,纤细的背影脉脉如诉。我把它挂在房间的墙上,看着出了好一会儿神。

  第二天一早,我叮嘱梅香、兰香打理好院子不要偷懒,又检查了一遍邬先生的御寒衣物,这才由性音带着,仍出到我们来时的侧门,登车起程。

  我们三个人又恢复了在路程中的轻松,有说有笑,一路向北。走了一两天,隔窗眺望时,景色已经不同,夹路枯黄的衰草、盐碱白地直接天际,一群群乌鸦在草滩上忽起忽落,翩翩盘旋,让人顿起苍凉之意。

  天气甚好,走了四天就顺利地来到热河。因为康熙四十三年避暑山庄的修建完善,朝廷已下诏将这里设为成为外夷常朝之地,漠南漠北的蒙古王公,青藏喇嘛、教主及朝鲜使节,也都在这里造起了不计其数的馆驿、别墅,以备迎驾朝觐。一些精明的行商瞧准了这块风水宝地,便在山庄四周蜘蛛网似的营建起店铺房舍。如今我看到的热河,俨然是一个不小的都会之市了。

  车行到一处庄园停下,自有常驻狮子园的太监仆妇来接了我们进去。大概因为现在里面还没有住进“主子”,所以我们竟也得到了很殷勤的服侍,被妥帖地安顿在园子东北角落的梵清阁——看这里布置,显然也是书房。

  安顿下来,我就忙着想到处看看塞外风光,却又放不下一心在书房看书的邬先生,只能在梵清阁附近郁闷地转转便罢。还好离梵清阁不远有一道后门,出去就是田庄,地形平坦,可以望见远远的一片衰草枯黄直接天际,苍茫辽阔,大快胸襟。我跃跃欲试地想骑马感受一下自由飞驰的感觉,却被马厩的太监死活劝住了,他们说第一次骑马千万不可鲁莽,更何况这些马儿也不熟悉我……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我就不信……于是从到热河的第二天起,我每天都来跟这十几匹马儿玩。一来,这里远没有我想象中那样有意思,景色看久了也十分萧瑟;二来,我真正喜欢上了这种动物,看看它们善良的眼睛,远望草原时渴望奔驰的神情,都让我心疼。我学着给他们刷刷毛,说说话,辨认着它们每一个的特点,就此消磨掉不少时间。邬先生在我的怂恿下,也时常四处转转,由我陪着看看马儿。

  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把邬先生当做了我在古代的唯一一个亲人,我完全信任了他无双的智谋和深沉的胸襟,我还记得他在进府之前跟我说过的话。那么,那天晚上,胤■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邬先生就是那样想的吗?我不相信!而且,我最讨厌让别人来预言和掌握我的命运,休想!我出神地拍着一头不十分高大、却温驯可人的小母马顺滑的鬃毛,暗下决心。

  在这人迹罕见、秋草连天的塞外,我感觉到了回古代之后从没有过的宁静,如果没有这些人,这些事,就算不能回现代,能平安喜乐一生不也算人生有了结局?可惜我也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第一次废太子的巨变,马上就要在历史舞台上演了。而我,不过是一个茫茫时空中路过这里的尘埃。

  进入十月,这里下雪了。听说康熙和众随从皇子大臣已经从北京出发,提前来到热河等候的各外藩王公都开始打点布置接驾事宜,街市上渐渐热闹起来。

  下了好几天的雪在一天下午暂停,我连忙抽空到外面转悠,想去看看马儿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了,却听见远处鞭炮喧天,鼓乐齐鸣——他们到了!我连忙回去想扶了邬先生去迎接,他却笑道:“王爷说了,不要出去迎接,一则,雪天我腿脚不便,二则,同行王公贵族也多,我不便相见……呵呵,王爷体恤我,你也在这里一起等便是。”

  不知过了多久,车马喧哗声在院外不远处响起,一阵忙乱的声音之后,府里又恢复了宁静。我并不想见到胤■和他的福晋,所以一直坦然地拿着一本珍版《牡丹亭》在研究,偶尔偷眼看看邬先生出神看书的平静侧脸,我想,胤■刚到,应该不会来书房了吧?

  谁知院中响起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你们在外面耳房候着。”胤■的声音真的就响起来了,他匆忙地一头钻进书房厚厚的棉帘,一边沉着脸脱掉身上的大衣裳,摘掉帽子,看样子竟是一点也没有歇息,衣服都没换就直接来了书房——一定是心中又有了疑惑或为难的事情。

  意识到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丫鬟,我连忙上去接着他的衣帽,退出到外间倒茶。他面无表情,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才从容进了里间和邬先生简单地招呼着坐下来。我没注意他们的低语声,顺手把他的衣帽搁到椅背上,先把小茶炉里暖着的水泡了杯茶,端进去送到他手里。他头也不抬地接过去,继续在对专注盯着灯光思索的邬先生说“三哥”如何如何。转身出来,我却看到椅背后面地上掉了一个小小的卷轴。捡起来想塞回他衣服里,谁知这沉重的大衣服竟找不到口袋在哪,我一手拿着卷轴,见系它的缎带已经散开,卷轴一角看起来好像是一幅画。好奇心上来,心想,他一路上带幅画做什么?画里面总不会有什么机密,看看无妨吧?

