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普克上班以后,向处里领导谈了一下王敏一案的新思路。果然不出他所料,处里对此事并不抱积极态度,但也不便直接反对。只说最近事情太多,王敏案影响不大,侦破难度却不小,放太多精力不值得。再说要对机关公务员展开调查,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如果普克坚持,一定要尽量缩小范围和影响,而且资料管理网络化的工作同时还要做着。
普克对处领导的要求一一表示接受,之后他去找了彭大勇。自普克出差培训起,他一直没见过彭大勇的面,这次想问问王敏案件后来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彭大勇告诉普克,DNA检查结果表明,浴室下水道取出的毛发里,除了有王敏的、赵刚的和丁丁的之外,另有两种不知是什么人的,由于没有嫌疑目标,根本就无法查验。其他都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王敏的前夫赵刚出差回来后,彭大勇曾找他问过情况。
赵刚说了一件小事。王敏儿子丁丁以前有王敏那儿的钥匙,后来王敏突然要走了,丁丁回家后告诉了赵刚。赵刚心里猜疑王敏并不是因为自己钥匙丢了才向丁丁要走钥匙的,很可能是有些新情况,怕丁丁碰上不合适。赵刚想,现在王敏的事犯不上他多嘴,何况他本身就知道王敏的性格(赵刚并不愿意在王敏死后说她的坏话),所以他一直都没问。只是在他出差前一天,考虑到儿子丁丁无人照顾,他便打了个电话给王敏,问是否能让儿子在王敏那儿住到他回来。可王敏却找借口拒绝了,说要丁丁住到外公、外婆家。丁丁表示他一个人能管好自己,坚持要住在赵刚家,王敏就跟赵刚说,她每天晚上都会把丁丁安顿好。后来赵刚就随意地问了王敏一句,是不是有男朋友了。王敏先说是有一个。赵刚便问是哪儿的,王敏又急忙说,也不算是男朋友,赵刚就没再多问。
虽然浴室下水道里的毛发中有赵刚的,但赵刚与王敏离婚前,也是住这套房子,当然会使用浴室。而找到的这批毛发,可以是几年来逐渐积存起来的。彭大勇查过赵刚的活动日程,证实赵刚是可以排除嫌疑的。
从赵刚的反应来看,对于王敏的被害,说不上有多悲痛,但多少还是看出来有些不舒服,毕竟他们在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离婚也不代表一定有着刻骨的仇恨。不过,赵刚表示,他对王敏的被杀很困惑。
王敏以前红的时候,存下不少钱,但这次赵刚作为丁丁的监护人帮着处理王敏的遗产时,发现这笔钱基本上没怎么动过。所以她被杀不太可能是经济上的原因。如果是情杀,理由也不充分,王敏现在是单身,完全有婚恋自由,而她在男女关系方面,又属于较开放型的,不太可能因过分纠缠对方而被害,从现场情况看,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虽有过性行为,可王敏脸上又有笑容,也不太像是被人纠缠无法摆脱的样子。至于王敏的个性,赵刚评价说,只是比较开放,喜欢新鲜,刺激,虚荣心较强(他补充说,这并不稀奇,大部分女人虚荣心都很强),也没有其他大的毛病。不知道怎么会出这种不幸的事。
彭大勇问:“这个案子你还打算接着查?”
普克点头说:“这么停下来,觉得不甘心。老彭,你觉不觉得赵刚的疑问很有道理?我也反复考虑过,觉得这个案子最大的问题就是,搞不清罪犯的作案动机。你办了这么多年案,以前有没有见过这种事儿?”
