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桃花谷出来回到天眼寺,洪力心里仍然有很多疑问:今天慧清说了,在后院扔飞刀阻止他们去井中、以及在藏经阁暗中监视小清的人根本不是他,那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另外,关于寺中四个和尚的死,到现在为止说法不一,可是谁都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还有,血鹦鹉的预言、月亮中那个未知的舞者、桃花是否就是邪婴,这一切都没有人可以解释。
老和尚和慧清虽然守着桃花岛,可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护桃花、守护梭罗云的亡魂,老和尚发过誓,他这一生都不会再使用巫术。因为他们不想看到再有任何人因为他们受到伤害。
最可怜的是慧清。当时年幼的他感染了恶疾,浑身长满脓疮,恶臭不已,被无情地抛弃在野外,老和尚在逃命的途中见到他,那时候他已经快被冻死了。老和尚第一眼就看出这个孩子活不过二十五岁,而且身上的重疾也很难治愈,但还是将他带走了。
慧清虽然从小就在寺院长大,听方丈讲解佛经、宣扬佛理,可是为了年迈的老和尚,有的时候常常身不由己。就像被捡回家的小猫和主人特别亲近一样,慧清对老和尚也是无限依赖,哪怕是失去了双腿。
慧清和老和尚都是重情重义的好人,可惜这样的人通常都是一生痛苦不已,因为情义之深,不能放下。
“哼!怎么,你又在想那个姑娘吗?”一个陌生而又怪异的声音突然从院子里响起,就像是舌头被拉直了以后用力挤出来的一样,“真看不出你还是个多情种子,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儿女情长,别忘了,那个姑娘是个死人!”
他立刻跑过去砰地推开窗子,但是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只鸟站着。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只鸟,甚至比凶狠的老雕还高出一个头。那只鸟浑身的羽毛在黑暗中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浓厚鲜红的颜色让这只鸟看起来更像是一堆凝固不动的血块。
它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带着一点点慵懒,昂着头,一对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已经看穿了他的心事。
“洪力,你一直都在等我,怎么今天见了我反倒说不出话了?”
“你是血鹦鹉?”洪力的目光倏地定格在这只鸟似笑非笑的嘴角,脚底涌起了一阵寒意——原来那不是一个传说,它真的存在!
大神摩诃法利在临死前含着愤怒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这口鲜血还没有落到地上,立刻滴滴凝聚,化成了一只血鹦鹉。
血鹦鹉是大神留给这个世间的所有怨恨。
每隔三百年,血鹦鹉就会重现人间一次,来实现摩诃法利临死前的诅咒。
有人怀疑,它身上的羽毛这么鲜红炫目,也许真是因为不断被鲜血染红的缘故。也有人传言,那只鸟吃人。
十月十五,月圆之夜刚过,血鹦鹉果然又出现了!它每次出现都会带来一个充满着血腥的预言,而且那个预言很快就会变成真的。
血鹦鹉的目光一闪一闪,似乎知道洪力现在在想什么,它慢悠悠地向前踱着步,声音竟然变得温柔无比,就像是一个女人:“你不用担心,我这次来是特意来找你的。今天我来,是要替忧伤森林主人带一个口信给你。”
“忧伤森林主人?”
那只鸟的声音依然温柔,就连目光也变得很友善:“我知道,到现在为止你还是不能相信我的存在,不过没关系,我只是提醒你:你只是一个凡人,有些事情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因为那些事情属于另一个世界,而且知道得太清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我现在把忧伤森林主人的话告诉你,你要记住:游戏就要开始了,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我要来接你去忧伤森林。”
“明天晚上?”他呆呆地重复着。不知道为什么,这只鸟的声音像是带着一种魔力,在它的面前,洪力竟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白痴,甚至连舌头都开始打结。
“对,明天晚上。”血鹦鹉脸上的笑意更浓,连眼睛都不知不觉地眯成了一条缝。它此刻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个充满怨恨和戾气的复仇者,倒更像是一个爱意融融的天使。
“这两天哪儿也别去,好好休息,等着我来接你。”它又说,“我想你早就知道了,那个游戏赌的不仅是你那几个同伴的性命,也包括你自己的在内。如果你有什么闪失,他们必死无疑。”
血鹦鹉说完,呼啦啦展翅飞走了。
只留下站在窗口目瞪口呆的他。
血鹦鹉不是大神的血吗?为什么会和忧伤森林主人在一起?
