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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七章

  十一月末,阿透接到庆子一封信,里面附有一张考究的英文请柬。

  信是这样的:

  本多透先生:

  久疏问候,一切都好吧。

  圣诞节快到了。圣诞前想必大家有很多应酬活动,因此我想于十二月二十日在我这里提前举行圣诞晚餐会。直到去年一直邀请的是令父大人,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可能反为不便,故邀您前来。只是此事请不要让令父知道。请柬写给您这点亦希一并保密。

  话既然说到这里,依我的性格也就不必再隐瞒什么了:由于那次九月事件,考虑到其他来宾,我也很难再邀请令父。在对待老朋友上面或许薄情寡义,但在我们这个世界,背后如何另当别论,而若表面曝光,我也不得不放弃公开场合的交往。

  这次请您出席,也是出于我由来已久的想法,即想通过您将同本多家的交往继续下去。务请赏光赴会。

  当天还邀请各国大使夫妇及其令爱,日本人有外务大臣夫妇、经济团体联合会会长夫妇。此外还有漂亮的小姐,请单独光临。另外——请柬上也写了——请穿无尾晚礼服。最后,麻烦您用附寄的明信片答复是否出席。

  久松庆子

  换个看法,这也是一封相当傲慢无礼的信。但庆子对本多事件的困惑使阿透绽出笑容。看上去那般不拘小节的庆子,也很快对丑闻关上了大门。字里行间都不难看出她的这种寒噤。

  不过,也有点蹊跷!阿透发动高度的戒心。那么忌讳丑闻却又邀我——庆子一向同老头子沆瀣一气,莫不是存心使我成为笑料?在众多道貌岸然的宾客之间,故意介绍我是本多繁邦之子,博取客人开心。结果受伤害的不是老头子而只能是我。莫非是她设下的圈套?是的,肯定如此!

  但这种疑惑反而激起了阿透的应战心理。也罢,自己就作为因丑闻而满城风雨之人的儿子前去。当然谁也不至于提及。总之自己这个儿子将在父亲的丑闻面前昂首挺胸,大放异彩。

  容易受伤的脆弱魂灵脖颈上挂满全然与己无关的小动物般肮脏的丑闻骷髅,面带不无凄楚的动人微笑在人群中默默地走来走去——阿透本身深知这一形象所蕴含的病态诗意。老人们的侮辱和陷害,将愈发以不可抗阻的力量将年轻女性拉到自己身边。庆子的暗算必定全线崩溃。

  阿透没有无尾晚礼服,赶紧订做。等到十九日做好,马上穿起来去绢江房里给她看。

  “正合适,潇洒极了,阿透!肯定你想穿这玩艺儿领我去参加舞会吧?可是对不起,我身体不好不能一块儿去,实在非常抱歉。所以你想至少穿这新衣服让我看一眼吧?你这是多么体谅人啊!我,顶顶喜欢阿透!”

  绢江其实颇为健康。来这里以后,不运动,加上能吃能喝,半年时间里眼看着肥胀起来,动都动不得了。笨重的身体和行动的不便使得绢江更加觉得真的病了,不断吞咽消化药,歪在檐廊躺椅上隔着树叶仰望惟恐失去的蓝天。每每自言自语:“如此看来,我是不久人世的啰!”女佣笑又笑不得,憋得不行。阿透命令她们绝对不得在绢江面前发笑。

  阿透总是佩服绢江的智慧:每当提供某种条件,即刻先发制人使之于已有利之极。这种智慧既使自己“美”的威信得以保全,又酿造出淡淡的悲剧性氛围。在目睹阿透无尾晚礼服的刹那间,绢江便看出并非携自己出门,于是马上将计就计,推说自己“有病”,其高度的矜持因之完好无损。阿透有时觉得这点很值得自己学习。不觉之间,绢江倒成了阿透的人生老师。

  “叫我看看背后。手工真棒!脖颈到肩部的线条流畅到了极点。你这个人嘛,穿什么都好看,活像我。明天晚上忘掉什么我没能陪你一起去,好好快快活活!不过,最快活的时候也可得想想在家中卧病的我哟,哪怕一闪之念也好。”

  阿透要走,她又叫住:

  “啊,稍等一下。领扣没花不合适。我要是身体好,自己摘来给你带上……Maid,求求你,把那红玫瑰摘来,那个不错。”

