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水榭里空寂无人,连同温壶粥碗,俱无踪影,连那拭汗的湿巾,都不复见。只有纱幔绢帷,在晨风里偶然轻轻一动。
榭外数声鸟鸣,却是陶家养的一只黄莺正在架上吃食,莲池里菡萏盛开,圆叶上露珠滚动,在初晨阳光里绚烂异常。
昨夜,梦耶,非耶?都已化为朝雾晨岚,远去无踪。
我呆了一阵才起身梳洗,换去昨夜发汗穿的寝衣,穿上榻侧屏风上给我准备的衣裳。身上的病已经去了,但身心却还是有些发懒。
荆佩进来邀我去吃早膳的时候,我还在慢腾腾地翻着物件,她奇怪地问:“云郎中,你一早在找什么东西?”
“我常佩的那对桃符不见了,奇怪,我昨夜明明是将它放在妆台上了的。”
“那桃符虽然别致,但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算有人要偷也轮不到它,你是不是记错放地方了?”
“我放东西的时候还没发烧呢,怎么可能记错……”
我心念一动,走回榻前,翻开被衾枕头细看,那桃符果然正压在枕头底下。我愣了一下,将桃符取出,抚着上面的“百邪辟易”“清健长安”几字,沉吟良久,才照旧佩了。
吃过早餐,我便去喂阿弟,荆佩和林环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本来对她俩另外的身份不是十分介意,但吃过昨夜那碗粥,再跟她们相处便十分不自在,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们现在应该是另有要职吧,还跟着我干嘛?”
荆佩笑眯眯地看着我,回答:“我们现在想跟你把医术学精一些,以后真的当个医生啊!云郎中,你不会不肯吧?”
“是不肯。”我干脆利落地回答,“我只要一想到有人连我做梦想吃什么东西,都告诉别人,就觉得自己像个被摆在透明的神龛里的祭品,没有半点隐私,实在没有教人的心情。”
荆佩被我刺了这么一句也不禁说不出话来。我拿着嫩叶逗着阿弟,不再理睬她们。好一会儿,才听到林环开口道:“云郎中,昨夜你想吃粥,是我做的主张,与佩儿无关。而且我们其实并没有将你所有的事,都告诉……请你别误会。”
“就算撇开这件事,别的误会还存在吗?”我心中也不知是恼是怒,叹了口气,“其实我在南滇,多赖你们保护,我本应心存感激。但一想到你们暗里对我存着监视之意,我就觉得这大半年相处里的过命交情,实在不知应该算是什么滋味……”
两人默不作声,但也没有离开,许久,荆佩才道:“云郎中,我们在你身边这大半年,确实对你别有用心。你恼我们理所当然,只是……请你不要迁怒陛……他。每个人在有了心上人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想保护对方,也想弄清楚对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跟什么人交往,在做什么事。只不过他由于身份的原因,有足够的力量,能做得比别人都彻底而已。”
果然如此!
我倚着象栏,吐了口气,摆手道:“我不怪你们,我也不怪他……只是,当事情的真相揭开以后,我很难再用平常心毫无芥蒂地和你们相处。”
阿弟吃饱了便用鼻子翕来翕去地玩闹,只是平常陪它的三人都各有心思,闹不起来。林环从象鼻里取回鬓边插的绢花,低声道:“云郎中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们这便离开,回去复命。”
“我……”我顿了一顿,微笑道,“其实,在不知道真相以前,跟你们共事的大半年时间,我很愉快。你们是很能干、很可亲可敬的助手,也是能够将性命交托的朋友。”
荆林二人怔了怔,才一齐回应:“多谢云郎中夸赞。”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离别是必然结果。不料荆佩告辞以后,突然又跑了回来,问道:“云郎中,你说一个人的声音最远能传出多远?”
她这问题莫名其妙,但看她的表情认真,便仔细想了一想,算了一算,回答:“在没有扩音设备的条件下,最大声也就能传出直线三百步。”
荆佩点了点头,又问道:“云郎中,你相信吗?有人在隔了三十多里远的地方,竟然听到了心上人在山上的一声欢呼!”
我目瞪口呆!
荆佩看着我,指指心口,大声说:“我相信那人在三十里外听到心上人的一声欢呼,并不是耳朵听到了,而是他用心听到的!因为他时时刻刻、心心念念都惦记着那个人,所以冥冥中他对那人便有一种由心而生的感应!他感应到对方的危险,因此不辞万里转道南来;他感应到对方的欢喜,因此……”
“住口!”
我足下一个不稳,几乎被她几句话冲得坐倒在地,只觉得心都在发颤:“你胡扯!”
荆佩扬眉,抗声道:“我没有!”