距离血鹦鹉所说的“明天晚上”还有十几个小时,在去忧伤森林之前,洪力必须赶着去办一些事,因为他也不知道这次进了忧伤森林后是不是就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
第二天天刚有了一丝亮光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出发去桃花谷了。
上次小清只来得及看清楚那幅图其中的三个圈子,所以他必须找老和尚了解一下第四个圈子——十二因缘圈。
外面已经有了初冬的寒意了,他早上出门的时候甚至连头发上都挂着霜花,可是桃花谷里依旧是烈日炎炎,走两步人就浑身冒汗,太阳就挂在不远的天边,仿佛触手可及。
在路过那间小小木屋的时候,洪力忍不住趴在门缝上向里看了一眼,桃花正在酣睡,像只小鼠一样蜷缩在床的一角。
他想了想,还是不要惊动这孩子了,于是匆匆离开,来到了上次慧清带他去湖中小岛所经过的那个秘道入口处。
他在地上扒了扒,找到那个记号,然后迅速拨开上面的土,拉开那个盖子,一猫腰跳了下去。
这次他来的时候完全就已经轻车熟路了,老和尚说,以后只要他想来,随时都可以。
很快,他就进入了那间石屋,巧的是,老和尚正好也在。
“洪施主,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吗?”
“大师,您是否知道有关《生死轮回图》的事?”
“《生死轮回图》?”老和尚略一皱眉,“这幅图只是在藏传佛教中经常使用,用来向一些初入佛门的人讲解佛法的基本宇宙观,但是如果你要问每个圈子的具体描述,那只有等我到藏经阁去查一下了。”
洪力有些失望,正打算离去,老和尚叫住了他:“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
“我的六个同伴被人抓走了,还等着我去救命。”
“原来你这几天就是在找你的同伴?”
“是啊。我们师兄弟一共八个人上山,原本是为了完成师父交给我们的一个任务,可是在我们上山的那一晚,山里下起了暴雨,我们只好躲进一间破败的小庙避雨,可谁知第二天早上就发现我和小清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天眼寺,而其他的人消失不见。”洪力说到这里更加地沮丧,“后来,有人给我带来口信,说要想救同伴必须先玩一个生死轮回的游戏,地点就是在那幅生死轮回图里,而且,今天晚上游戏就要开始了。可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和我玩这个游戏,只知道他是忧伤森林的主人。”
“忧伤森林?”
“大师听过这个地方?”
老和尚摇摇头:“我想那一定是个相当神秘隐蔽的地方,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施主真的确定你们那一晚上的是飞云山?”
“是啊,千真万确。”这个问题倒是洪力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的,听老和尚这么一问,他突然心里一阵慌张,“大师为什么这样问?”
“飞云山上只有一座天眼寺,再无其他的庙宇残迹,从五十年前就是这样。”老和尚想了想又问,“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座破庙有什么特征?”
“特征……我记得,那庙里,供着一个很特别的菩萨像,那菩萨眉眼凶恶,手里拿着一件很吓人的法器……我见了那菩萨像之后,不知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些可怕的幻觉……我还记得,那法器是一个……”
老和尚突然神色异常地打断他:“那法器是不是一个像鱼叉一样的东西,叉头又尖又长?”
“是啊,大师是怎么知道的?”
听到他的回答,老和尚就像遭到了电击,浑身猛地一颤,然后咚地一下跌坐在石凳上,两眼呆呆地望着他,像是失了魂一样,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看着一反常态的老和尚,洪力一下子感觉找到了破解的密码。他走上前轻轻地推了推老和尚:“大师,你见过那尊菩萨,对不对?”
“不,我没有见过。”老和尚呆呆地说。
“你见过。”他看着老和尚,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如果你不想我死在那个游戏里,就告诉我!”
过了很久,老和尚才说:“见过那尊菩萨像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对你提起的那位故人。”
“故人?你是说桃花的父亲?”
