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那些日子他和他们脸上灿烂的笑容;那些经常买不起方便面的男孩儿;那些曾经别出心裁的把硬纸壳画上琴弦和当成鼓面练习的男孩儿(因为买不起真乐器);那些让“正常人”觉得多少都有点儿“疯狂”的男孩儿;那些爱做梦的男孩儿;那些长头发的男孩儿。他们忽然成了许多年轻人心目中的“英雄”和偶像,甚至那些从前把他们当成“异族”,认为是一帮“不学好”的年轻人凑在一起瞎闹的自认为“有身份”的人们也不得不开始对他们另眼相看(最明显的就是我们歌厅的那个老板。以前窦唯和他那帮哥们儿来看我唱歌儿,他从来不答理;现在,忽然会坐下跟他们聊上几句了,有时候还会送个果盘什麽的),的确,表面上看来,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可是,他们却不知道,他们依然“在路上”我们都“在路上”。
经过那些变化,我和窦唯的感情似乎稳定起来,两个人好象都一下子长大了不少,懂得了谦让,也很少再会为小事闹得面红耳赤。因为H乐队演出越来越多,窦唯经常要离开北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相聚的日子就显得分外美好。每次他去外地,两个人多少都有点儿依依不舍,我总是嫌时间过得太慢,希望快点儿到他回来的日子;一到他要回来的那天,脸上不知怎麽的,总是忍不住的要微笑,那种思念,是甜蜜的。
我越来越爱那个“家”了,那虽然只是两间普通的平房,洗澡要去公共浴池,用水要到院子里,而且真正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空间也才只有六七平米,可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儿更温暖的地方吗?
我们谈到了结婚,可是我们还没到登记的年龄,于是,在一个小窗前洒满月光的晚上,他对我说:让那些世俗的狗屁规矩见鬼去吧!就让我们把此时当做我们的婚礼,有月亮为证,月光下他年轻的脸上一片虔诚,目光是那样的熠熠闪亮,“你愿意吗?”他轻轻的问,我一连串的点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那个春天的夜晚,月光如水般顷洒,风从敞开的窗吹进来,轻轻撩动格子布窗帘,一切都美好得恍如梦境,而我们,就在那如梦如幻的星空下幻想着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家,我们甚至给未来的孩子都想好了名字。
第二天,窦唯一本正经的把我们“天真”的“婚礼”告诉了他妈妈,她听了忍不住笑了,就半开玩笑的说:那先叫“妈”吧!可我怎麽也鼓不起勇气,叫不出来,可是,她却上心了,再陪她去逛街的时候,她真的开始留心起家俱什麽的了,还总是问我喜欢这样还是那样,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人这一辈子都得有这麽一回,早办了早踏实,我也算早了了一份儿心了!”,“明年你们就够年龄了,我看,就干脆趁早儿办了吧!省得拖着让人说嫌话,这胡同儿里人多嘴杂的”,“咱们虽然是普通人家,可也得样样都给你们换成新的,不管好赖,是我这个当妈的一份儿心意,你可别计较,等将来你们自己有条件了,再换更好的,”,“听我的,早点儿做准备错不了!”
于是,地板砖换了,沙发柜子也选好了式样,开始托人打做了,我也真的就把自己当成个小媳妇了;而昔日的那些梦想,似乎早已走远了。那时候我想,人生的满足,大概也不过如此吧,我还要奢望什麽呢?
