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连日来,方丈都在带领弟子们勤念心经,希望超度四个死去的小和尚早日往生极乐。
可是,有的时候心意和行动并不能左右一切。就在今天早上,天眼寺又死了人。
死的仍然是一个小和尚。洪力已经给尸体做过检查了,初步推断出和尚是凌晨的时候死的,从面部表情来看,应该是在受到惊吓的状态下被人扎死的,而且,脖子上仍然有那个洞,不论形状、大小、位置都和前几次一样。
除开那具在厢房中被害死的和尚,另外四个死者的死亡时间都是在凌晨,而且脖子都有那个洞。到底什么东西总是在凌晨出现呢?
“老大,女鬼的事情不是已经了结了吗?怎么又有人死了?”
“你错了。”洪力摇摇头,“谁也没说女鬼的事情了结了,那只是暂时告了一个段落而已。柳青曾经亲口向你承认,她占用了井中那个女人的身躯,但只是借用而已,你别忘了来古教那个‘拯救亡魂术’,只是不知道柳青是否已经成功地转化为人形。”
“老大,你绕来绕去,到底想说什么?”
“柳青在想杀你之前跟你说过,那三个和尚不是她杀的,如果她那时候没有杀人,现在就更没有理由了。至于那个女鬼……我觉得也不会,她的身躯被柳青占着,又怎么能来杀人?不过,我也不是太能肯定,毕竟,咱们谁也不知道鬼是怎么杀人的。”
小清恍然大悟:“你是说,真正的凶手其实一直都没有被发现?”
“不管凶手是谁,他现在一直都在行动,而且我们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所以,不止是天眼寺的和尚,就连你跟我,同样也处在他的杀机笼罩下。”
“会不会是鹦鹉?”小清瞪着他,眼里突然露出了恐怖的神色。
“什么鹦鹉?”洪力没有明白。
“你忘了吗,就是方丈说的那只血鹦鹉。”小清神秘地向他眨眨眼,“你看,尸体脖子上这个洞,像不像是鹦鹉的嘴啄的?”
他一看,真的很像,心里一惊,但嘴上却说:“小清,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那只鹦鹉?”
小清相当固执:“你别忘了,它是大神摩诃法利留给这世间的怨恨,那它为什么不能来杀人?而且,按照方丈的说法,每当月亮中出现那个人影的时候,血鹦鹉都会出现,说出它的下一个预言,可是今年月亮中的人影已经出现了,而血鹦鹉还没有到来,我猜,说不定它早就来了,只不过……”
小清没有再说下去,洪力隐隐地也有些明白她的意思。而且不可否认,小清的话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他竟然觉得这种可能性也很大。
这时方丈已经吩咐这次必须要派弟子下山报案,于是和尚们开始闹哄哄地搭伙下山。
“小清,咱们走吧,我一会儿还要去桃花谷。”
“等等,老大,你脸上怎么金光闪闪的?”小清用手在他的脸上蹭了一下,发现有好多的金粉。
“哦,刚才在那具尸体的衣服上蹭的。”
“不会有毒吧?”小清捻了捻手上的金粉,有点不放心。
“没事的,寺里的和尚经常接触香炉供品之类的东西,身上有这种金粉也不奇怪。在佛像的身上、还有大殿的柱子上和法器上不是常常刷这种金粉嘛。”
“可是,大殿被粉刷过已经好几天了,再说,佛门弟子都是很讲究仪表整洁的,怎么可能把金粉弄得满身都是?”
小清的话一下子提醒他想起了一件事——死的那四个和尚,个个身上都沾着很多这种金粉。可是其他人的身上却没有,包括今天的情况也是一样。
“小清,跟我去大殿看看。”
这个时候,大殿里只有负责打扫的僧人在。
他们四处看了看,发现那些佛像和柱子上的金漆早就干了,根本不可能蹭到衣服上。也就是说,死的那四个和尚,他们身上的金粉是在别处蹭的,也或者,那些金粉另有来历。
“老大,你看那个和尚。”小清指着在院子里扫地的一个老和尚让他看,“就是他发现今天那个死了的和尚的,咱们找他问问吧。”
可是当洪力走出门口的时候,却发现小清并没有跟上来。他回头一看,小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尊佛像出神。
“小清,你又怎么了?”他走过去拉着小清。
“这佛像……”小清只说了这三个字,突然一把甩开他的手,走到那尊佛像跟前,急不可耐地又敲又摸,像是发现了什么。
“小清,那是佛像,你不能用手乱动!”一看正在大殿内打扫的两个小和尚已经在注视他们了,洪力赶紧上来拦住小清。
小清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神有些不对劲:“老大,你看这佛像,有什么变化没有?”