彭大勇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是预谋杀人,一般都有作案动机。这个案子,从现在的线索来看,应该说罪犯事先是有准备的,但的确是找不出作案的动机。”
“对。作案人先跟王敏电话联系过,发生性关系时使用了避孕套,从王敏的表情看不像是发生过冲突,现场没留下一点痕迹,找不到有用的指纹、脚印,寻呼机拿走了,床上的毛发连王敏的都找不到一根,显然都收走了,连吃过的苹果核都记得带走,作案手段又那么特殊。基本可以判断是有预谋的,就是找不到动机。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样的隐情。”普克陷入半沉思状态,像对彭大勇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彭大勇问:“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我去市政府看看。张芳看到的那个背影,简直成了这个案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碰碰运气吧。”
“我陪你去吧,我跟他们保卫处有点交道,容易配合点。要不然,恐怕会把影响弄大,咱们头儿跟你打过招呼了吧?说是要尽量缩小影响范围。”
“那太好了。领导跟我谈过了,我正发愁呢,个人资料里不会有身高、体重这些情况,又不可能一个一个去对着看,一来影响不好,二来万一凶手在里面,又会打草惊蛇。”
“走吧,到那儿和他们保卫处商量一下,看有什么好办法。”彭大勇说。实际上,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这件事,多年的从警生涯,也磨平了他的好奇心和对死者的恻隐之情。可不知为什么,看到眼前这个警界新手那副沉迷的模样,他就像被一种什么力量推动着一样,不由自主地想参与其中。
2
这一次,普克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到了市政府保卫处,彭大勇找到一个关系不错的干部,把情况一讲,那人就说这好办,正巧前不久机关搞过一次全面体检,体检表里就有普克他们需要的项目,那些表格全部保留在机关门诊部,他可以带普克他们去查。
按照张芳提供的特征,普克、彭大勇将条件相近的人员记录下来。共有九名男性大致符合,即身高在一米七八左右,体重不是出格的胖或瘦。这九人中,有三人年龄在五十至六十岁之间,两人是刚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小年轻”,根据案情看,这两个年龄段的人作案可能性相对较小,普克他们首先对这五人做了排查调查,均可排除嫌疑。剩下四人,分别是民政局干部胡军,三十四岁,身高一米七八;文化局文化科科长张建民,四十一岁,身高一米七八;人事局副局长陈志宇,四十二岁,身高一米七九;财政局财务科副科长高明,三十八岁,身高一米七八。
普克注意到这四个人中,有一个正是王敏所在科的科长张建民。他还记得和王敏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老刘。案发当天,普克和老刘谈过话,从老刘的谈话中看出,似乎有一些隐情老刘不愿提及,当时老刘说,下面是有一些传闻,但人命关天的事,没有根据不能乱说。普克出差之前又找过老刘一次,老刘干脆说她已经把知道的事全说了,再没有新情况。普克想,科长张建民是老刘的顶头上司,即使老刘真知道有关他的传闻,又怎么肯轻易得罪上司?张建民的身材与嫌疑人身材相近,又是王敏的科长,也许只是与案情毫无关系的巧合,但也说不定会给案情的侦查带来新的发展。
彭大勇还有其他工作,普克谢过他,请他先回去了。他打算自己和这四个人一个个正面接触。普克知道从事刑侦工作从理论上不承认直觉,但此时此刻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应当抓住这根飘浮不定的稻草不放。不过同时他也提醒自己,不能让直觉占了上风,造成先入为主的偏见。
普克准备按照这四人职位的不同,由低而高地进行接触。他知道,任何人被作为嫌疑对象与警方谈话,都不会有愉快的感觉。在同样的嫌疑下,谈话的难度应当与职位的高低成正比。普克决定从民政局普通干部胡军开始。
谈话是在一个小会议室进行的,因为胡军和他人共用一个办公室。在电话里普克已对胡军简单说明了来意,胡军先是不明白似的问王敏是谁,紧接着像是想起来了,但接下来的语气便显得有些戒备,可能旁边有人,想了一下便说在会议室和普克谈。
胡军看上去和实际年龄差不多,看样子像是经常锻炼身体,显得很壮健。见到普克,有点不耐烦地问:“王敏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普克和颜悦色地说:“这只是一个泛泛的调查,我们会找很多人问问情况,没有特别的针对性,谢谢你的配合。”
胡军说:“问吧。”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点上,问都没有问普克一句。
普克问:“刚才打电话,好像你是认识王敏的,对吗?”
胡军喷了一口烟,表情有些不屑地说:“说不上认识,知道而已。那个女人,知道她的多了。我没和她打过交道,她被杀的事,也是听同事说晚报上登了才看到的。”
普克问:“对不起,你说知道她的人多了,是不是有所指?”