  这么想着,手已经展开了画卷,我的目光立刻被它完全吸引了。

  在这幅只有一般卷轴四分之一大的小画卷上,一个少女青裳朴素,面色苍白地斜倚在床上,眼睛微睁,目光迷离,似乎在看着很远的地方。她五官显得十分精致,但最吸引人的,并不是她的容貌,而是眉目微拧,嘴唇紧抿的那一股倔犟之意。这幅画题材很一般,但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传神,其成功之处应该就在于捕获了她的这一细微神态吧。

  心下又惊,又怕,又甜,又涩,把画小心地系好,塞到他衣服里面胡乱盖起来,就蹑手蹑脚走出书房。李卫开心地比着手势和我不出声地打招呼,我也恍若无睹,直奔我住的房间而去。

  掀开蒙着菱花铜镜的镜袱,在烛光下映出一张不太清晰、我还没有来得及看熟悉的脸,特别是此时拧着眉,这惊慌、不甘的表情。我一再希望找出些不同的地方,但是观察了很久,终于绝望地承认,我,就是那个画中人。

  走出来,我语无伦次地叫李卫替我在书房外面守一会儿,自己就漫无目的地转出了院子。不知不觉来到马厩,外面一个看守的太监都没有,我打开门,那匹枣红小母马亲热地站起来拿脸蹭我。

  顺手抓了一把草料喂它,借着外面地上白雪映进来的光芒,我心不在焉地理了理它的鬃毛,看它呼扇着长长的睫毛温柔地看着我,我低声问它:“他身上带着我的小像,为什么?我今后要该怎么自处?你说,难道他会爱上我吗?我有可能爱上有妇之夫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没有回答,我却止不住地继续说:“但是问题根本不在于爱不爱……你知道吗?我和这个世界简直格格不入……你就不能带我跑掉吗?让我回到属于我的世界里去?”

  它还是不回答,只从鼻子里呼哧着气,舔舔我的手。

  我沮丧地解下它的缰绳,试着拉拉它,它居然温驯地跟我走了,一直把它拉到后门处,却没想到还会有守门的军士,他们拦住了我。

  “姑娘,这天气你还是不要出去了,外头黑糊糊的,危险。”

  “就让我在附近转转不行吗?只转一小会儿。”

  “不是我不让,你看这马连鞍子都没有配,你也不能骑啊。”

  我一看,果然,不禁泄气,却又不甘心:“那我就让它陪着我出去转转也不行吗?”

  “姑娘,不是我说你,要是遇上什么危险,这马反而会拖累你的,还是不要出去了……”

  “怎么回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

  “十三爷!小的们给十三爷请安了。这位姑娘硬要这时候出去,奴才们怎么都劝不住……”

  胤祥今天的神色不像平时那样嘻哈飞扬,甚至有点严肃,而且只身一人没有带护卫,这些都很反常。他掀起毛皮斗篷,从马上一跃而下,踱了过来,皱皱眉问我:“凌儿,你又想做什么奇怪的事?”

  怎么,原来他看我现在也挺奇怪啊?我笑了笑不说话。

  他歪头看看我,说:“今儿个你怎么怪怪的?我四哥呢?”

  我此时很不愿意想起他的四哥,只简短地回答:“在邬先生那儿。”

  “哦……那你怎么不在跟前伺候?却往外跑?”

  我不耐烦了:“我想出去转转也不让啊?”

  “……就带着一匹没有鞍的小马?”

  我恼羞成怒,瞪他一眼,拉着马就往门外走去。军士们听我们的对话听得愣了,一时竟没来得及阻止。

  “你等等!”他也牵着马走出来,说,“既然四哥有事,我就不找他了,你去哪?外面危险,你随我一起吧。”

  我们两个都牵着马,一直走到看不见狮子园后门的灯光,眼前是一片茫茫雪原,往四周看看,只有我们身后和右手边能看见远处黑压压一片一片,还闪烁着点点灯火的重重房屋馆舍。

  他仍然往前走,我想,胤祥好像还在塞外练过兵,跟着他再走应该也不会迷路吧?不过,就算迷路,也没什么,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只听见两双脚踩着雪,咯吱咯吱的声音,我好像烦乱地在想着心事,却又像什么都没有想。他突然说:“坐上我的马吧,你没穿踩雪的靴子。”

  其实我早就感到了脚上的冰凉,只是懒得管而已。既然他发现了,我也老实地说:“我还没骑过马呢?怎么上去啊?”

