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失去知觉,无知无觉跟睡眠融合在一起,受到噩梦搅扰的睡眠。
那不是些一般的梦。我想,有时候我醒着,以为自己在做梦,有时候我在做梦,却以为自己醒着,我无法搞清楚事实究竟是什么。我得了热病,边发烧边冷彻骨髓,我说胡话。
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劳莉的住处,只是我并不在厨房,而是在我从未见到过的卧室,在劳莉本人的床上。我梦见劳莉坐在床上——我身边,把手放在我发烧的前额上,她的手凉丝丝的,具有治疗作用,她的声音像音乐一般。我知道那是个梦,因为我在那个城堡里晕过去了。她决不可能把我的身体抱起来,决不可能把我背出来,我害怕这个时刻:当我醒过来时,知道她在发现无法使我恢复知觉之后就自己逃跑了。
我还梦见我回到了囚室的霉麦草上,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小是梦。我希望那是梦,那倒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劳莉也在那儿。有时候她靠墙躺在芙丽达曾经躺过的地方,有时候她紧靠在我身边躺着,我一阵阵冷得发抖,而她在暖着我。
有时候我们在谈话,我拿不准那时我们是在什么地方。
“我是一座堡垒,”我说,“以前我不是,很久之前我并不是一座堡垒,邪恶不受阻挠地进入我的世界。所以我学会建造自己坚固的厚墙。他们摧垮不了它们。他们将在我的墙壁上撞得粉身碎骨,但是他们永远到达不了我所置身的隐秘之处。这座堡垒世界将会抵御住星系的大屠杀。”
“嘘,”她说,“没有人再会伤害你了。”
“我爱你,劳莉,”我说,“你善良、纯洁、美丽,可我最爱的是,我看到了在你的堡垒之中的你,那儿的你也是美丽的。那儿的你是一切人中最美丽的。我爱你,我爱你。”
“我知道,”她说,“现在,别说了。”
“可是,爱并不安全。我决不能爱你,因为爱是任何墙壁都无法抵挡的猛烈撞击。”
“确实如此。”她柔和地说。
“要是我让你进来,你会嘲笑我吗?你会看到隐秘的我而嘲笑吗?因为若你会嘲笑,我想我就会跟萨巴蒂尼一样,给自己建造一堵没人能够穿透的墙了。我就会消失在墙的后面,没有一个人会再看见我。他们只会看到我的冰冷、灰暗,厚得无法穿越的堡垒墙壁。”
“现在睡吧,”她说,“你有一个人会再伤害你了。”
一天我醒来了,我凉凉的,不是冻得牙齿打战的那种冷,而是健康人感觉到的凉快。我躺在那儿,生怕睁开眼睛。
我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空气干净面又新鲜。我动了动双脚,脚并不很痛,有点儿痛,却不是很痛。脚上面敷着什么东西,凉丝丝的挺爽快。
我睁开眼睛,阳光牺进窗子。我是在一间卧室里,房间陈设简单,但样样东西都干干净净。这是间闺房,我可以凭窗子上鲜艳的带饰边的窗帷和地板上的彩色小地毯判定这一点。我转过头来,衣架前的帷幔半撩开着,我可以看到挂在衣架上的女子外衣和裙子,数量并不多,但都挂得笔挺并纤尘不染。我想我记得其中的一件,黄颜色的前襟开得低低的一件。
我坐起来,片刻间房间在倾侧,随后就摆正了。在我前面是一扇关闭着的门,我看着它时,门开了,劳莉进来了。
她看到我时脸一下亮堂了。她手里拿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只碗和一只杯子。她快步走到床前,将盘子放在床边一张矮桌上。
“威廉!”她高兴地说,“你醒啦。”
“我希望如此,”我说,我饥渴似的瞪眼看着她。她穿着那件我先前来这儿的那天早上所穿的白色袍子,她的头发披散在双肩。她脸红了,她甚至比在我梦中的她更加美丽了。“我害怕不是这回事。”
“为什么,威廉,”她说,她的眼睛垂了下来,“这事说来妙极了。”
这事说来并不妙,它来得毫无准备,因为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我准说了许多话。”
“你说了许多,”她说,“但大多是胡话,一点都听不明白。”她并不看着我。
“有些话能听明白,”我说,“有些话我能想得起来,而且有些是能听明白的。”