“变化?”他一愣,“我从来没注意过这大殿里的佛像……”
“我是说刚才!”小清的声音开始有些控制不住了,“这佛像,好像是活的!他的表情变了,和我进来时看见的不一样!”
“你有没有眼花?”
“我肯定。咱们刚才在大殿里检查的时候,佛像的表情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的眼睛是向下看的,嘴也是闭着的,可是现在你看,”小清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缓解紧张的心情,接着用手暗暗地指了那佛像一下,“佛像的眼睛张开了,并且龇出了牙!我不会记错的,一进来我就发现这尊佛像身上的金粉特别亮,所以才留意了几眼。”
而此时一直在盯着那尊佛像打量的洪力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发现,这尊佛像,无论眉眼、神情、还是身形和姿势,都和在破庙那一晚让他产生幻觉的那个菩萨像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个破旧不堪,一个却被镀了金身;一个是佛像,而一个是菩萨像。
而且,这尊佛像的手里缺了一样东西——一件法器。
会不会也和那菩萨像手里拿的一样,是像鱼叉一样的东西,又粗又长,叉头尖尖的?
雨夜、破庙、幻觉、金身大佛、法器、尸体脖子上的洞……一瞬间,他的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
“小师父,你快过来!”
“施主,什么事?”两个小和尚立刻来到小清身边。他们已经在边上看了好久了,也不明白这两个人一直神情慌张地在嘀咕什么。
“这尊佛像,能不能找个梯子让我上去看看?”
两个小和尚互相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茫然不解地问道:“请问施主,问的是哪一尊佛?”
“就是我现在手指的这个……”小清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立刻吓得魂都没了,张着嘴,呆住了。
这次就连洪力也傻眼了——那尊佛像不见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小清嗷嗷地尖叫起来:“这里明明有好大的一尊佛像,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老大,你也没有发觉吗?”
洪力也不知所措,这可真是大白天见鬼了!只是转过头说了一句话而已,那佛像就不见了,他们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这还不是见鬼吗!
“施主,”刚才跟他们说话的那个和尚向他们行了个礼,“这个位置从来就没有摆放过佛像。”
“不可能!你,你这是不相信我!”
“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个位置真的从来没有摆放过任何东西。小僧一直负责大殿的打扫,不会记错的。”
“可是,我们刚才对着那个佛像看了半天了,他分明就是在这里的!”
“算了,小清。”他拉住越来越激动的小清,“小师父不会骗我们的。是那尊佛像有鬼。”
在这一刻,洪力想起了桃花脸让他看到的有关五十年前的惨案,难道当年的凶手真的是一尊金身大佛?
2
当洪力暂时抛开天眼寺的麻烦和金身佛像带来的困扰来到桃花谷时,已经是中午了。
桃花谷的太阳还是白花花的,带着几分惨烈的味道。
今天,那张桃花脸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游到枝头去窥看他,那个像金光小王子一样的桃花也不在树下。今天树下站的是另一个人。
这个人是慧清。
他知道,慧清是在等他。
“你身上的伤养好了吗?”洪力走过去问。
“慧清身子一向虚弱,身上的伤还要等好些日子才能养好。”
“唉!”洪力叹了一口气。今天他见到慧清,竟然一点也没有以往见面时的那种拘束,相反倒好像是见了一个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似的,心情居然很好,“昨天在水里,如果不是你突然转过头来,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就是那个水妖。这么说来,那晚引我们去桃林然后将树砍光的人也是你?”
“是。”慧清承认。
“你身在佛门,却三心二意,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还俗?”
“施主不会明白的。慧清并不是对佛祖心不诚,只是有些事身不由己。慧清做这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慧清的师父。”
“你师父?是方丈吗?”