胡军皱着眉头说:“都是些传闻而已,现在她人已死了,你去问谁,谁能把那些事拿来乱说?谁敢对那些话负责任?机关工作的人,这点数还是有的。不过你想想,她能调到这个单位,一来又分到一套房子,没点能耐还行?听说在科里混得也不错。”最后这句话,说的很慢,有点意味深长的意思。
普克注意着胡军的表情,继续问:“我知道可能有点困难,不过,还是请你回忆一下,7月11日中午11点半至两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胡军眉头一挑,有点恼怒,但压住了。他大口大口地抽烟,想了一会儿说:“那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中午在食堂吃过饭,我们办公室几个人就在这个会议室打牌,跟平常一样。我可以提供姓名,你再去查好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对我产生不好的影响,你们要负责任。”
普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记下了胡军说的几个名字,然后就结束了谈话。过后他小范围地验证了胡军的话,证实他说的是实情。
和高明的谈话是在财政局一个小会议室进行的。高明一进来,普克就知道基本上可以将他排除嫌疑了。高明的身材很特别,上身出奇的瘦长,浑圆的腰,双腿短粗,类似金字塔的形状。普克和他简单地谈了几句,就将他排除在外了。
文化局是王敏的工作单位,普克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她以前办公室。他事先只给老刘打了个电话,知道科长张建民正在办公室,就直接来了。科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普克轻轻敲了敲,里面的人说“请进”,他便推门进去。
普克客气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才问坐在办公桌前盯着他看的中年人:“请问是张建民张科长吗?”
“噢,你好!你好!我是张建民。”普克注意到,在最初的一瞬间,张建民的表情变化很快,先是有点慌乱,紧接着变得热情,但马上又稍稍收敛了一些,显得较为矜持。他站起身和普克伸过去的手握了握,又请普克坐下。
张建民有一张俗气十足的脸,虽然并不胖,却给人以油光满面的印象,面色红润,眼睛细长,有点谢顶,梳头时将四周的头发横着梳过头顶,并用摩丝加以固定,对头顶的不毛之地加以掩饰。身材适中,微微有点啤酒肚。说话总像是在打官腔,尾音拖得不必要的长。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寒暄几句过后,张建民主动地说:“你是来问科里小王,噢,就是王敏的事吧。”
“对,王敏出事后,我来过两次,正好都碰到科长忙其他事,不在办公室,我也就没打扰科长。这次,主要想请科长随便聊聊对王敏的印象,如果有什么我们不了解的情况,当然更好了。”普克将自己的态度调整为一种下级在上级面前应有的谨慎,目光一直十分诚恳地看着张建民的眼睛,而张建民却时不时地调开目光,不知是平日里的习惯,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王敏嘛,两年前我来文化科当科长的时候,她已在这儿工作一年了。总体感觉,是个不错的女同志呀。各项工作都比较积极主动,乐于助人,群众关系也算不错。”张建民说话时,十分注意斟酌字句。
“不过,搞文艺出身的人,性格相对开朗一些,文化科又和文艺圈打交道多,人际关系难免复杂一点。不过,具体她和什么人来往较多,我可说不清楚。你也看到了,我自己一个办公室,下面的人有什么小情况,我不可能都知道。”
张建民的话里明显含着要将自己撇清的意思。普克忽然决定小小地诈他一诈。
“对不起,处长,我想问个也许有点冒犯的问题。不过,我们也是从机关其他同志那里了解到的。”说到这里,普克注意到张建民的身体微微不安地在座位上扭了扭。
“有人反映,科长与王敏之间的关系,也许会比其他人更近一些。当然,我们暂时不能向科长透露是谁反映的,但我们绝不是凭空想像,这一点还请科长信任我们。”
张建民的脸色更红了,脑门上泛起点点亮光。他从面纸盒里抽出一张面纸,慢慢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眼神捉摸不定地打量着普克。普克则神态自若地等着张建民回答。
好一会儿,张建民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说:“这么说吧,我和小王之间相处还不错,也许比普通同志关系稍微近一些,但基本上是在正常友谊范围之内的。机关里人际关系很复杂,有个别人总是喜欢在背后编造谣言,暗箭伤人。咳,人心不古啊!”他显得有点气愤地摇着头说,放在办公桌上的手里捏着一支笔,不停地转来转去,普克看到笔尖在轻轻地颤抖。
普克沉默了一下,突如其来地问:“科长去过王敏家么?”