  这么着,绢江叫女佣摘来刚刚绽开的一小朵红玫瑰,亲手别在阿透领扣上。那样子甚是力不胜支,倦倦地转动指尖,把花柄穿进扣眼儿,轻轻弹一下领口镶的绢边儿。

  “好了。站到院子里再让我看看。”肥胖的绢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翌日下午七时,阿透一个人按地图所示,把“穆斯坦格”停在麻布庆子住宅前院宽阔的大粒石子地上。

  阿透是第一次来访,很为这座宅院古色古香的格调感到吃惊。前院树下投光器上,映出西式庭园的拱门。攀援而上的常春藤的红叶在夜光里显得黑黢黢的,给人一种凄然之感。

  戴着白手套的侍者迎阿透进去。他穿过带有圆天井的圆形大厅,来到桃山风格①美奂美仑的客厅,坐在路易十五世样式的椅子上。阿透为自己的捷足先登颇有些难堪。宅内灿然生辉而又深幽寂静。客厅一角立着一棵圣诞树,但总好像有欠谐调。询问喝什么酒的男侍离去后,剩下阿透一人。他倚着老式棱形玻璃窗,观望院子树梢外闪闪烁烁的街区灯火,和被远远近近的霓虹灯映得发紫的夜空。

  杉木门轻快响了一声,庆子出现了。

  阿透不禁屏息敛气:七十开外的老太婆赫然一身华丽的正装。长得拖地的半袖晚礼服上下缀满串珠。从胸口到裙角,串珠的色彩和样式渐次变化多端光彩夺目。胸口是金黄色串珠铺底,上面的绿串珠呈孔雀开屏形状。两袖的波纹状紫色串珠,下身直到裙角尽呈葡萄酒色,裙角又分别绣有紫色波纹和黄色卷云,其分界线缀以金色串珠。纯白色蝉翼绣纱又透出银地的,是三件重合的羽状花纹的西式外罩。裙子下端闪出紫缎鞋尖。平素威然挺立的脖颈围着绿宝石薄纱披肩,从后肩垂下,一直垂到地板。发型一反常态,齐整整一头短发,金耳饰摇曳生姿。反复整容而光润尽失的脸上,几样固有部件愈发显得惟我独尊。摄人心魄的眼睛和不偏不倚的鼻梁。口红涂得宛如贴在脸上的一块开始枯萎的红黑色苹果皮……

  ①桃山风格:日本桃山时期(16世纪下半叶)的美术风格,以华丽为主要特色。

  就连微笑也仿佛成了化石的脸凑上前来:

  “非常抱歉,劳您久等了!”

  听得这光朗朗的声音,阿透道:

  “好厉害的装束!”

  “谢谢。”庆子将形状规范的鼻孔略微向上扬了扬,作出西方妇女那种迷醉的神情,而又立刻收起。

  侍者端酒上来,庆子吩咐把照明熄掉,侍者于是关掉枝形吊灯。庆子躲在小灯珠一闪一灭的圣诞树阴影里,两眼不停地眨闪,晚礼服上的串珠也闪闪烁烁。见此情景,阿透终于不安起来:

  “其他客人真够晚的。或者说是我来的太早了?”

  “其他客人?今晚的客人只你一位。”

  “那么说信上写的是骗人的了?”

  “瞧我,抱歉抱歉,后来改变了计划。今晚就你我两人庆祝圣诞。”

  阿透怒火顿起,站起身来:

  “我这就告辞。”

  “哎哟,这是为何?”庆子悠然坐在沙发上,并不起身阻拦。

  “怕是什么阴谋吧?或是什么圈套?总之是和老头子串通一气算计我。我可再不愿意给人耍弄!”阿透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从那时开始对这老太婆深恶痛绝。

  庆子岿然不动。

  “要是和本多先生串通一气,可就不必绕这么大弯了。今晚请你来,的确是想单独和你慢慢谈谈。如果一开始就说仅你我两人,估计你也不会来,所以才说了个小谎。两个人也同样是圣诞正餐嘛!你看,我一身正装,你也不例外。”

  “是想充分展开你那说教吧?”阿透为自己的败北又气又急,自己未得以扬长而去而竟乖乖听起对方的夸夸其谈来了。

  “哪里谈得上什么说教。只是有些事要偷偷告诉你——要是本多先生知道是我走露风声,把我勒死都不一定。这可是只有我和本多先生知道的秘密。当然啰,你要是不愿意听也不勉强。”

  “秘密?什么秘密?”

  “别急,好好坐下!”