但那并不管用,信口开河的胡话结束了,壁垒又回来了,我叹了口气。我俯身朝盘子里的碗看看,那是一碗稀薄的汤,一碗冒着热气香味扑鼻的肉汤。我拿起那只杯子似的碗,把汤喝了。汤又热又好吃,可吃不饱肚子。
“现在给我吃点真格的东西。”我说。
“我不知道你要吃,”她犹犹豫豫地说,“你已经病了很长时间了。”
“多久”
“六天。”
“该吃东西了。”我说。
她起身进入另一个房间,几乎是跑着去的。我又躺到枕头上,在六天里第一次坐起来之后有点儿虚弱无力。我听她四处走动,高兴地哼着曲儿,唱了几句。传来煎锅的叮当声和食物的嗤啦声。这一切真是太奇妙了,我希望它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她回来时端着沉重的盘子,中间一只大浅盘里是一块我所看见过的最大最厚的牛排,还在嗤嗤作响。几只较小的盘子里盛着土豆、蔬菜和碧绿的色拉,还有两只叠在一起的空盘工
我贪婪地吞咽着口水,并拿起刀叉将牛排切成薄片。牛排的肉心呈粉红色,而且多汁。我在一个盘子里堆满了食物,将其递给劳莉,又给自己堆放了一盘,我们开始吃起来。
劳莉开心地和我一起吃,可她还望着我,不让我吃得太快,以免吃出病来。于是我们俩慢慢地吃,不过我们吃了很久,吃完后我背靠床头,感到孝福和心满意足,自打我离开修道院后,我从来感到这么幸福和满足过。
“我还没有谢你呢,你救了我,又在我病中照料我,”我说,“就跟前次一样。对这样的事语言是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的。你两次都使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上次的危险千钧一发,我现在想到它仍然要发颤。你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这么做,那是为什么呢?”
“能这么做的人惟有我一个,”她简单地说,“这事需要有人来做。”
“那可不是原因,不过我想这是非做不可的。你怎么发现我被关在那儿的?”
她眼睛看向别处,“人家给我说的。”
“可你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你是怎么到里面而又不被别人看见的呢?”
“进入任何地方都是有办法的,无论戒备多么森严。”
走廊里的长时间追逐,以及在大教堂里所发生的不可思议的可怕打斗,最后我如何脱逃。
“唉。”劳莉长叹一声。
我告诉她西勒和那家书店的情况,我如何逃进他那令人惊讶的住处,以及他在地下室里教给我一些什么。我告诉她我对星系的自然、政治和社会情况,以及对生命好辉西勒了解到了些什么。我告诉她西勒是如何死的,我是如何再次逃跑的,在我讲述这一点时,我仿佛觉得自己始终在逃跑,却又始终逃脱不了,我总是在奔跑,却又总是离不开真正的危险。
“你没法逃避你自己。”劳莉说。
这话一点不假。我一直在竭力逃避自己,而这是不可能办到的。我早就知道这一点了,但我一直不能正视它,直至现在。我不再奔跑了,我已经从那台踏车上一脚跨下来了。
我给劳莉说了在帝城街道上的长时间追逐和我脱逃的情况。她听时脸庞现得生气昂然;她眼睛望着我;她和我一起经历了我所描绘的那些事。她既担心又感到宽慰,既害怕又抱着希望,她相信而且理解;我居然能够从容不迫地重述这一切,这使我感到惊讶,我把那些可怕的事儿回顾了一遍,它们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只是令人伤心而已,我的沉重负罪感就像囚禁我那个洞穴前的一块石头那样滚走了。
我给劳莉说了我们相见的情况,以及我的感觉如何。我给她说了我离开她后穿过城市,来到太空港以及发现费尔斯库业已不在的情况。我对自己如何去办公室,想蒙混到凤凰号上去,后来蒙混被识破,我又如何靠行贿登上那艘太空船,以及我被抓获,萨巴带尼对我的藏身地所说的那些话作了描述。
劳莉摇着头,“他说得对,你不该相信一个官员。”
我给她说了萨巴蒂尼和他的人如何带着我逃出太空港,他们如何将我带到那座古堡。我描述了那间洞室。我给她说了萨巴蒂尼所说所做的一切,以及我如何死不开口的情况。我给她说了在囚室里所度过的噩梦般的黑夜,漫长漫长的黑夜,还给她说了芙丽达。
眼泪在劳莉的眼睛里闪烁。“你应该告诉他,你为何不告诉他?”