老和尚点点头:“当年他遭仇人追杀的时候到天眼寺来找我,那个时候他对我说过一件事:在上山的时候,他和随行的朋友在半山腰发现一处废墟,那废墟的乱砖之中矗立着一个保存完好的菩萨像,当时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就匆匆地离开了。可是走了不远之后回头一看,冷不丁发现那尊菩萨像居然跟在他们后面!当时他们就停下来立刻检查那尊石像,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会不会是有人在控制着那尊石像?”
老和尚眼里的神情更加凝重,就像是覆盖了一层冰霜:“他和他的朋友都是有所成就的巫师,如果有人控制那尊石像,他们是一定会发觉的。可令人不解的是,既然没有人控制,一尊死的石像又怎么会动?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那尊菩萨像为什么要跟着他们,于是一路都惊惶不定地回头张望,每一次都一定能看到那尊菩萨像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洪力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充满悬念的故事里了,仿佛真的身临其境,看到了那尊跟在自己身后近在咫尺的石像,那石像若隐若现地出现在草丛中,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似乎带着无比的仇恨!
“那后来呢?”他见老和尚停下来了,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很快天黑下来了,可是他们再回头的时候却没有发现那尊菩萨像,以为它不会再跟过来了,于是放心地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过夜。半夜,桃花的父亲出去方便,回来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刚才睡觉的草丛不见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砖残瓦碎的废墟!”
这个情节与洪力他们在破庙那一晚的遭遇惊人地相像,看来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那个菩萨像的出现。于是,他更加留意老和尚说的话。
“当时桃花的父亲发现这座废墟很眼熟,好像就是白天在半山腰看见过的那座。于是,他悄悄地走到窗户下向里面张望,谁知却看到了令他窒息的一幕——那个菩萨像又出现了,它巨大的身影映在雪白的墙壁上,手里抓着一个人的腰。然后,它将那个人慢慢举高,看着那个人在他的手里扭动挣扎,它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就在一刹那间,它突然举起另一只手里的法器,猛地刺进了那个人的身体……”
幻象、幻象……老和尚的话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下子又让他脑子里塞满了以往屡次出现的那种幻象——法器插入身体、垂死的人哭号不止、鲜血瞬间蔓延,而那个被插死的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你不要紧吧?”老和尚发现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已有了汗珠。
“哦……没事,大师接着往下说吧。”他回过神来,但是刚才回想起的那一幕仍然让他心跳不已。
“那尊菩萨像离去以后,眼前的废墟也跟着消失了,被扎死的人躺在地上,仅剩下最后一口气。桃花的父亲跑过去抱起朋友的尸体,发现他的身上空荡荡的,好像只剩下了一堆皮肉,他在临死前只留下了一句话——‘那个菩萨像,吸光了我的精气。’”
“真的有这种事?”洪力不禁悚然动容,“怪不得我老有那种幻象!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起了’什么。”
“有可能你上山的时候,无意中经过了当年那个巫师遇害的地方,那里的气场一定记下了巫师当时的仇恨,所以一些诡异的信息就悄悄钻进了你的脑子。”
老和尚这么一说,洪力立刻条件反射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生怕再有什么东西又钻了进去,他可没忘记:旁边的那间石屋里,还停留着梭罗云的亡魂呢。万一梭罗云生前也有什么可怕的遭遇,那不是又会入侵到他的脑子里?
为什么这山上的菩萨像和佛像都这么奇怪?这个念头竟让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一直没有来得及问的事情。
“大师,我答应过桃花脸,只要我能活着回来,一定会帮他找出当年的仇人,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回来。所以,在临走之前,我一定要问清楚一件事。”
老和尚似乎早就心有灵犀:“你是想问天眼寺五十年前的血案?”
“大师是那次唯一的幸存者,对于当时的情形,应该还记得吧?”
——刹那间,就像时光倒退一般,老和尚眼前又晃过无数的衣衫撩动,很多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互相撞击着、拥挤着逃向门口……每一个人撕心裂肺的呼喊、每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每一只伸在半空渴望获救的手臂、每一张因为惊恐绝望而扭曲的脸庞,都是那样触目惊心。
“确切地说,我没有真正看见凶手。”老和尚谨慎地说,“我记得,最后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我进去的时候,看见一尊奇怪的金身佛像正在发出可怕的笑声,它脸上的表情竟然像‘人’一样!”