我喘了几口气,抓住栏杆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齿地说:“荆佩,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你既是他的亲卫,难道竟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这个道理我懂,我只是看不过眼!”荆佩瞪着我,分毫不让,昂然道,“我承认你有不同于深宫女子的魅力,不同于名门淑媛的性情,不同于乡野村姑的风采,确确实实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子!但你实在配不上他!因为他已经在自己身份所能为之处,极尽力量保护你、关心你、喜欢你,而你却没有尽力回报!”
我一口气憋在胸口,窒得生痛,喉咙火辣辣地似乎想喷火,但辩驳的话到嘴边,却变成反复的一句:“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什么都不懂,可我会看!”荆佩还想说什么,却被听到声音跑回来阻拦的林环捂住了嘴往后拖。荆佩“咿咿唔唔”地叫嚷,林环却一迭声道歉:“云郎中,对不起,荆佩不解情事,胡言乱语,你莫放在心上。”
荆佩不是不解情事,而是她站的立场与我不同,所以切入点不同而已。
我想再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得摆手示意她们离开,我实在不想再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缠下去了。
负担这段感情本身就已经够累,我实在不想再多是非。
荆林二人离去后,我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似乎才好的病又发作了,全身都不舒服,只得背靠廊柱,扶头喘息。
阿弟不懂人类的这些复杂情绪,但却能感觉到我此时的落寞,鼻子一卷,将我托了起来。这是它逗人时的一种嬉戏方式,我猝不及防,又气又恼,连声呵斥,让它将我放下。阿弟将我放下,显然并不明白我为何不与它嬉闹,有些烦躁地甩着鼻子。
我安抚地拍拍它的鼻子,心中黯然,叹道:“阿弟,咱们出去玩,不闷在这憋气的地方。”
我本来以这大姚镇是天子临时驻跸,今天圣驾应该南移,不料外出一看,整个大姚镇不止没有天子起驾的迹象,戒备竟比昨天还要森严。
我牵着阿弟出来,守在陶家门口的一队羽林郎本待阻止,却遇上了正从后院出来的越嶲太守徐恪:“别拦她,让她领着这象随意走走,省得没见过象的兄弟们南去以后把象当成怪物,惹人笑话。”
我听到徐恪这话心念一动,见他替我出言后便想走,忙道:“徐明公请留步!”
徐恪停步问道:“云郎中有事?”
我指指阿弟,低声问:“徐明公刚才提到象……当初明公打下越嶲的时候,可与巫教和王廷的象兵交锋没有?”
徐恪闻言皱眉,看了我一眼,不答反问:“云郎中久在南疆,可知象兵长短?”
“略有所知。”我答了一句,问道,“我在南疆民间行走凡有所得,都报与了周节使,朝廷应该收到了谍报吧?”
徐恪微微摇头,长叹一声:“南疆大乱,自两个月前谍报就难以传递,多有遗失。周节使和卫令故后,更是完全断绝了消息来往。”
我想到陷在王城里的黄精和白芍,以及使领馆众人,经常来往的那些汉商、艺伎,心中焦虑。虽然明知探听军情不该,还是忍不住问:“我军前锋到了哪里?使领馆的现况怎样?”
徐恪跳过了前面的一个问题,却回答了后面的:“使领馆安然无恙,内中人员亡者二十一人,伤者一百七十人,滇国王城早已被期门卫和虎贲卫拿下了。”
使领馆除我领出去的人以外大约还有四百人,这样的伤亡说起来算是惨重,但在大乱之中这样的数据又算十分可喜。我听到这消息,无法确定伤亡者姓名,心里七上八下,脱口道:“徐明公,今天可有南下的辎重队?我想随队南下!”
“不可。”
“这是何故?”
徐恪皱眉道:“此中缘故涉及军机,我不便多言。你且在大姚安住,待我将手中事务整清之后,再决定你的去留,如何?”
我知此时正处于军事状态,不可任性,听他把话说得明白,便点头道谢:“如此多谢明公费心。”
徐恪走后,我牵着阿弟在镇上散步。由于天子驻跸,镇上已经戒严,虽然不至于家家关门闭户,但街衢上却没有多少行人,即便是必须外出的,也贴着墙根低着头走得飞快,似乎恨不得将自己隐身才好。整条街上,除了巡逻的卫士和来往的文吏,就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得悠闲适意。
这镇上由于陶家设有别苑,南来北往的汉商多好在此歇脚,汉化极深,商事兴盛,各种店铺此时虽然都只敢开半边门,但看进去里面的货物也不少。我走走停停,本想寻消息灵通的汉商探听一些王城近期的消息,但镇上戒严,就是最嘴快的人也不敢多言,半天下来一无所得。
我怏怏地回到陶家,刚吃过午饭,便听到一名羽林校尉求见,问明来意,却是来借阿弟的。我料他们借阿弟是想测象兵的攻击力的,道:“借给你们也行,但只测它的冲击力,破坏力,本身的力量,绝不可以用武器攻击它,试它的生命力。”
那校尉面上一窘,显然他们正是打算拿阿弟来试武器的威力的。我心中一怒,横眉道:“想拿阿弟试刀,你们想都别想!”