  庆子无声地发出沁有一丝苦味的优雅微笑,指着阿透刚刚离开的带有破旧变成藤色的瓦特奥宴乐图的扶手椅。

  不一会儿,侍者进来禀报晚宴已经备好,往左右两边拉开俨然墙壁的拉门。于是里面闪出桌上点着红蜡烛的饭厅。庆子起身。每走一步,绣满串珠的晚礼服便发出珠簾摩擦般的声响。

  憋了一肚子火的阿透懒得催对方开口,只管默默吞食。想到刀叉的每一个动作原本都是本多耐心教导的结果,心里更添了怒气:那种教导纯粹别有用心,存心让自己时时咀嚼在遇见庆子和本多之前根本未曾意织到的自身的卑鄙。

  抬眼看去,朴拙得近乎粗糙的巴洛克大银烛台的对面,庆子操纵刀叉的手指动作是那样忘情那样沉稳那样娴熟,直令人想起老妇人织东西的手势。想必从小便训练有素,手与刀叉浑然一体。

  冷火鸡肉如老人干枯的皮肤,实在索然无味。拼盘、栗子、冷肉上浇的草莓酱——阿透觉得一切都带有伪善本身的酸味。

  这时,庆子开口了:

  “你可知道本多先生为什么竟然要领你当养子?”

  “我怎么知道!”

  “够粗心的。也不想知道,这以前?”

  阿透沉默了。庆子把刀叉放在盘里,用红色的指甲隔着烛光指着阿透无尾晚礼服道:

  “简单得很,因为你左腋下有一排三颗黑痣。”

  阿透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愕。黑痣是自己所以自命不凡的根据,自以为从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料竟连庆子都了如指掌。稍顷,阿透镇定下来。惊愕是因为自己暗暗引以为自豪的表象同他人所想的某种表象偶然吻合的缘故。即使黑痣果真使什么发生了变化,对方也不至于看出自己心中的奥秘。可是,阿透未免低估了老人们可怖的直感力。

  阿透脸上的惊愕看来给了庆子勇气。庆子随即一泻千里:

  “喏喏,你是不相信吧?毕竟事情一开始就是荒唐可笑就是非常超乎常识的。其后你大概以为一切进展都是冷静的、现实的、按部就班的,那是因为你把最前边那个超乎常识的大前提整个生吞活剥地接受下来。世上哪有只见一面就想把不相不识的人收做养子的傻瓜呢!我们为你当养子求人的时候,你猜我们怎么说的?对你也好对你的上司也好,我们口头上当然如此这般说得冠冕堂皇。但实情你可知道?……你怕是自以为很了不起了吧?人这东西嘛,总是容易相信自身也是有可取之处的。你是觉得自己心中一向怀有的童话般的梦境同我们的请求正好对号了吧?觉得自己从小就抱有的不可思议的信念即将得到证实了吧?是吧?”

  阿透这才对庆子这个女人产生了恐怖感。强权或高压味道固然一点也没有,但世界大概存在对某种神秘价值格外敏感的俗物,而这类俗物恰恰是“扼杀天使”的真正凶手。

  火鸡腿撤下后,上来了水果。谈话在侍者面前中断片刻,阿透失去了答话机会。他开始认识到,自己面对的敌手比预想的难对付得多。

  “不过,难道你以为自己的愿望同别人的愿望两相一致就可以借别人之力顺利实现自己的如意算盘?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每个人都只想自己的事。你当然也是除自己不想别人,以致终于在这点上走火入魔。

  “你以为历史存在例外,而例外是不存在的。你以为人有例外,而例外是没有的。

  “这个世上不存在不幸的专利,正如不存在幸福的专利。既没有悲剧,也没有天才。你的信念和美梦的根基全是荒谬的。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天生特别美特别恶等天生与众不同的存在,造物主是不会听之任之的。造物主肯定将那种存在斩草除根,使其成为人们的深刻教训,让人们牢牢地记住这个世上根本没产生什么‘得天独厚’的人物。

  “你大概以为自己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天才吧?想像自己是飘浮在人世上空的一片不怀好意的美丽云絮吧?

  “本多先生见到你,见到你的黑痣后,一眼就看穿了这点。于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放在身边,救你脱离危险。如果不理不管,也就是说把你交给给迷恋的‘天命’的话,在二十岁就会被造物主杀死。

  “本多先生想通过把你收为养子,击毁你荒谬的所谓‘神之子’的自命不凡,注人世间普通的教养和幸福的定义,把你改造成随处可见的平庸青年,从而使你得救。你是不承认拥有和我们相同的出发点的,标记就是三颗黑痣。本多是想最大限度地救你才隐瞒真相把你收为养子——这显然出于人的爱心,尽管是对人了解过多的爱心。”

  阿透渐渐不安起来,问道:

  “我为什么二十岁一定得死呢?”