“当时桃花脸在我面前重现五十年前这一幕时,我只听到了你说的那个笑声。请问大师,那到底是一尊什么样的佛像?”
老和尚慢慢地回忆着,生怕漏掉哪个细节:“当时,大佛身上的金光在我面前刷地一闪,我的双眼立刻像被刺瞎一般地疼痛。我捂着双眼,竟然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不顾一切地往门外跑去,结果一不小心跌落到一个小山坡下,等我醒来以后,天眼寺地上的那些尸体早已僵硬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尊金身佛像好像很面生……虽然我记不清它的样貌,但是当我看到它的第一眼起就肯定寺里从来没有摆过那样一尊佛像。”
“哦?”洪力也想起了那天在大殿上,在他和小清眼皮底下突然消失不见的大佛像——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似乎都是以前的翻版,难道历史真的要重演了?
“难道说,凶手真的会是一尊佛像?”
“阿弥陀佛。五十年前的一幕老僧只是窥见了一斑,施主千万不要因为老僧的话而随便冒犯佛像庄严。”只要一从以前的回忆中跳出来,老和尚就又恢复成一个修道僧人的身份,连说话时的语气都像变了一个人。
“可是,在那一片血海之中,你真的听见了那尊大佛发出邪恶的笑声,不是吗?”
老和尚哑口无言,眯着眼睛,仿佛又在回忆着什么。
从湖中小岛那条秘道出来的时候,洪力意外地发现桃花竟然站在秘道里等他。
“桃花,你什么时候知道这条秘道的?”他瞪着眼睛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其实你经过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我站在窗口偷看你,才知道原来这里有一条路可以走。”桃花撅起了嘴,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你刚才经过我的小屋的时候,为什么不进来和我说话?”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那时候我看见你正在睡觉,不想吵醒你。”
“好长时间不见,我觉得我们都没有话说了。”桃花仰着小脸看着他,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在蜡烛的映照下像黑宝石一样闪烁发亮,“要知道,你们可是我唯一的朋友呀。”
“没有,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呢。”
“是吗?”桃花好像不相信他的话,“你一定刚从湖中小岛回来,伯伯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我?”
“你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所以担心伯伯不再理你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想伸手摸摸那孩子的头,却一下子发觉桃花离得很远,于是伸出的手又僵硬地收回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发现桃花和自己已经有了距离。虽然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这个孩子,但有的事情是谁也无法解释的。
桃花叹了一口气,似乎有很多的心事烦恼,烛火立刻被吹得左摇右晃,这个情景让他想起了当日在地道中的慧清。
“好好的,为什么叹气?”他问。
“昨天晚上,伯伯来找过我。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他的心情很不好。他说,桃花脸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到过桃林的外边,所以桃花谷恐怕不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了,必须送我到别处去。”
“你们要离开了?”
“是啊,我们要离开了,以后我又要搬到一个新的地方独自生活。”桃花神色黯然,像是很舍不得离开这里,“我们就要分别了,难道你心里不感到难过吗?”
“桃花,我……”
就在烛火摇曳不定的刹那,桃花又变成了泥像!
“难道你心里不感到难过吗?难道你心里不感到难过吗?”那泥像的身体里,仍然不停地有声音传出。
与此同时,两旁的石壁上,突然同时出现了无数个泥像的影子!每一个泥像都在问他“难道你心里不感到难过吗?”地道里全是嗡嗡的回音。
他大叫一声,转身奔出了秘道。
桃花并没有追出来,在看到晴朗的天空时,洪力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没想到,在桃花林里又碰到了那张脸。它的表情还是和以前一样悲戚。
“你怎么了?”脸问。
“没,没什么。”他不想让脸知道他内心的慌张,于是连忙引开话题,“你上次受的伤好些了吗?”
“伤是好了,可是,我最近心里总是感到不安。”脸好像在颤抖,半空中有花瓣不断地掉落下来。
“为什么?”脸的反常让洪力感到了不妙,因为他从来不知道冤魂会因为什么而害怕。
“这……”脸犹豫了一下,“这种感觉就像五十年前的那天一样,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包围着我,似乎总是听到一种可怕的心跳声,那声音就像是死神的鼓槌在敲击。”
“会不会是因为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
“不!”脸突然惊慌地缩在一起,看起来像个花团,“我感觉,他要来了!他已经离我很近了!”