慧清摇摇头:“慧清的师父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小僧师徒二人未能领悟佛法,不能放下心中之结,自知罪孽深重,只希望他日可以在佛祖面前求得原谅。但是小僧师徒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也从不想伤害到任何人,我们隐居在这里,只是为了保护桃花小仁。”
“桃花口中经常提起的那个‘伯伯’,和你的师父是同一个人吗?”
“是。而且施主很快就可以看见他了。师父知道施主今日一定会再探湖中小岛,所以一早就让慧清在这里等候。现在,我们就可以走了。”慧清说完,转身领着他往湖边走去。
在路过那间小屋的时候,洪力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桃花不在。
“桃花呢?”他问。
“桃花从来都没有见过我,师父说,不想让这个孩子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所以特意支开他去别的地方玩了。”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已来到了湖边。
“慧清,湖中小岛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昨天划了整整半天船,却什么也没看到?”
“湖中小岛,当然是在湖中了。”慧清微微一笑,指着湖水尽头水天相接处刺眼的反光说道,“那里,就是湖中小岛的所在。”
“那么远?”他四下一看,水面上空空的,也看不见船的影子,“慧清,你没有划船来吗?咱们怎么过去?”
“去湖中小岛不用划船。”
“难道是游过去?”他不免有些吃惊,“慧清,我可不会像你一样变成鱼妖。要游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不知道我行不行。”
“洪施主不必多虑,慧清既然是来接你的,自然有办法把你带到湖中小岛。”慧清说完蹲下身子,就在脚下的地方挖起了洞。
这倒挺有意思!一看到慧清挖洞,他也赶紧过去帮忙。
很快,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块很大很厚的圆木盖。
“这就是去小岛的入口?”
慧清没有回答他,伸手掀开了木盖,木盖的下方竟是一条黑暗幽深的秘道。
洪力心里又开始有了犹豫:这个秘道明显是向下延伸的,去湖中小岛,为什么要往水底下走?这个慧清,到底能不能相信?
慧清已经点亮了蜡烛,一猫腰钻了进去。他想反正来了,就去看看吧,于是也跟了下去。
秘道虽然很长,但是却很宽敞,足够他们站直了身体。而且秘道的四周都是用水泥和钢筋架住的,不仅一点水也渗不进来,还非常的结实。看来修建这样的一条秘道一定花费了不少时间与精力,再说往水下修建秘道,难度这么大,普通的人是干不来的。所以洪力愈发地想要知道,那个老和尚到底是何方神圣。
在摇曳的烛影中,慧清走路的姿态被夸张地放大,显得更加古怪。
洪力盯着慧清扭摆不定的僧袍,突然想起了送菜的黄牙张对他们说的那个“怪谈”——“那个大师兄,他的下半身突然不见了!”还有那天在水中……
“慧清,”他停下了脚步,“你的下半身呢?”
慧清的肩猛地一颤,手中的烛火也狂乱摆动,像是要熄灭了。
地道里连脚步声也没有了,一片沉寂。慧清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只是用手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团将要熄灭的烛火。
当那团烛火稳住之后,慧清才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气,在密不透风的地道里听来,似乎分外地沉重。
然后,慧清伸手撩开了自己的僧袍。
“你……”洪力呆住了。
慧清真的没有下半身!洪力此刻看见的,不是两条人腿,而是两根层层捆绑的枯枝!
“很多年前的事了。”慧清放下僧袍,目光依然平静如水,“我和师父为了挖这条通往沉冤湖底的秘道,被滚落的巨石压断双腿。当时我的两条腿齐腰折断,被牢牢地压在巨石下,骨骼尽碎。为了不惊扰住持和寺中的师兄弟,我让师父用树枝为我做了这两条假腿,中间用钢条固定,然后再想办法将它们固定在腰上,走路的时候必须用腰部的力量去带动下半身的钢条。所以在水中的时候,我必须换上鱼皮,否则那些木头会被水泡软冲走,我就没法上岸了。”
他看着慧清,看了很久很久,嘴角终于慢慢地浮起了一丝笑意:“这世上很多人都要用两条腿走路,可是我想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了解到‘行走’的含义,包括我在内。我相信,脚下的路早已在你心中,即使没有任何指引,你也知道要去向何方。”
慧清只是淡淡地一笑:“多谢施主夸奖。”
“你带着这一身枯树残枝生活,却还要强忍住痛苦,在人前装作若无其事,这些年来,你一定很辛苦吧?”