张建民一愣,看了一会儿普克,又调开目光考虑了两秒钟说:“让我想想——嗯,好像去过一两次吧。我记不太清了。”
“7月11日前后三天,科长都没来上班,能否说明一下那段时间里的行踪,尤其是7月11日中午12点左右。”
张建民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我那几天家里有点私事,是按规定向领导请过假的。你们这样捕风捉影是要出问题的!”
“我们也是执行公务,当然会依据事实说话,科长配合一下。”普克平静地说。
张建民离开座位走了两步,停住,转过身背对普克,有一会儿没说话。转回身再开口时,他比刚才冷静了许多,并摆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吧。你们不就是需要不在场证明吗?我可以提供。至于其他的,纯属个人隐私,就算我有什么问题,也是由纪委来查,轮不到你们。”
普克不卑不亢地说:“只要是与案情有关的,不存在什么个人隐私,公安部门也有依法调查的权利。”
张建民咬咬牙,说:“7月10号到12号,我家新房装修铺地板,上班时间我一直在新房监工,晚上都在家。在家的时间我老婆、女儿可以作证;至于白天,我找的是家个体装修队,都是些农民工,只知道包工头姓贾,叫什么名字不清楚,山东人。装修完后就没见过他们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联系,说不定他们已经跑到其他地方去了,这些人,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怎么样?你是不是打算让我把他们一个个找回来给我作证?”最后一句话,明显带着挑衅的味道。
普克无视张建民的态度,问:“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有没有签订合同?工程款以什么形式支付?”
“西门外有个劳务市场,我在那儿找到他们包工头的。没有合同,付的现款,分两次付清。第二次款付过之后,就没见过他了。”
“装修过程中,总有些必要的事情要商量,你们怎么联络呢?”普克耐心地追问。
张建民的头脑现在已经慢慢清醒一点了,普克真正关心的并非他和王敏的关系如何,而是要证实案发时间他是否在现场。他开始转用一种配合的语气说话:“以前他给过我一个寻呼号,装修的时候有什么事儿都是我呼他。后来搬进新房后,发现很多质量问题,我再给他打寻呼,就无论如何没有回音了。”
普克点点头,让张建民说了一遍包工头的寻呼号码,他记下之后说:“谢谢。我们这方面会查的,如果科长对查清这个案子持支持态度的话,希望也能尽量帮助我们找到包工头。”
显然,张建民明白了普克的言外之意,如果他想洗清自己的嫌疑,最好还是努力找到包工头为自己作证。送普克出门的时候,张建民有点拿不准该用什么姿态,看上去有点讪讪的。
普克倒是很客气地说,说不定下次还会有事来打扰他,说的时候普克心里忍不住想,这个张建民有点像个蹩脚演员,而从各方面了解的情况看,王敏不应该是个饥不择食的女人,不知道怎么会和他发生不正常的关系。是利益驱使,还是另有隐情?暂时不得而知。
接下来,普克去见了最后一位排查对象,也是四人中职位最高的一位,人事局副局长陈志宇。事先没有联系,也不知人在不在。普克便先到人事局一间办公室随便找了一个干部,出示证件后说有公事想见陈副局长。正巧陈副局长在办公室,那人先去问了一下,又回来带普克去了陈志宇的办公室。
普克经过与前三位的谈话,对此次的谈话提前做了一个心理准备,这位级别高至副局长的陈志宇,在听了普克的来访意图后,不知会不会有被触犯尊严的恼怒。
可见了陈志宇才说几句话,普克就有了完全不同的体会。他想难怪陈志宇才四十二岁就升到副局长,他的确是一块官场的料子。
陈志宇身材匀称,皮肤微黑,平头,头发油黑浓密,双眼炯炯有神,嘴角线条显得很坚毅,从形象上看,绝对可以用英武来形容。在和普克谈话时,他语气谦和,音调适中,丝毫不给人以高高在上的感觉,而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又极易给旁边的人带来无形的压力。普克暗想,这样的男人,很容易令女人为之倾倒。
和陈志宇谈过话出来后,普克站在办公楼外的小花坛前发了一会儿愣。他有点不明白刚才的谈话是怎么回事儿。整个谈话都不知不觉地由陈志宇控制着,虽然陈志宇并没有任何令人不悦的言谈,普克也向陈志宇提出了应当提的问题并得到陈志宇颇为耐心的回答。等到被陈志宇礼节周到地送出了门,普克才忽然发现自己心里那种有点异样的感觉。