“谁?他是谁?”洪力边问边四下打量,可是什么异常也没有,桃林里只有他一个人。
“是……那个凶手!”脸说完倏地不见。桃林深处,又传来了令人心碎的哭声。
2
暮色渐沉。一天过得好快。
在一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如果你还什么都没有做,就会感到心里空得要命。
而此刻洪力站在窗口,竟然也会感到心里空得要命,虽然他今天做了很多事。
这种空虚让他不断猜测:是否这就是危险到来之前的平静?
今晚就要开始游戏了,六个同伴的性命、包括他自己的在内,都掌握在这个游戏的结局中,可是他却像一个午觉没有睡醒的老人,大脑浑浑噩噩一片空白!
一阵风又起了。马上就是寒冬了。
一颗细小的沙子随着风擦着他的眼角而过,他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就在这一道线一样细的缝隙中,一片巨大而鲜艳夺目的血红突然从天而降,瞬间盖住了他所有的视线——血鹦鹉来了。
当那只鸟收起翅膀的时候,就像一大片蓬勃的礼花在夜空凝聚。
它悠闲地打量着洪力,迈开双脚一步步向他走来。
“我们就要走了。”血鹦鹉的声音依然像上次离去时一样的温柔,这温柔而又带着一丝怜惜的声音让他恍惚间感到似有一阵春风拂上了脸庞,他实在无法相信这就是大神留给这世间的怨恨。
“是,我们要走了。”他喃喃地重复。
“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心中再无牵挂了?”
“没什么要安排的,我们这就可以走了。”
“不,不要着急。”血鹦鹉的声音更加的温柔,“你还是好好想一下,还有什么人没见,或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嘱托好?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可以等你。”
他盯着这只鸟那像钩子一样的嘴,心里的厌恶取代了刚才的好感。因为他听出这只鸟在讥笑他,似乎早已认定他一定会输掉这个游戏,一定会输掉自己的性命。
他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认为我一定回不来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血鹦鹉又慢悠悠地往前跳了几步,离他更近了一些,“这只是忧伤森林主人的意思。他说想让你心无旁骛、尽心尽力地和他玩这个游戏,所以他说可以多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们只要在明天天亮之前赶到忧伤森林就可以了。”
“不用了,我只想快点开始那个游戏。”他仍然盯着血鹦鹉那钩子一样的嘴,恨不得把它掰下来,“瞧你这副甘心为奴的嘴脸,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大神的血!我看你说不定早就把你的主人忘了!那个忧伤森林真这么让你迷恋吗?”
血鹦鹉嘴角的笑意瞬间消失,眼神渐渐变得愠怒:“既然你不知好歹,我也不必再劝说你了!好,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血鹦鹉说着刷地伸开了巨大的翅膀,冷冷地对他说:“你坐到我背上来吧。”
在临行之前,洪力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竟然看到了小清。
小清躲在一根柱子的后面,露出半张脸,那种眼神,似乎是在看着一个不会再回来的风筝。
他冲小清摆了摆手,做了个“再见”的姿势。可是小清还是没有走。
他不敢再看小清的脸,扭头跨上了血鹦鹉的背。
“等等!”他突然发现了不妙的事情,“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眼前全是一片血红的颜色,我连你都看不见了!”
“这就对了。”血鹦鹉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本来就是摩诃法利大神的鲜血凝聚而成的,所以你现在根本就是在他的鲜血中。这也正是忧伤森林主人让我来接你的目的,这样你就永远不可能知道忧伤森林在哪里,即使你从那个游戏里活着出来,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一想到自己是在腥红的血中,洪力的胃就忍不住抽搐,有了想吐的反应。
他真不明白:血鹦鹉也是堂堂大神的骨血再生,怎么会甘心听从别人的差遣?