“阿弥陀佛。这些年来,慧清确实觉得很辛苦,只要天气稍稍不好,我的腰就疼得厉害。不过有一件事你会更惊讶,我的师父也是这样生活的,那次他也一样失去了一条左腿。这些年来,我们就是这样一天一天挺过来的。”
因为他们说话的时间太久,口中呼出的气流又带动了烛火,这次慧清没有再用手去挡着那烛火,因为他的心已恢复了平静。
“洪施主,我们继续走吧,很快就可以见到湖中小岛,这条秘道是去湖中小岛最近的路。”
越往下走,隔着地道壁传来的波涛声就越清晰,而烛火的光也越来越微弱,看样子他们已经进入了深水中。
“慧清,湖中小岛真的是在水底吗?”他忍不住又问。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慧清了,一个即使选择那样残酷的生活方式也不愿离开寺院的人,对佛祖是虔诚的。虔诚的人是不会说谎的。
只是,慧清和他的师父选择错了一种方式——自己扛起所有的责任和负担。
“是。”慧清回答道,“而且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听到那些水声了吗?”
“可是如果岛在水下,岛上的动物怎么生存?”
“那个岛根本就是一整块的巨石,岛上一根草也没有,所以不会被冲走的。其实,湖中小岛就是一个岩石城堡。”
而就在这时,洪力听到一阵歌声伴随着秘道外喧哗的水声传了进来:凡间仙界比坚贞,烈火炼狱烤虔诚,合掌一笑无须爱恨。戒恨戒痴不戒深情,空空世间总得心伤……又是那阵歌声!难道是慧清的师父在唱歌?
那个多年前就已死去的柳青,为什么一听到这歌声就怕得要命?这歌声,到底有什么魔力?
他正四处张望着搜寻那歌声的来源,突然听到慧清对他说:“我们到了,打开这扇石门,就进入湖中小岛了。”
借着只剩下黄豆大小的一点烛光,洪力依稀看见在他们的面前有一道石门。他不由得感叹这条秘道修得真是太巧了,慧清明明向他指出湖中小岛在湖之尽头,可是在这条秘道里他们只走了半个小时就到了。由此也可以想象得到当年慧清师徒修建这个秘道的时候吃了多少苦。
慧清只轻轻地推了一下,那道石门就向一旁挪开了。
石门一开,歌声也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唱歌的人,好像受到了不速之客的惊吓。
“洪施主,请坐吧。”慧清拿起桌上的水壶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水竟然还是热的。
慧清说去跟师父通报一声,结果这一去就去了好久,洪力后来竟不知不觉地趴在石桌上睡着了。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面前除了慧清之外,还多了一个人。
“洪施主,他就是我师父,也是这座湖中小岛的主人。”慧清说着又过来替他把杯中的茶满上。
“是你?”洪力意外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你不是天眼寺那个扫地的老和尚吗?”
“洪施主好眼力。老僧本名乌格玛力,慧清是我在出家之前就收的弟子,本名孙武。”
“刚才那歌声……我和小清一直在找的神秘歌者就是你?”
老和尚点头不语。
“当我们在后院等待女鬼出现的时候,当柳青要杀死小清的时候,甚至包括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歌声总是突然出现,为什么?”
“因为当初柳青施主来到寺中的时候,老僧就看出她的肉身早已死去。而这歌声,是为了指引她的亡灵早日去往该去的地方。”
去往该去的地方?这么说,柳青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她不会再出现了?
老和尚看穿了他的心事,安慰道:“往者已矣,生命正长,施主应该忘掉过去,放眼新的生活。否则人生苦短,岂不是要在伤心中蹉跎岁月。”
忘掉过去?他苦笑着摇摇头:“我又不是出家人,哪有这么好的悟性!”