  借着雪地微光,我看到他无声地笑了笑,突然一把托起我的腰,转眼间我已轻轻地落在了马鞍上。他又绕着马转了一圈,抓着我的两只脚分别塞进两边的脚蹬子里。

  我欣赏地看了看他,因为他的举动让我想起武侠电影中那种一身侠肝义胆,但又心思细密的江湖侠客。但又发现,他牵着马,我坐在马上,那现在我不成了唐三藏?

  一笑,忍不住问他:“十三爷这是要去哪?”

  “塔古寺。”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去什么寺庙?我奇怪。但我的原则一直是,如果别人想告诉我,自然会说;如果不想告诉我,问了也只能得到敷衍或者虚假的回答。所以我不出声地等着他自己继续。

  果然,又默默走了一阵,我已经感觉到身上都冰冷起来,胤祥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四哥每次来热河都会陪我去塔古寺。我额娘,她去世前就在塔古寺带发修行。”

  原来是这样!我同情地看看他。我只知道他从小没了娘,在宫中很受众皇子欺负,只有四阿哥经常护着他,所以他们才一直非常亲密。为什么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妃竟会丢下儿子,远离皇城,跑到这荒凉的地方来枯度一生?这里面,又有多少淹没在深宫红墙内的故事?又想起那个十八岁开始守寡至死的“贞妇”,我全身都打了个冷战。

  他停下来,把披风取下来笼在我身上,才继续拉着马往前走。宽大的披风里面温暖无比,我舒服地把头都缩进来。

  他却没有继续接自己的话头,又问起了我:“你呢?这么晚了,冰天雪地的想往外跑,还一脸怒气,有四哥和邬先生在,谁还能给你气受?”

  没想到我刚才的样子竟是一脸怒气,我想了想,自觉无趣,我有什么资格生气?于是说:“我向来觉得人之立志,除了自己,别人是无法给你气受的。”

  他爽朗地笑了,说:“你就是有这么多道理。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奇怪的女孩子。人之在世,总不得不受制于人和事,譬如我,就会受我那些哥哥们的气。”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突然停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只扁圆的金属瓶子,打开来,要喝,又迟疑地看看我。我连忙一把抢过来,笑着说:“给我祛祛寒!”喝了一口,好辣!我伏在马上,呛得眼泪汪汪,但那阵辣意过去后,全身流过的血液都变得滚烫,心里也活泛起来。胤祥笑道:“原来你不会喝酒,何必逞强呢。”说着拿过瓶子,自己喝起来。

  又不知道往什么方向走了多久,他突然停下来,指着远远一处不太起眼的院落,说:“那就是塔古寺。”

  我原以为,塔古寺应该至少也是像宫殿一样的建筑,但这片房舍,和热河的那些馆苑别墅相比,平常得像这塞外只稍阔气一点的民居。看看四周苍茫的雪野,无法想象这位年轻时在大草原上骑马驰骋,后来又在皇宫里养尊处优的蒙古公主,是如何从二十几岁就在这无边的荒野里,守着青灯古佛度过每一个日夜的?

  在我的震惊中,我们已经走近了塔古寺,在离红墙投下的阴影不远处停下来,除了周围房舍在雪地中幽幽的影子,四周悄没声息,一个人影也无。

  胤祥以酒浇地,然后跪下来朝塔古寺方向沉重地磕了三个头。

  我早已笨手笨脚地爬下马,也跟着跪下了。看着胤祥一脸的悲愤茫然,想着他的额娘,想必又是一个薄命的红颜,我心里又压抑起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瓶,酒已经只剩点瓶底了,咕嘟几口全都灌进肚子里,强压下心头的辣意,对胤祥说:“十三爷,你不要再伤心了,娘娘她早已成佛,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他一歪身顺势坐在雪地里,道:“她是在天上看着我,可我呢?你也看到了,死心塌地憋着口气办事,在户部忙得昏天黑地,在刑部为人作嫁,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末了竟成了个多余的人,这些日子我连跟了我额娘去了的心都有!”

  我听了这话,不由怒上心头,声音也一下子提高起来:“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堂堂皇阿哥,康熙盛世里的天皇贵胄,天下多少人仰望的宗室亲贵!当今皇上是你的父亲,当今天下是你们爱新觉罗氏的!你为自己的父亲、爱新觉罗的天下做事,一点委屈就不能受吗?亏得人家都叫你‘侠王’!大丈夫快意恩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何必说这种丧气话?”