这个忧伤森林主人和血鹦鹉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接下来的时间洪力感觉自己一直在飞翔,耳旁听到的只是呼啸的风。虽然他身在血滴中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听到风声这么凌厉,应该是飞往一处很高的地方。倏地,风声停止了。然后他发觉自己不知怎么已经站在了地面上。
“那里就是忧伤森林的入口。”血鹦鹉伸出翅膀朝前一指。
“这里?”他疑惑地抬头看看天,想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不用东张西望了,在这里只能看到天和地,你什么也发现不了的。跟我来吧。”血鹦鹉收拢翅膀在他面前带路,“在这里,不管你往哪里走,都始终徘徊在忧伤森林的边缘,而这里也没有路通往外面的路,除非是飞出去。所以这里对外人来说,根本就是如来佛的五指山,谁也别指望逃出去。”
“所以你也不担心我会趁着你不注意溜走?”
“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试试,我给你足够多的时间,你看看你自己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血鹦鹉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
无论谁听到这只鸟在说这番话时盛气凌人的口气都会失掉全部信心,洪力也是一样。所以他只得苦笑:“照这么说,如果我进了森林就更出不来了?”
“也不一定,因为真正的秘道就在森林里,但是除了忧伤森林主人外,谁也找不到。”
“忧伤森林到底在哪里?”
“在天边。”望着前方茫然无际的天,血鹦鹉刹那间又有了想飞的冲动。
“天边?”洪力眯着眼抬头望了望空旷的天空,悻悻地说,“你这话等于没说。算了算了,还是快点带我去见你的主人吧。”
“你错了!”血鹦鹉突地转过身来,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他脸上,一字一字生硬地说,“他不是我的主人,他只是忧伤森林的主人!”
就在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血鹦鹉再次重复:“记住,永远不要在别人面前说他是我的主人!你记住我的话了?”
“是,记住了。”他咽了一下口水,突然感到无所适从。
“那我们走吧。”血鹦鹉转过身去接着带路。
这一段路程并不长,湿漉漉的草地呈现病恹恹的黄色,像是枯萎了许久,可是草地上盛开的花朵却是艳丽无比。当他经过的时候,那些花朵都对着他轻轻摇摆,像是在跳舞。天空是深蓝的,太阳是苍白的。行走在这里,就像行走在远古时期就要消失的最后一片绿洲上。
很快他们就到了森林的边缘。“进去吧,他就在里面等你。”血鹦鹉说完就扑啦啦飞走了。
在进入森林的那一刻,他一下子明白了这里叫做“忧伤森林”的原因,那是因为——阴暗。
阴暗总是使人忧伤的。
进入这个森林,就像进入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黑色大帐篷里,树叶间没有一丝缝隙,那些错乱的树枝互相紧紧地扭在一起,大树的根狰狞地暴露在泥土之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气味。这个森林根本就是一个腐朽的牢笼。
再往里走,他就看到了铁笼子——六个巨大的铁笼子,一个连着一个,触目惊心地高高吊在树上!
可是铁笼子里竟然是空的。
人呢?
蓦地,一阵清脆的铃声从他身后响起:“叮叮当——叮叮当——”。
他一转身,就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瘦长瘦长的,就像一根尖尖的刺。
“你就是忧伤森林的主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黑衣人隐藏在黑色斗篷中的脸,实在不相信这个病鬼一样瘦弱的人就是本领高强的忧伤森林主人。
“我当然就是。”那个人咯咯地笑了,声音居然不太难听,“之前我们打过一次交道,你忘了吗,我去抓那头臭猪回来的时候跟你们说过几句话,这么快就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他回头瞟了一眼那几个铁笼子:“我的同伴呢?”
“来,跟我来吧,我现在就带你去看他们。”黑衣人说着解下腰间一根软软的皮鞭,啪地向空中一扬,“听到铃声响,他们应该知道我回来了。”
“叮叮当——叮叮当——”,铃声仍然响个不停。洪力一直跟在黑衣人的身后,然后他们在一片深深塌陷下去的盆地边缘停了下来。
黑衣人伸出皮鞭朝下一指:“你看,他们在那儿呢。”
——盆地里有一些很奇怪的东西,他们长着人的脸和上半身,却有着丑陋不堪的动物的下半身:有的拖着巨大的鸟尾巴;有的猴子尾巴长而卷曲,勾住了一只山猫的后脚……还有一些动物的形状他根本叫不上名字来。他们的后半身巨大而健硕,高高托拖起他们的上半个人身,当他们站立起来的时候,就好像一只只远古蛮荒时期的凶猛野兽。
这些半人半兽的怪物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们有的在互相拼命地撕咬对方的身体,眼里露着饥渴的凶光,而他们属于人类的嘴里,发出的竟是野兽的哀号!他看见他们牙齿上的血迹已经发锈,他们的舌头猩红而卷曲!