“可是我却不明白,”洪力说着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慧清,“你们都是出家人,为什么还会有这样一个秘密的栖身之所,难道不认为这样是对佛门不敬吗?还有,大师唱的那支歌,似乎也更像是旁门左道。”
“其实那支歌你师父西矶也会唱,我们当年是一同学会的。所以有时候我唱这支歌,是在缅怀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师父?”洪力一头雾水。
“我和西矶已是多年故交。怎么,你师父没有向你们提起我这位昔日旧友吗?”
“没有,师父从来没说过他有什么朋友,十几年来,也从没有看见他和什么人有过来往。”
“看来他也和我一样,不想再提起当年的人和事了。或者,他还在生气我们当年不肯和他一起离开。”老和尚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切仿若昨天,点点滴滴,叫人心酸不已。
“当年,我和你师父是形影不离的好伙伴。一别十几年了,大家都断了消息,互相都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你师父嘴上不说,是因为不想再对别人提及一遍令他伤心的过去,但是他的心里肯定也一样时时挂念着我们。”老和尚说着将目光转向他,满是关切之色,“这些年来,你师父还好吗?”
“师父身体一直都有病痛,而且,心情很不好,常常发脾气。”
老和尚听他这么说,心里似乎很难受,眉头紧锁,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石屋外的水声一直汹涌不绝,那应该就是老和尚心里的悲歌吧。
“大师,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师父的徒弟?”
老和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看到了你耳后的那个兽头刺青。”
洪力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块刺青:“师父说,当年他说过,以后收了弟子,人人都要有这样一个刺青。他说他不能食言,因为一定有人记住了他的话。”
“他的心果然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老和尚说着站起身来,“来吧孩子,让我带你看看这个小岛的真面目。”
和尚带着他和慧清来到了另一间石屋,一推开门,满室的珠光宝气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都是用各种珠链围成。正中有一个很大的池子,池中的水熠熠发光,原来池底布满了细密的金沙。
池边的阶道全是用大块的水晶堆砌而成。池中有很多大朵的莲花漂浮在水上,那些莲花像车轮一样巨大,有青、黄、红、白四种颜色,散发着芬芳的气味,可它们竟是用琉璃雕成的,并且原来在莲心放了一盏香灯。
池上有一个小小的楼阁,同样密密麻麻地镶满了黄金白银、琉璃玛瑙。楼阁的房檐上停着几只奇色的小鸟,当然它们也是用宝石雕成的。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流光溢彩的神话世界,连他们脚下的地都洒满了黄金的碎屑。
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活的一样。
他们走过的时候,身体带起了一阵微弱的风,于是那些树木罗网、亭台楼阁都一同发出了悦耳的珠宝和鸣之声,叮叮冬冬、铮铮■■,有如天籁之音。
正当洪力为这鬼斧神工的奇景赞叹不已的时候,突然惊诧地发现,在这个宝池的边上,竖放着一个巨大的水晶棺材!
棺材里有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穿着雪白的衣裙,可是,她竟然没有脸!
“很意外吧?”老和尚盯着那棺材里的女人,感到一阵怅然若失,“她就是你们一直谈论不休的‘井中女鬼’!”
洪力的脸色刷地变了:“原来井中女鬼的事是你一手炮制的!”
“你错了,我并没有那样做。”老和尚用手轻轻抚着那口水晶棺,“那口井只留下了她的躯体,而灵魂却长居于此。”
“你是说,棺材里的,只是她的魂魄而已?”