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们之间,又出现了一个她。
其实他们早就认识,只是那时候,大家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情感,互不相干罢了。关于她,我只知道她早已离开北京,偶尔会飞回来看她的男友,在一些Party上也见过她几面,仅此而已。
黑豹乐队去了一次她在的地方演出,回来后听说她和她的男友分手了。但这当然和我没有什麽关系。
然后,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邮差送来一张包裹提取单,发件人处写的竟是王菲。这让我觉得多少有点儿意外,因为在这之前她和窦唯好象从来都没有过什麽联系。那一段儿我和窦唯一直很好,所以我也就没太多想。只是有点儿奇怪,她会有什麽东西要寄给他呢?等窦唯回来后,我把单子交给他,他去邮局取回了东西,是一箱CD唱片和一顶很漂亮的线帽,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窦唯把信拆开来看了,然后很大方的顺手塞给了我:“没吃醋吧?”,他笑着探过头来观察了一下我的表情,发现我多少有点儿不太自然(是想表现得若无其事来着,可那麽一大箱原装CD,又从那麽远的地方寄来,大概要花不少钱吧。普通朋友会那麽大方?我怎麽能完全做到视若无睹呢?),“别小心眼儿,噢?”窦唯把那顶线帽给我戴上:“这个给你还不行吗?去照照,好看死了!”,他吻了一下我的脸颊,又做了个他拿手的鬼脸儿,就兴致勃勃的跑去拆那些CD了。
我看了那封信,虽然他让我无话可说,可好奇心还是让我不能不看:那是两张淡蓝色的信笺(要是我,大概也会选择这样的颜色吧),字迹干净整洁,无非是写了一些最近心情不好的话,只是在最后,她说:你以后可不可以别再叫我小王?
日子一天天过了,街上又飘起了落叶,冬天眼看就要到了。她又来过几封信,依旧是淡蓝色的信笺,窦唯也依旧每次看完都塞给我,那些信,也依旧是说些最近在忙什麽,心情又怎样,窦唯有时候也回信,他总是写的很短,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自己也不太善于写信,总而言之,希望她快乐!那些信的开头,他依然称呼她:小王。而我,也就渐渐相信,那只是一份友谊。
那年冬天,窦唯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离开黑豹乐队。那实在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决定,那时候黑豹乐队正如日天,出场费也越来越高,无论从哪一方面讲,也没有人能理解谁会在这种时候离开。大家都在劝他改变主意,我也一样,可我后来明白了,因为,他找到了新的方向——而这一切的改变,是因为PeterMurphy的两张唱片:Bahaus和DeepOcean……“这才是我想做的音乐!可我不想勉强别人,所以,只有离开!”,“我不想做什麽被歌迷捧得晕头转向的明星,到哪儿屁股后边儿都追着一帮傻尖傻尖的果儿,再说,那你还不掉醋缸里?”(尖是漂亮的意思,果儿是女孩儿,这是摇滚圈里的“行话”)他笑了笑,又严肃起来:“我需要冷静,你能理解吗?”这样的原因我当然能接受,可是,回头想来,才真正意识到当年的他能做到这一点真是可贵!
那次去海口,是他最后一次参加黑豹乐队的演出,然后,他剪掉了长发,离开了。
新的乐队很快就组起来了,乐队成员有一个公同特点,就是都没有了长头发,可是他们的那些短发,却个个理得别出新裁,走在大街上,一样保准会有百分之二百的回头率——在当时,这可在摇滚圈儿这麽“前卫”的地方也都算新“形象”了。他给它起了名字叫作梦,一切又开始从头做起,没有唱片公司的宣传操作,没有条件完备的排练场,没有演出收入,可是,我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对他们的音乐充满了信心。那一段儿他们真是“团结”,几乎每天都从早到晚泡在一起(以前在黑豹乐队的时候好象也没这麽“亲”过),所有人都憋着一骨劲儿:要让大家“惊讶”!而每天一起床和队友通电话的时候,他们就干脆在电话里互称起“Peter!”,“Murphy!”来。
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排练和“磨合”,作梦乐队渐渐确定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也有了一些比较满意的作品。春天再来的时候,他们决定开始参加Party。清楚的记得那一天,那天晚上的那个Party是梦乐队自成立以来的首次“公开”亮相(在这之前他们的排练一直是“谢绝参观”的),虽然晚上到场的绝大部分仍将是圈内人,而且很多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加“战友”,可是对于一支“新”乐队来说,“第一次”无疑是十分值得重视的。