那校尉说我不通,只得离开。过了会儿羽林中郎将吕纯亲自来借象,我听他软磨硬压,就是想把阿弟借出去做实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什么叫借一头畜生而已?阿弟送我北归,一路上也不知多少次救了我的性命,我要是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不回护,那还算是人吗?”
双方话不投机,吕纯悻悻而去,居然转个身就去请了中常侍陈全过来。我看到陈全过来,大吃一惊,心中恼怒,脸上便没了好脸色。
陈全冲我微一点头,道:“云郎中不必担忧,陛下传你带象,只测象的冲击力和其本身之力,绝不伤它性命。”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领了阿弟去中军校场,给它披上甲胄,让它去冲击校场上布置的拒马阵。阿弟个头庞大,跑起来震得整个校场都颤动,校场上摆的拒马阵它踏碎了五层才冲势稍缓,阵后摆着的战车被它一鼻卷起,摔得粉碎。
围观的众将士见它这等蛮力都不禁失色,吕纯问道:“云郎中,南滇所有象兵乘的大象都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就算不如阿弟,那也差不了多少,而且阿弟现在根本没尽力,假如是战场上,一群象发起狂来的力量比现在强五倍都不止。”
我将阿弟身上的甲胄取下,查看它身上的伤势:“不过南滇铁器少,连武器都还是青铜打造。大象身上不可能披这么精良的甲胄,它们应该披的是藤甲……南滇的藤甲是由山上一种俗称缚虎藤的藤条制成的,坚韧程度不输铁甲,轻便比铁甲更胜。只是有个致命的缺点,它是用桐油浸制加韧的……”
吕纯大喜:“火攻!”
陈全见测试象力结束,便挥手示意我跟他一起走,我有些疑惑,问道:“常侍还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是越嶲太守徐明公说你是目前最熟悉滇境情报的人,很有判明形势、决断进退的能力,建议陛下中军议事时准你列席,陛下已经允了。”
我失声惊问:“什么?”
“云郎中成为我朝首位与闻军事的女医官,得已列席中军议帐,日后前程远大,不输与须眉男儿,可喜可贺。”
他嘴里说着恭喜,面上却殊无喜意。
我心里也没有喜意,但面上却微笑道:“多谢常侍美言。”
陈全挥手屏退身边的人,确定无人听我们说话以后,才面色铁青地问:“云郎中,某家有一事问你,这份殊荣,是你确有其能得到的,还是你挟邀君宠强要的?”
我心中不悦,冷然道:“常侍将陛下当成了昏庸之主,把我看成了狐媚之妖了?”
“陛下当然不会是昏庸之主,但云郎中是否有惑国乱政之心,这却要问你自己了。”
陈全毫不客气的话气得我面上发烧,怒道:“我若有惑国乱政之心,我会稀罕跑到这蛮荒之地来与闻军政?简直不可理喻!”
“人心难测,不可理喻之处多得是!”
我被气得发笑,怒道:“你既信任陛下不是昏庸之主,就应该明白,他不会做拿军政大事来邀人一笑的蠢事的。会有这样的决定,必是因为我确实于事有益,而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陈全一时无语,我知他确实对齐略一片忠心,总想看着天子成为空前的英君明主,虽然气他胡乱猜疑我,但生气过后,却也不放在心上,见他不说话,便压了气告辞。
陈全却不道别,依然和我一起徐步而行,走了一段路,突然问道:“云郎中,你还记得当初你退还镜奁时的理由吗?”
时间已经那么久了,我怎么可能记得当时说了什么话,陈全道:“是你希望陛下能够成为英明的君主,为此而请他克制私欲,遵守规矩。”
我点头,陈全又道:“然而一个英明的君主,不仅其自身应该尽量克制私欲,其所爱者也该贤慧通达,尽量克制私欲——这其中的道理,云郎中可明白?”
我怔了怔,吐了一口气,回答:“我明白。”
陈全直视着我,脸上的皱纹都绷直了,肃容问道:“云郎中肯克制自己的私欲吗?”
“我并非……”
“是与不是,云郎中心中有数。”陈全站直了因常在君前应对,时时躬身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身躯,“云郎中,我为天子家奴,侍奉天子及其亲爱者理当尽力全忠。但若有一日,天子所亲爱者成了祸国奸佞,累陛下轻身涉险,某家可容不得。”我怔了怔,陈全缓缓地说:“云郎中,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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