老和尚点点头:“西矶应该跟你说过,我是真正的巫师,是一个真正会巫术的巫师,这个世上,只有我才会这种锁魂术,只有我乌格玛力才能把死人的魂魄化为有形。不过,我带你到这里来,是想请你听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属于过去,却让我们的一生因此而苦。”
六十年前,我们都在巴悲湖畔学习巫术。当时一同学艺的共有五个人,我和你师父西矶也在其中。
巴悲湖是巫术最高的大法师住的地方,在这个世上,除了我们这些真正的巫师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那里。而且没有人领路,根本不可能找得到那里。不过那里景色很美,我们生活得很富足,也很快乐。
日子久了,我和西矶就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当时西矶还有一个在来巴悲湖之前认识的朋友,叫沙叶,后来我们三个就在一块儿结拜了,我是老大,西矶排老二,而沙叶自然就是我们的小弟弟。
大法师对我们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而且他还教给我们每人一个独门的巫术,西矶学会的是黑瞳术,而我学会的是锁魂术。至于沙叶,他虽然和我们结为兄弟了,但是他为人少言寡语,性格有些孤僻,所以平常和我们也没有太多的话,因此直到从巴悲湖畔离开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他学会的独门巫术是什么。
当我们都学有所成的时候,就一个一个地离开师父,雄心勃勃地出去闯荡了。很快大家都成了数一数二的巫师。
那个时候,大家还是常常联系,把酒言欢。
很多年以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几个顶尖的巫师聚到了一起,大家希望成立一个特殊的联盟,收留那些无处容身的人以及一些粗通皮毛的小巫师,并且传授他们一些简单的巫术。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成立统一的巫术大王国,并且吞并那些零零散散的小巫教为我所用。
但是那些被我们收留的人必须忘掉过去所有的恩怨情仇、亲人朋友,这样他们才会一心一意地为我们效命。可是说起来容易,让一个人真的忘掉过去的一切又怎么可能?
也许当年我们都鬼迷心窍了,竟然打算研制一种药,吃了以后真的可以让人忘掉过去。这种比黄金还贵的药就叫“忘情丹”。
当时我和西矶都年轻气盛、空有热情,我们只是对那种药很感兴趣,于是什么都没想就答应了。
当时和我们一同制药的巫师中有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梭罗云。
梭罗云是一个温顺而善良的姑娘,她的眼睛总是闪烁着幽蓝而胆怯的光。有的时候我想,这样的一个姑娘不应该是一个巫术师,而应该是在大草原上牧羊的温柔少女。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出奇地好,因为只要看到梭罗云就会想到春天开满鲜花的安静山谷。
回想起那时的一切,我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后来我才知道,我和师弟西矶竟然都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梭罗云,而梭罗云也对我们两个都有好感。
我们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我们互相都不想伤害到对方,互相都怕失去对方。我害怕失去梭罗云,更害怕失去西矶。而西矶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们只是安静地守候着,耐心地等待着老天给我们安排的结局。
那种感觉虽然很痛苦,却是我这一生都值得回味的,而且我的一生都不会因此而后悔。
有一天,梭罗云突然来找我和师弟,急匆匆地对我们说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叫我们赶快收拾东西跟她走。我和师弟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梭罗云就告诉我们,她刚刚才得知,他们成立那个联盟并不是简单的为了巫术,而是想占领汉人的领地。所以他们不只是要收留那些无处容身的人,还要抓好多好多的人回来强行给他们喂食忘情丹,好让那些人这一生都成为受他们统治的奴隶。我们研制的忘情丹就是助纣为虐的工具。
听梭罗云这么一说,我们才悔悟一开始我们就错了——我们没有权力去毁掉一个人的回忆和思想,所以炼制那种药根本就是在害人。
当时我和西矶都对巫术极度痴迷,充满了盲目的热情,加上对那种新奇的药很感兴趣,所以才会被他们利用。这群人根本就是心术不正,如果他们一旦开始侵占汉人的领地,那将会有很多人遭殃,甚至流离失所。
于是那天夜里,我们三个人一块儿悄悄地走了。临走,我还顺手拿走了刚研制出的两颗药丸和配方,我不想让这种药流传出去害人。
我们的不告而别被视为是背叛,再加上我们拿走了配方和药丸,这引起了他们的勃然大怒,于是他们开始追杀我们。