刚吃过午饭,乐队的全体成员就“披挂整齐”的陆续到窦唯家集合了。那天的他们就象一支既将出征的年轻的球队,对于当晚的“首战”个个都显得十分兴奋,七嘴八舌的讨论着晚上的“战术”和“策略”。虽然是“新”乐队,可乐队成员却也几乎都算是在摇滚圈儿里摸爬滚打的“够资格”的“老”战士了,按说一次Party并不在话下,可是,要知道,那天晚上他们既将以“崭新”的形象登场,而且,既将带给大家更新的音乐:没有甩动的长发,没有“嘶吼”“奔跑”和狂野煽情的Solo,取而代之的是奇特的短发,更怪异的装束和“冷静的站立走动”。他们甚至化了妆:黑色眼影和黑色唇彩。这一切,大家会怎么看待呢?在男人留长发尚不被普遍接受的当时的中国,作梦乐队的这种种种种无疑既使是在“圈儿里”也绝对算是新鲜事儿了吧?——那种感觉大概既象是一次“冒险”又象是一场“挑战”,反正在我逐个的给他们化上他们要求的那种“恐怖妆”的时候,每个轮到的人都会在一瞬间忽然神情“郑重”起来(虽然在那之前或之后他们一直都在为彼此的“新形象”相互取笑逗闹)——“特异独行”大概永远是人在年轻的时候最想成为也最“敢”做到的,但是,重要的是,那绝对不是没有内容的为怪而怪,如果你看到了他们那时候的演出,你会明白,那些是混然一体的,那是他和他们那时候的心情,那是他们对生活的另一种“热爱”。
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他们就出发了(我至今无法想象那天的路人看到他们会是怎样的一幅表情)。临走的时候,窦唯还再三叮嘱我晚上一定要尽早赶到(因为晚上我自己也要演出),他说他会尽量把乐队的演出顺序往后调,争取等我到了再演,“你一定要看这场演出!”,“唉,对了,顺便儿帮我‘侦察’着点儿,看看有什么问题,大家又有什么反映。”
可是,那天晚上我没看到那场演出。
当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演完了,台上是别的乐队。对于Party来说那时候时间并不算晚,演出也只进行了一小半儿,怎么没等我呢,不是说好了的吗?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人很多,台下到处都挤得水泄不通,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寻找窦唯,可是,哪儿都没有他。好不容易在吧台边儿找到了作梦乐队的另外几个成员,他们口径一致的转告我:他去外边儿“飞”点儿(吸大麻),一会儿就回来。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他“飞”(而且他跟我说过他挺反对这个的),我有点儿不信,也有点儿担心:“那你们怎么没去?(我不信要是这种活动他们会不在一起)他跟谁去的?带我去找他!”,“你急什么呀?他一会儿就回来,真的!来,坐这儿,喝什么?”他们之中唯一一个坐在一张吧椅上的被另几个从椅子上拽下来(那几个本来正围绕着那把椅子在周围的吧台边儿靠着)。“我不坐。带我去找他!”,“哎呀,你就踏踏实实等会儿呗,他又丢不了,不至于的吧?”,“那我自己去!他在哪儿?”,“还找什么呀?腿长在他身上,这会儿不定‘躲’哪儿去了呢!反正一会儿不就回来了吗?”这种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那时候我已经有了“自己的”BB机,约好了的事情如果临时有变,他从来都会及时通知我的。怎么出去也不打个招呼呢?吧台上就有电话,打电话留个言是很方便的,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也许演出有什么问题,所以他心情不好。可是他们告诉我说:演得棒极了!从他们脸上的神情我看得出演出肯定没问题,可是我却隐约觉得那里边有隐情——因为他们看到我之后表现出的那股“热情周到”的劲儿有点儿“戏过”了——大家都那么熟了,谁还不知道谁呀?可从来没见他们那么“绅士”过,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有一种说不清的什么开始上漾,我知道那是那种叫做“预感”的东西,虽然我抓不住它,也不知道它到底预示着什么,可是就是觉得有事儿(而且肯定跟“飞”无关,但又不想让我知道)……很想赶快见到他,可是他们都一口咬定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大概就在附近吧!”,“不会走远的!”;在关于跟谁出去的这一点上他们也含糊其词:“一帮人呢!”,“没看清!”,“没注意!”(倒都挺够哥们儿的),我明白再问也没用(跟我比起来他们当然更属于“一个组织的”了),又没办法找他(窦唯的BB机在离开黑豹乐队的时候上交回公司了,其实可以不交的,但他说他有点开始讨厌那玩艺儿了,老是不分时间地点的叫),没办法,我也只能安下心来等(但愿他们说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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