还有的怪物们在聚精会神地捕捉老鼠。在盆地的一角层层叠叠地垒着一堆老鼠和别的小动物的尸体,像小土坡一样高。这辈子他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老鼠。
突然间,他像是被击溃了,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蜷曲着身体,任狂风撕扯着他的头发,撕扯着他的心,他无法相信这些混乱的众生和依然熟悉的脸庞,不久前还在他的身旁亲切微笑。
“你很痛苦吗?”黑衣人冷冷地望着他,“可是他们早就已经习惯这样了。每天我都会把他们从笼子里放出来透透气,免得他们的手脚生锈。这片盆地是他们唯一的乐园。一开始,他们都很拘束,站在盆地里谁也不肯动,不过幸好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们听话,那就是鞭子。你看,现在他们多么健壮有力。”
黑衣人说着说着自己竟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而且笑得很尽兴,好像这一切在他的眼中真的是一件完美无缺的事。
“你这个畜生!”
黑衣人对洪力咬牙切齿的痛骂似乎并不介意,仍然在笑个不停:“不,我不是畜生,他们才是。如果你再不来,他们就会变成名副其实的畜生。而且,”黑衣人故意停顿了一下,弯下上半身靠近他,咬着他的耳根一字一字地说,“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天皇老子也不可能把他们再变回人,连我也没有这个本事!”
“你不过是想让我来和你玩那个生死游戏,为什么要折磨他们?”
“没有为什么。我是忧伤森林的主人,我掌握着这里一切的命运,所以也该由我来制定规则。”
“好!”他愤怒地重新站起来,风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我想知道,游戏什么时候开始?”
“别着急,在游戏开始之前,你可以先跟你这些师弟们好好叙叙旧,抱头痛哭一番,然后,我会让血鹦鹉来接你。”黑衣人说完将手中的皮鞭啪地向空中一击,盆地里那些挣扎格斗的怪物们立刻安静了下来,互相拥挤着蹲坐在一起,齐刷刷地低着头,谁也不敢再发出声音。
“我要走了,你可要抓紧时间。”黑衣人不再理他,转身离去。
可是盆地里的怪物们还是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坐在原地,像是在认错一样,似乎也没有兴趣知道他是谁。
他飞快地冲了下去,激动地冲他们挥动双臂:“你们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怪物们被他的举动吓得骚乱起来,不停地往后躲,惊恐地打量着这个衣衫整齐的“人类”。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猛地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一只怪物,那只怪物有一条长长的猴子尾巴。他颤抖着双手拨开那只怪物脸上如杂草一样覆盖的乱毛,托着怪物的下巴不停摇晃,“阿峰!你看着我,我是大师兄!我是洪力!你们怎么了?都不会说话了吗?”
阿峰好奇地看着他,呆滞的目光里终于渐渐地有了一丝变化。他伸出一只肮脏枯干的手抓住了洪力的肩膀,长长的指甲都嵌进了洪力的肉里,从浑沌不清的喉咙里艰难地说出了几个嘶哑的字:“你,你来……了。”
“是!是!我是洪力!我来了!”他拼命地点头,眼泪滴落在阿峰的手臂上。
阿峰糊满污泥的脸开始不停颤动,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哭泣声:“大师兄,你终于来了!”