追杀和逃亡让我们两方人马都大伤元气,三个人的力量怎么能和一群人的力量对抗?很快我们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是逃兵,在气势上已经输了。
梭罗云的脸就是在和敌人搏杀的时候被一刀削掉的。当时那副情景我想见过的人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我只听见她凄厉地叫了一声,那是我听到的最可怕的叫声!我回过头去,就看见她整张脸上一片血肉模糊,眼睛、鼻子、嘴都没了,那些血就像屋檐融化的雪水一样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叫得好惨,伸出手胡乱地在空中抓着,似乎想找到我们,最后终于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天无绝人之路,经过那场厮杀之后,我们意外地来到了飞云山,来到了天眼寺。
仁慈的方丈收留了我们,并且悉心地照顾我们。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实在走投无路了,于是决定落发出家,只为求得一个安身之地。我们想这样那些人就找不到我们了,因为他们绝对想不到几个曾经风光一时数一数二的巫术师会在庙里做起了和尚。
古寺里天天佛音宣流,暮鼓晨钟,日子一天一天安定下来。我想也许是受到了佛祖保佑,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那些追杀我们的人一直都没有找到这里。逃亡和厮杀终于停止了。
可是,西矶却始终也无法忍受山上单调枯燥的生活,时间越久,他越想念外面的世界。这也难怪,西矶以前是一个部落里地位尊贵的大巫师,天天享受美食和美酒,享受财宝和自由,还有一堆人服侍他,他是没那么容易甘于平淡的。
终于有一天西矶提出我们三个人一块儿走。他说已经过了很久,风声应该都过去了,再说我们的样子都长变了,应该不会再有人轻易认出我们。
可是我只想守着梭罗云在这个安全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过完下半生,给她养老送终。梭罗云的脸毁了,我知道她一定不能再适应外面的世界,她也一定不想再有人见到她,不想外面的人和事再骚扰到她。
也许是时间久了,受佛法感召的缘故,那时候我的心已经渐渐归于平静了。而当时梭罗云和我的想法也是一致的。
于是西矶独自一人负气地离开了,一走就是几十年,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尤其是梭罗云,心中对他十分牵挂。
那个时候我把梭罗云偷偷藏在后山的山洞里,每天送饭给她吃,每天都去照顾她,陪她说话。那个山洞就是你们发现的那个进入桃花谷的秘道。当然,那时候我还没有发现桃花谷。
有一天梭罗云做了一个梦,梦见西矶被人追杀,浑身都是血,嘴里不停地叫着“师兄救我!”她惊醒之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老觉得是西矶在托梦给她。
那天晚上醒来以后,她哭得很伤心。虽然她没有了脸,可是她脸上的悲哀却是那么的痛彻心肺!
她说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和西矶,一个为她所累,从一个风光无限的巫术师变成一个两手空空的和尚,沉寂在这古寺中还需要照顾早已是个累赘的她;而另一个漂泊流浪,至今生死未卜。她后悔地说如果当初不是她拉着我们出逃,三个人也不会有今天的下场。
这个善良的姑娘一直自责不已,似乎忘了自己才是最可怜的人。其实该自责的是我们,是我们没有保护好她。
我对她说我一定会想办法尽快打听到西矶的下落。但是第二天回寺里以后正好我有些事情走不开,晚上也就没有去找她,于是心急如焚的她偷偷摸出山洞到天眼寺来找我。
可是,在经过院子的时候,她意外地碰见了一个和尚。那个和尚看到梭罗云的样子,大叫着“有鬼”,很快寺中的僧人都手拿棍棒冲了出来。而更害怕的是梭罗云,她的眼睛看不见,惊惶失措地挥舞着双手四处躲避,一不小心,就掉到后院的井里去了。
梭罗云死后,我跑到她住的山洞里去大哭了一场,然后倾尽我的法力锁住了她的魂魄。我想我真的是个没用的男人,既不能保护自己的兄弟,也不能保护好自己心爱的女人,最后他们一个离开,一个死去。他们的离开和死去是我这一生都无法解开的心结。
唉!后来也许是报应,发生了天眼寺血案,法力尽失的我只能落荒而逃。直到天眼寺重建以后,我才改头换面以游僧的身份回到了寺里,暗中追查凶手的下落。再后来我无意中发现了桃花谷,于是带着慧清挖了那个秘道,将梭罗云的魂魄安放在这里,希望有朝一日找寻到西矶,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完成她临死时未了的心愿。这个石屋中的极乐世界,是按照佛经中所说的样子布置的,希望她可以在我佛的感召中安息,而这里所有的珠宝,大部分都是当年西矶留下来的。
现在,我总算知道西矶师弟还活着,终于可以为梭罗云超度亡魂,放她去该去的地方了。
老和尚说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水晶棺里那个女人平如白纸的“脸”,再一次老泪纵横:“为了她,我甘愿牺牲掉后半生所有的自由,甘愿放弃所有的风光和名利,甘愿舍弃外面的花花世界,可是,在她死的时候,我却不能救她!”