  “我想现在已不必担心了。关于这点,还是回到刚才的房间慢慢说给你吧?”庆子从桌旁立起,催促阿透。

  吃饭时间里,客厅火炉燃起红通通的炭火。挂有出自光悦①之手的祥云挂轴的壁龛样式的板架下面是金色的小隔扇。左右拉开后,里面便是火炉。两人在炉前隔一张小桌对面坐下。庆子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从本多口里听来的关于轮回转生的漫长过程。

  ①光悦:本阿弥光悦(1558-1637),日本江户初期著名书画家、陶瓷艺术家。

  阿透眼望忽高忽低的炭火茫然听着。就连燃尽的火炭的哔剥声也令他心惊肉跳。

  火忽而围着火炭扭动着随烟腾起,忽而在黑炭之间推出平和明亮的火笼。火笼仿佛有人入居的住宅,耀眼的金黄色地板被粗糙的木炭隔成几间小屋,幽深而静谧。

  有时,黑漆漆的木炭裂缝突然窜起火苗,恍若黑夜平原尽头的野火。火炉里可以看到广袤的大自然的种种景观。而火炉深处不断跃动的阴影,恰如政治动乱的烽火在天空绘出的剪影工笔画。

  一根木炭火苗渐趋衰微,细纹龟甲样的白灰如一堆白色的羽毛不安地颤抖着。而其下面,透出红通通亮堂堂安稳稳的火光。偶尔,木炭之间牢固的架构从最底端开始崩溃,同是又保持笈笈可危的平衡,如空中堡垒现出片刻庄严的辉煌。

  然而,一切都流转不居。火苗看上去安详平稳。但这种状态本身便是不间断的瓦解过程。目睹一根木炭完成使命而归于解体,心里反倒产生宽释感。

  阿透听罢,缓缓开口道:

  “话倒满有意思。可到底有什么证据呢?”

  “证据,”庆子略一踌躇,“真理难道还需要什么证据?”

  “你口中的所谓真理,倒更像是胡言乱语。”

  “硬是要证据的话,本多先生现在也应当珍藏着松枝清显那个人的梦日记,你可以要来看看。据说日记写的全部是梦,而又一一成了现实……不过,刚才说的这些,也可能同你没有一点关系。不错,金让是死于春季,而你的生日是三月二十日,并且同样有三颗黑痣,因此很容易使人认为你必是金让转世。问题是金让的死期弄不确切。金让的双胞胎姐姐也只说是春天,粗心的是她没有记清妹妹的忌日。本多后来用了很多办法,可惜详情始终不得而知。所以,假定金让被蛇咬死是在三月二十一日以后,你就可以无罪获释。转世至少需七天时间。就是说,你的生日必须在金让死后七天以上。”

  “我的生日其实也是不准确的。父亲出海期间降生的,没有人好好照料,报户口那天就成了生日。真正的生日实际在三月二十日之前。”

  “就是说越往前确率越低是吧,”庆子以冷淡的口气说,“尽管这样,也可能毫无意义可言啰!”

  “毫无意义可言?”阿透略显愠怒地反问。

  刚才听的胡言乱语信与不信暂且不论,而现在又说其同自己的关联毫无意义,这无非暗示庆子对自己存在价值的漠视。她具有一种视他人如粪土的能力。这是庆子永远开朗的根本原因。

  庆子晚礼服的多彩珍珠,在炉火的辉映下放出妖冶的光彩,如夜虹绕身一般璀璨。

  “……是的,是毫无意义。不是么,你一开始就可能是冒牌货。在我看来你肯定是冒牌货!”

  阿透审视着炉火对面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的庆子的侧脸。炉火给那侧脸镀上光辉瑰丽的轮廓,显得无比状观。矜持的高挺鼻梁配以火光闪闪的眸子,足以使其身旁的人陷入孩童般的焦躁不安,面临高屋建瓴的重压。

  阿透涌起杀意,思索如何将这女人弄死,并且死之前要使她惊慌失措,低头求饶。无论绞杀还是顺势将那张脸一把按入火丛,庆子都很可能泰然自若地朝这边转过映满火光的脸,任凭头发绕脸腾起悲壮的火焰。阿透的自尊心已经火辣辣作痛,害怕再给庆子下面的话语刺出血来。他生来最惧怕的就是自尊心受创流血。自尊心血友病一旦流血便无法控制。正因如此,他才一直利用自己所有的感情,时时在感情与自尊心之间划一条线,躲开爱的危险,身披满带尖刺的铠甲。