盆地里响起了一片悲恸的哭声。每个人都感到了希望来临的兴奋。
“大师兄,如果你再不来,我们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我们再也受不了了!”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开口说话的缘故,阿峰的声音异常艰涩,每说出一个字都在费力地咬着牙齿,“刚才那个黑衣人就是忧伤森林主人,他根本就是一个十足的疯子!他强迫我们每天到这个盆地来,逼迫我们互相撕咬对方的身体,练习追捕与逃亡,或是捕捉老鼠和其他跑进盆地来的动物,他说只有像真正的动物那样去生活,才可以少去许多无聊的烦恼。”
“是啊,他还说,每一个忧伤森林的奴隶都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他们很快习惯并且接受,所以他们现在的生活也渐渐没有了烦恼,而他们每天只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服侍他、服从他。”另一个人接着说道,“这样生活得久了,连我们自己都开始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个动物了,差一点连人类的语言都忘了。”
听了师弟们七嘴八舌的诉说,洪力心里涌起了一个疑问:“这么说,忧伤森林是一个王国,忧伤森林主人拥有大批的奴隶和随从,可是为什么我刚才一路走来,森林里一直鸦雀无声,好像连空气都是死的。而且,除了那六个铁笼子,我一个人影也没见到,那片森林里好像是空的。”
阿峰接着说道:“这一点我们也很奇怪。我们在森林里被关了这么久,只见到过那个黑衣人。我想,也许我们还没有进入到森林的核心。毕竟,关押囚犯的地方当然不能和宫殿在一起。至于这个忧伤森林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我们谁也不清楚。”
其他的人也都跟着茫然地摇头。
怎样才能找到忧伤森林的核心呢?
洪力一边想着,目光一边扫视过身边的人,突然他发现队伍中少了一个人。
“胡子刘呢?”他有些慌了。
“上次胡子刘偷着跑出去找你,忧伤森林主人把他抓回来后关在了另一个地方,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说话的人低下头,眼里有了悲哀的神情,“有的时候,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他的哀号,声音凄惨得吓人!似乎正在忍受无边的折磨,呼唤我们快点去救他。”
洪力刚想开口,刚才说话的人突然紧张地伸出食指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盆地里其他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弓起了后背,侧耳倾听,露出了惧怕的神色。
“怎么了?”他小声问。
“铃声响起,是他回来了。”
“铃声?”他皱起了眉头,“我怎么没有听到?”
“如果你也和他们一样天天像野兽那样生活,你的神经会锻炼得比他们更加灵敏。”一个黑色的影子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突然钉在了盆地的边上——真的是忧伤森林主人回来了。
“不用担心,那头臭猪很安全,你迟早会见到他的。不过现在我们得走了。”黑衣人扬起皮鞭,盆地里的五个囚犯就被捆在了一起,然后他将手一扬,皮鞭就带着五个人消失在空气里了。
“原来你也是一个巫术高手。”洪力说。
“过奖。”黑衣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跟我来吧。”
黑衣人带洪力去的地方是森林深处一间看起来十分简陋的小木屋。
一推开木屋的门,迎面映入洪力眼中的是一幅填满整个墙面的巨大的画。在那幅画上,一个巨大而凶恶的无常鬼明王抱着一面圆镜,圆镜从里到外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好几层东西。
“我想你对这幅图已经不陌生了,你的小师妹不是已经去查过这幅图的来历了吗?”
“这就是《生死轮回图》?原来那天在藏经阁里监视她的人是你?”
“还是言归正传吧。”黑衣人指着图中央的一个圆圈说,“《生死轮回图》一共有四个圈子,最里面的这个圈子叫烦恼圈,在这个圈子的中央一共有三只动物,它们是公鸡、蛇和猪,分别代表人世的三个烦恼,那就是贪欲、嗔恚和愚痴。而我们的游戏也这样开始,听说在这幅图中还有第四个烦恼,如果你找出这第四个烦恼,我就放你们走。否则,你们全部都要留在这里做我的奴隶。”
“你把我们抓来,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无聊的游戏?”
“这个游戏一点也不无聊,只有玩过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凶险。”黑衣人对洪力的愤怒根本不在意,声音里反倒带出了一丝嘲弄的笑意,“千万别小看这个游戏,你应该记住,游戏一旦开始,你们的性命就捏在我手里了。”
“你为什么非要找上我?”他红着眼睛,像一头要吃人的饿狼。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游戏真的就要开始,他却突然慌得要命,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会赢的信心。
“我找上你,是因为你符合我的条件,而且,这第四个烦恼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所以,如果你一旦输了,我还会再接着找别人。”
洪力终于明白:在忧伤森林主人面前,没有任何条件可以谈,自己只是一个被放进去的棋子,功成就要身退,失败就要被斩,但是如果不放手一搏,就会死在图中。
他冷静了下来:“那么,游戏规则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