  胤祥诧异地看着我,那目光好像刚刚才认识我这个人。看着这个心地率真的英俊少年,我又为自己的激动好笑。

  也在雪地里坐下来,我对他说,也像在对自己说:“十三爷你生就的英雄性情,天不能拘,地不能束,心之所至,言必随之,你知不知道,凌儿我有多羡慕你?每日守在小小一隅宫墙内,凌儿常恨自己未投做男儿身,不能以功业自立,不能踏遍江湖、尽访名山,不能在这无边的草原上自由驰骋,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寒风乍起,不远处房舍下的阴影似乎摇动了一下,我和胤祥都有心事,且有了酒,都没留意。酒意上头,自己先慷慨激昂起来:

  “好个女中豪杰!”这声音在干燥寒冷的空气里乍然响起时,就像近在耳边,吓了我一大跳。胤祥腾地站起来,朝着声音的方向把我护在身后,大声喝问:“什么人!”

  “老十三,你好雅兴啊。”

  “原来是十四弟,我倒忘了,你不是前年才刚在塔古寺后面建了宅子吗?”

  一听是从未见过的十四阿哥胤■,我连忙从胤祥肩膀旁边探出脑袋,想看看这个人。

  他似乎刚从一片房舍的阴影中走出来,幽幽的看不清楚眼神,如果不是因为胤祥就在我前面,我很可能会以为他就是胤祥,只是肤色白一些,神态更清淡——这么说起来,和胤■倒是更像。

  看见我,他笑笑,说:“老十三,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们,因出来随意散散,却隐隐听见这位姑娘的慷慨陈词,大为纳罕,循声而来,忍不住要叫声好,若非眼界胸襟非常,老十三你好福气,能得如此红颜知己,真是羡煞弟弟了。敢问,是哪家姑娘啊?”

  胤祥毕竟是个精灵人,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时的状态,满不在乎地一笑,说:“我哪有这个福气啊,这是四哥书房里的丫鬟,因我想来塔古寺转转,说说话儿,谁知就撞上了你。”

  胤■却问:“哦?她就是那个凌儿?”

  这下连胤祥都呆住了,我连忙从他背后走出来:“奴婢给十四爷请安。”

  见胤祥怀疑地看着他,胤■又走近了些,仔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笑道:“你们不要奇怪,我是在八哥府上,听九哥、十哥提过你。老十三你也知道,九哥是咱兄弟里头心气极高的一个人——我就纳了闷了,什么丫头还能让他上了心?今日才知道,果然不是凡品。四哥府上藏龙卧虎,真真是可敬可叹哪!”

  前面的话我还呆呆地听着,到听完最后一句话我才发现,这个十四阿哥,心眼比他的十三哥要多。

  听得胤■从我身上说到如此结论,胤祥显然也觉得不妥,便说:“天也恁晚了,我还是把凌儿送回去吧。十四弟,告辞了。”

  “哎?等等!”胤■几步赶过来,说道,“你们这么远转到了我门前,我就不能送你们一送吗?”

  我连忙说:“十四爷,这马没有配鞍……”

  “我们满人以骑射为本,没有鞍算什么?就是野马我也能让他听话!”

  说着,果然潇洒地一跃上马,夹紧了马身,稳稳当当竟就疾驰而去。

  胤祥一见,默不作声把我仍放到马上,自己也一跃而上,坐在我身后,先替我把披风理得一直裹住头,才拉紧了缰绳,双腿一夹,马儿长嘶一声,也撒腿疾奔起来。

  这才有了点少年兄弟的感觉嘛,我满意地想,只是,他们两个在雪上飙马术不要紧,可怜我酒还没醒,又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要不是胤祥从身后环抱着我,我恐怕早就摔得半死了。

  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冰冷的空气打得脸生疼。来时感觉走了很久的路,现在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我刚看见狮子园的灯火,转眼他们就冲进了我们出来时的后门。

  “十三爷!十四爷!”一群军士在身后慌忙半跪行礼,他们这才猛地打住马头,胤■翻身下马,随手把马缰绳扔给一个军士,“你去给我找匹马,配好鞍子,明儿我叫人送回四哥府上来。”又转身得意地看着胤祥,“老十三,我这没有鞍的马,骑得也不比你慢啊。”

  “呵呵,要赛马有何难,改日我们再赛一场就是!”胤祥似乎已经无心和他这个弟弟多说下去,转头对我说,“晚了,你回去歇息吧。”

  我脱下身上裹的大披风还给胤祥,向他们兄弟行礼就欲转身,胤■微笑说:“今儿确是晚了,改日我一定到四哥府上,听你讲讲,要如何西北望,射天狼。”

  说着,一个军士已经牵来了马,他飞身上马,转身向胤祥一揖,复又策马而去,马蹄在雪地上卷起一阵白雾。

  胤祥低头认真地看看我,说:“今日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说完也不理睬一众呆看的军士,跟着纵马出了门。

  眼看他们兄弟两个都消失在茫茫雪野里,我才回了自己的房间,这番运动下来,我疲倦得眼皮直打架,竟忘记了再去书房看看,很快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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