  然而庆子毫不激动,一如平日地拉开倾所欲言的架势。

  “……半年后你要是不死,冒牌货这点就最终得到证明。至少可以明白你并非本多先生所物色的美丽胚胎的转世,而是昆虫学所说的仿真亚种一类的货色。我想用不着等什么半年这么久。依我看,你不具有半年必死的天命。你一不具有必然性,二没有任何一样令人觉得失之惋惜的东西。你没有任何东西足以使人梦见你的失去并在醒来后仍觉得这世上倏然落下一道阴影。

  “你不过是个耍小聪明的小乡巴佬,卑鄙、猥琐,多得到处横躺竖卧。你正在耍弄半生不熟的手段以宣布养父是‘准禁产者’,从而把他的财产尽快弄到手。吃惊了吧?没有我不知道的。钱到手权到手后,下一个目标是出人头地,还是养尊处优?反正你所想的半点不比世间一般平庸青年的想法高明。本多先生对你进行的教育,结果不过仅仅使你意识到你的本来面目罢了。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我保证你长命百岁。你绝不是得天独厚的人物,你和你的行为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体。你本来就不具有以神奇的速度毁灭自己那种闪电般的年轻的蓝光。你有的只是尚未成熟的老成。你一辈子都仅仅适合靠吃利息为生。

  “你根本不可能谋杀我和本多先生。因为你的恶是合法的恶。你自我陶醉在观念衍生的妄想之中,本不具有那种天命却又自命不凡,一心以为看穿人世的终端却又得不到水平线彼岸的邀请。你与圣光与神启全无缘分,你真正的魂灵既不存在于肉体又不见于内心。而金让的魂灵至少蕴含在流光溢彩的肉体中。造物主对你不屑一顾,根本不对你怀有什么敌意。本多先生寻找的转世生灵是造物主亲手创造而又不由得产生妒意的存在。

  “你是个百无聊赖的一介小才子,一个适合育英财团口味的优等生:只要对方出学费你就能顺利考上大学,理想的工作也会自动找上门来。因而你也是那些人道主义者们的宣传材料——只要充分提供物质条件,便可以大量发掘出被埋没的秀才——如此而已。本多先生待你好得过分了,你不过是他‘放错调料’的产物。假如调料放得正确,是可以将你拉回正路的。要是你给哪个俗不可耐的政治家当上秘书,说不定你会觉悟过来,迟早给你介绍就是。

  “你的话我牢牢记住好了。你自以为所见所知所洞察的东西仅仅限于30倍望远镜那小小的圆圈而已,如果你以为那便是整个世界,你原本可以永远幸福的。

  “不是你们从那里把我拉出来的么?”

  “说到底,是因为你自以为与众不同,自己从里边兴高采烈爬出来的,不是吗?”

  “松枝清显被恋情俘获,饭沼勋被使命俘获,金让被肉体俘获,你究竟被什么俘获了?被自以为与众不同的毫无根据的认识,对吧?”

  “如果说从外部被什么俘获并被狠命拖来拉去是所谓天命,那么清显也罢阿勋也罢金让也罢是有天命的。而从外部把你俘获的是什么?是我们!”

  庆子恣意闪耀着胸口金绦色的孔雀屏笑道。

  “是我们两个对人生大多事情已经生厌的喜欢恶作剧的冷酷老人!你的自尊允许你把我们这样的存在称为天命吗——这么寡廉鲜耻的老头和老太婆,一个偷看专家,一个同性恋者!

  “不错,你是以为自己看透了世界。但把这样的小毛孩子引诱出来的则是以死作押的‘看透老手’。拉出自以为是的万事通的,只能是更为老奸巨滑的同行。其他人决不可能敲你的门。所以,你原本可以一生都不至于被人敲门,但那样也是同一回事,因为你没有什么天命,你不可能有美丽的死。你不可能成为清显阿勋金让那样的人。你能成为的不外乎愁眉苦脸的财产继承人……今天请你来,就是为让你刻骨铭心地懂得这点。”

  阿透气得双手发抖,眼睛怔怔盯住火炉旁挂着的捅火棍。自己现在很容易佯装准备捅奄奄一息的火苗而伸出手去,至此不会引起怀疑。往下只消高高举起即可。阿透已实实在在地感觉出铁棍攥在手心的重量,真真切切地看到鲜血溅在路易式金光椅和炉架祥云挂轴上的情景。但他终未伸手。喉咙渴得冒烟,却又不得讨水。脸颊因仇恨而发烫,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可能有的热情。只是这热情已被封死,没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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