小岛外的水流更加湍急,似乎也为凡尘之中的悲情心碎动情。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削掉她脸的人,是一个会用手叶刀的人。”老和尚说。
“手叶刀?”
“手叶刀是一种相当高深的巫术,连我也没有练成。”
“如果有一天他们再找到这里来,大师是否还要报仇?”
“当年我们三人因为一念之差才走到了今天的下场,这些年来,回想前尘往事,谁又能说不是因为自己当初的贪欲才造成了今日所受到的宿仇?也许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该受的孽果。”老和尚又是一声哀叹,“洪施主,若你再见到西矶,请一定转告他,我和梭罗云一直都没有忘记他,我更是没有忘了和他亲如手足的情谊。不过,梭罗云的死,就不要告诉他了。”
这时,慧清上来提醒老和尚说:“师父,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把桃花找回来了。他一个人在外头玩得太久,会迷路的。”
老和尚拉过慧清的手对洪力说:“如果我没有出家的话,你真应该管他叫一声师兄。慧清是我当年从天眼寺逃亡途中捡到的弃儿,当时我也想有人做个伴,于是就带着他一块儿走了。这些年来,慧清为了我吃了太多的苦,而我却无法补偿他。”
慧清似乎不想老和尚把他的事告诉洪力太多,于是又上前提醒道:“师父,我们去接桃花吧。”
一提到桃花,洪力早就积攒了一肚子的疑问。
“大师,你们为什么要把桃花藏在这里?”
“桃花是一位故人的孩子,而那位故人就是当年和我一起秘练的巫师之一。他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禀性刚强而又不顺人情,得罪了不少人,后来他的几个大仇家联手对他下了一个咒,没想到当时他突然有事临时外出,结果那个咒落在了他身怀六甲的妻子身上。”
“难道,桃花也被那个咒……”洪力试探着问。
老和尚又摇头叹息,似乎惋惜不已:“他的妻子从此以后癫狂不止,而桃花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生的,生下桃花后他的妻子就死了。后来这个故人终于被仇家所杀,他临死前把桃花托付给我,要我好好地保护他的孩子,不要让他的仇家找到桃花。并且对我说,桃花也中了那个咒,他算过桃花的八字,这是一个带着血光降生的孩子,所以,不能让桃花生活到凡人中去,否则必定会激出他身体里的邪性。”
“这么说,桃花确确实实就是人们口中的‘邪婴’?”那晚桃花在闪电下变为泥像的情景又浮现在洪力眼前,耳旁似乎也又听到了桃花那凄厉可怖的哭声,心中不由得一阵惊悸。
“这个,老僧也不能妄下定论。其实所谓的‘邪婴’,都是寺中众人从血鹦鹉口中听来的,事实怎样,根本无从考证。”当从过去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以后,老和尚又恢复为一个佛门弟子,又开始称自己为“老僧”。
“可是,在十月十五月圆之夜,大师让桃花特意放飞的孔明灯,分明和当年血鹦鹉预言的完全一样,也就是说,大师早就知道了桃花就是邪婴,可为什么刚才又不承认呢?”
“其实让桃花那么做只是为了引蛇出洞,冒险一试,只可惜最后还是失算了。”
老和尚看出了洪力心里的疑问,于是接着说道:“血鹦鹉第一次给天眼寺带来的那个预言准确无误,天眼寺上下果然遭到灭门之灾,因此对它带来的第二个预言,没有人不相信,包括老僧在内。所以,老僧故意让桃花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孔明灯在月圆之夜放飞,以暗合那个预言,到时候操纵这一切的不管是人是妖,都会奇怪为什么又会出来一个邪婴,一定会有所行动,我们就可以知道那个真正的预言者是谁了,而他也很可能就是天眼寺五十年前那桩血案的幕后真凶!”
“那么到现在为止,大师发现任何端倪了吗?”
老和尚苦笑着摇摇头,继而神色又变得严峻:“桃花谷至今没有任何动静,据老僧猜测,要么就是对方稳操胜券,所以才会如此沉得住气;或者,邪婴根本就不是别人,它一直就是桃花,血鹦鹉当年带来那个预言的时候,冥冥之中也注定了老僧就是无意中帮它证实预言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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