普克努力回想与陈志宇开始接触的每一个细节。最初,普克看到办公室一面墙壁上挂着幅水墨画,浓墨淡彩地勾勒出一枝梅花,下题“咏梅”,是陆游的词:“驿外断桥旁,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兼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落款是孤独客。
陈志宇见普克注意那幅画,便淡淡地说,是一位朋友送的,虽然挂在办公室显得不够大气,但他喜欢这首词中那种特别的意境,便将就留在墙上了。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他们谈到了这届世界杯足球的赛况,谈到了这个季节最佳的旅游地点,谈到了全国公安系统正在普及的资料管理网络化工作。后来甚至是陈志宇主动向普克问起了王敏的案子,并问有什么事需要他配合调查时,普克才有机会(或者说才想起)问陈志宇7月11日中午的活动日程。
普克记得陈志宇当时很认真地想了想,并俯身将办公桌上的台历翻了翻,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说:“哦,那天上午局里开了一个会,下午还要继续开,我有个发言。所以中午在食堂吃过饭后,我就回了办公室,先稍微休息了几分钟,然后开始准备发言的材料内容。这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在办公室。他们知道我平时有午休习惯,一般也不来找我。所以,从你们办案角度上讲,案发时间我虽然不在现场,却也找不到证人为我证明。”说着,他朗声笑起来,“像这种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啊?”
陈志宇的表情看起来诚恳自然,还透出一种亲切。普克又问他是否熟悉王敏这个人,对她有什么印象。陈志宇显得稍微严肃了一点说:“我和他们文化部门的人很少有私人交往。那件事,我先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后来听大家闲聊,才想起好像以前在什么文艺晚会上,看过王敏的表演,倒是蛮有才华的。”
普克一下子觉得没什么好问的,想了想,便道了谢并起身告辞。陈志宇送他出门时,随便地问了一句:“听说凶手作案手段比较特别啊?”
普克脑子里有点乱,便随口说:“是啊,很专业,也很残忍。”
“残忍?”陈志宇眉毛轻轻一挑,微笑了一下,说:“好,就不远送了。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直接找我好了。我记住了,你叫普克,对吧?”
陈志宇就这样轻松自如地打发了和普克的会面。这是普克站在花坛前慢慢整理出的感受。陈志宇所有的言谈举止都那么自然,顺理成章,没有任何的异样。然而普克却被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抓住了。这种感觉令他有些沮丧。普克觉得陈志宇就像某个电视节目中老练的游戏节目主持人,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提纲,收放自如地牵引、调动着观众的情绪,甚至使在场的人达到如醉如痴的程度,而他自己却如同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着。
普克骑摩托车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白天里和几个人的接触。胡军和高明可以排除嫌疑,张建民与王敏之间很可能存在或者曾经存在不正常关系,但张建民粗俗猥琐,控制力差,与现场分析推断出的凶手性格相距甚远。只要能找到姓贾的包工头,证明张建民7月11日中午与装修工在一起,也基本可以排除嫌疑。至于他与王敏曾有过的关系,正如他自己所说,要查也是纪委的事,普克对此毫无兴趣。
四个人中,只剩下陈志宇,既不能拿出案发时间不在场证明,普克也拿不出他在场的证明。公平地说,普克几乎没有可靠的理由对陈志宇产生怀疑。的确,陈志宇魅力十足,不仅对于异性如此,甚至连他的同性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普克不能因此便做出他一定与王敏有染的判断。而陈志宇的所有表现都那么自然、正常,普克提醒自己,不能让直觉占住上风,可他内心那种隐隐约约的直觉又一次浮现出来,告诉他有点什么东西是不对头的,那是什么呢?
普克的头脑被陈志宇的谈话细节塞得满满的,他的摩托车到了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也没发觉,速度很快地径直朝前冲去,而垂直方向一辆加了速的奥迪车加速驶来。被四面八方车辆行人塞满的十字路口,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呆住了,惊叫声在几个方向同时响起,就在两车相距不过分厘的瞬间,摩托车在轮胎急剧磨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噪声中调转了方向,车身横向摔了出去,摩托车手从车身上飞起来,落到几米外的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停住,与此同时,奥迪车也骤然止住。
普克在两车即将相撞的瞬间,被一种本能的恐惧激起反应,调转了车向。而当他被摔出去的同时,他脑海中如同电光火石般闪现的是对陈志宇的疑问。正常人对于意外的本能反应,应该是或多或少地出现一些异常。普克落到地上时明白自己的直觉在说什么了。他的直觉在提醒他——陈志宇的不正常就在于他的“没有丝毫异常”!
3
普克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三天。值得庆幸的是,除了轻度脑震荡、左手腕腕骨有轻微骨裂以及腿部一道刮伤外,其他部位都没有受伤。
躺在白色的病房里,普克忽然想到,几个月前,米朵就属于这个白色的世界。米朵穿起白大褂,戴上大口罩,站在无影灯下的样子会和平日普克印象中有什么不同呢?
普克突然之间感到一种强烈的想念,这种想念多年以前他曾经深深体会过,后来被遗忘在地球的另一端。这些年来,他总是力图保持心如止水的情境,用不断地搬迁,频繁的旅游,繁重而庞杂的工作以及大量的阅读来平静自己。当他将一种工作做熟,熟到失去新鲜感的时候,他便摸索着闯入另一个可能是完全陌生的领域,尝试着充满各种不安全因素的新的生活方式,以此来转移内心深处即将泛起的波澜。随着时间的推移,普克似乎真的心如止水了。
而从两个多月前开始,普克不知不觉中有了一个可以深入交谈的对象,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又开始隐约品尝到牵挂和想念的滋味。然而同时,普克对这种情感上的变化又心存畏惧。记忆中某些面目模糊的阴影常常会跳出来折磨他,令他不安,猜疑,使得他难以顺利地向那个想念的对象靠近。
普克还是给米朵打了个电话,他想至少还可以和米朵谈谈这两天案情的进展情况。如果不是米朵的提醒,可能到现在他还没有找到那个推理上的漏洞。
一听到米朵的声音,普克察觉到自己的情绪马上变得较为平静,他告诉米朵:“米朵,你不要紧张,我现在在医院,不过只是很小的问题,很快就出院了。”
米朵马上问普克住在哪家医院。
普克说:“是你以前工作的地方。”
米朵顿了顿便说:“我过一会儿到。”就挂了电话。普克回到病床上时,想到米朵遇事总是即刻做出决定,很少有拖泥带水的时候。就像她房间里的布置,清爽、干脆,让普克产生一种踏实感。至少在这一点上,与过去记忆中的隐痛是截然不同的。
过了大约半小时,米朵赶到了。普克看到米朵的脸上有些惆怅。
“怎么样,有没有唤起旧日的回忆?”普克笑着问米朵。
米朵打量着四周,微笑着轻轻摇头:“我在这儿工作了七年——”她走到普克躺的病床前,说:“这么巧,左小兵以前就是住这张床。你知道,在医护眼里,你们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一床、五床、十二床——左小兵是三十一床,你现在也是三十一床。”
米朵没有掩饰眼里的不舍和留恋。
普克说:“好啊,你是来看望病号,还是来缅怀往事?到现在都没问一下我的病情嘛。”他发现自己很希望米朵能快乐一点。
米朵果然笑了。“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问题不大……哎,怎么回事?骑摩托走神摔的?”
普克睁大眼睛。“你问过主治医生了?还是乱猜猜到的?”
“我早想提醒你了。有时候觉得你很细致,分析思考能力那么强,有时又发现你好像除了自己正考虑的事外,身边的一切都像不存在了。这种状况,骑摩托出事只是个迟早问题。还好这次不严重。”
这时,同病房邻床的病人从外面拄着拐杖回来了,见到米朵正和普克聊得热闹,便寒暄了一句:“女朋友来看你啦?”
米朵、普克同时看了对方一眼,普克含笑和病友点点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米朵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看床头挂的诊断牌。
“我说没大问题吧。骨裂只要小心注意一段时间,以后就能恢复的比较好,也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太大影响。现在头还晕吗?”
普克说没什么不舒服了,明天就能出院。他有点着急,想找个方便的环境与米朵谈谈他心里挂念着的案情。
米朵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笑吟吟地说:“想不想出去走动走动,对恢复创伤会有益处。”
这是普克第一次看到米朵出现在医院里,他觉得米朵好像一条缺水的鱼儿回到了海里,自由、镇静而又充满信心,无形中给病人带来安全感。
普克下床的时候,头一阵晕眩,身体晃了晃,米朵马上伸手搀住他的手臂。普克有点难为情地说:“没关系,只是躺久了,头有点晕,很快就好。”
米朵没说什么,扶着普克慢慢走出病房。普克的腿虽然没有伤到骨头,走起路来还是明显感到痛楚,他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出一瘸一拐的样子。一路两人都没说话,到了一个小花园时,米朵松开普克的手,站在普克几尺远的对面,微微笑着看着普克。
普克定定神,直接把话题拉到他的案情上。其他情况简单讲了一下,主要把和陈志宇的接触详细描述给米朵听。他暂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和疑问表达出来,担心会影响米朵的判断。普克清楚地记得,上次米朵听他讲案情时那种细心与专注,或许女性的视角能对普克的分析带来补充与帮助。
普克刚刚讲完,米朵马上问:“他的反应是不是太平静了。”这句话米朵用的是降调,普克明白米朵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对。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情绪上的波动。我一直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但又不能明确是哪里不对。后来不小心闯了红灯,差点和一辆汽车撞上,完全凭着一种本能的反应才避免大祸。就是那时候我想起来,正常人应当有本能对外界产生必要的反应,除非是经过特别训练的,或是事先有心理准备。陈志宇如果与王敏毫无瓜葛,公安部门找他进行调查,并不是件寻常的事,他为什么会连最起码的惊讶都没有?如果是有准备,他为什么会做这个准备?而且……”说到这里,普克停下不说了。
“而且,他一直控制着你们谈话的方向,对吗?”米朵问。
普克真的对米朵的感觉有些吃惊,以前他知道米朵敏感,但这次他想米朵不仅仅是敏感,而且十分敏锐。他认真地看着米朵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说:“米朵,你有点让我吃惊……”却没有再说下去,米朵也并不追问。
普克说:“我已经请老彭帮忙去查那个姓贾的包工头了。他在这儿干了将近二十年公安,地面、社情、人头都很熟悉,也有些线人,经常可以弄到正常途径弄不到的消息。如果陈建民没问题,看来线索又断了。因为到现在为止,我只是觉得陈志宇有点不对,不过我们不能把感觉当作依据,甚至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感觉。而且,从理论上说,也不能完全排除陈志宇就是个心理素质特别强的人。”
米朵沉思着说:“我不懂你们这一行的技术性问题。不过,我以前碰到过一个病人,送来医院时,表现出谵妄症状,就是说胡话,不认识人,有点像精神错乱的样子。后来对足底进行针刺治疗,病人却产生了本能反应。事后我们知道,那个病人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装出来的。可他不能把本能反应完全去掉。当然这和陈志宇的事可能完全不同,我只是想说,从医学角度上看,感觉不完全是一种主观,有时候也是客观的依据。”
普克点点头,抬眼看着远处说:“嗯,有道理。无论如何,这次我不会放弃这条线索了。我相信这个世界会有高智商的罪犯,但我不太相信会有真正天衣无缝的案子。如果需要时间来证明,我会很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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