我给她说了那些是真实的噩梦,和那个是噩梦的现实,给她说了那些长着许多条腿的东西,以及那寂静、孤独和疼痛,最后,我给她说了她是怎么来的,我以为她是萨巴蒂尼或别的雇佣兵。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受了骗。这不再是可怕的了,一点可怕之处都没有,而是很久之前发生在某个人身上的某件事。
在我几乎给她说了每一件事之后,我的声音消失了,她伤心地摇了摇头。
“一切都为了一块卵石,”她说。
但是她并没有问我为何做了我所做的那些事,遭受了我所受的那些痛苦,她好像是知晓的。我为此心存感澈,我仍然拿不准。
“你决不知道,”她说,“那是件什么东西,为什么人人都发疯似的要得到它。”
我摇摇头,“也许那只是人做出来的一件东西,也许那是一种镜子,人能看到里面映现出来的他们自己的种种欲望,我想一切杀人和痛苦全都是白费劲,也许从来都是如此。”
“不,”她说,“我认为你错了。我想它必定是开启堡垒的钥匙。”
我飞快看了她一跟,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想想那些人吧,西勒、萨巴蒂尼以及其他的人,”她继续说,“他们可不是追逐鬼魂,追踪自己影子的梦幻者。他们是冷酷无情、讲究实际的人。他们必定掌握了某个线索,那块卵石必定是横跨星系的那道根基不牢的拱门的拱顶石,将它挪掉,整个巨大结构就会倒塌。鹾勒对此是说得肘的,力量格局使星系始终处于分裂状态,但是,一个简单发现就能改变这一切。我想那块卵石即是那个发现,他们怕它,那些冷酷无情的人,抑或他们渴望获得控制它的权力。倘若那块卵石就是那件东西,那么它即是开启星系中每一个堡垒的钥匙。”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我来告诉你它现在在什么地方。我离开大教堂时,我把它藏在没有一个人能拿得到的地方了,你,我或者任何人。但要是你知道”
“我不想知道,”劳莉激烈地说,“我并不想要你告诉我。”
“可要是……可要是你被抓住……”我停住不说了。这个想法就像是一种痛苦,比萨巴蒂尼所做过的任何事情都更加令人痛苦的痛苦。“要是萨巴蒂尼找到了你,你就可以告诉他了。”
“我宁可无可奉告,”劳莉说,“你对你自己说过,最好什么都不说。芙丽达有可说的东西,她说了,可说了并不对她有什么帮助。我宁可一无所知。”
我叹了口气,“好吧。不过,若那块卵石果真如你所说,那么是该对它做些什么的。应该想办法让它落到适当的人手里,假如确有适当的人的话。”
“可你说过,没有一个人能拿得到它。”
“说得对,我们之中谁也拿不到。”
对种种记忆的系念和阿顾使我始终身子笔挺地坐着,此时我又躺下去倚在支撑住我的背部的枕头上。
“现在,我的情况你全都知晓了。”我说。我可没有想到过对劳莉我却一无所知;要是我想到这一点,我也会认为那无关紧要。劳莉的情况,凡我需要了解的我已经全都了解了。“你什么都知道了,除了一件事之外,也许那件事你也是知道的,我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说了许多话。”
“是的,”她说,眼睛往别处看,“你是说胡话,我知道那些衙币当真;”
“有些话是不好当真。有些只是发烧和心智迷乱时的胡言乱语。可我所说的一句话却要比我曾经说过的任何话都更加千真万确,你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不。”她说。
要再说上遍难乎其难。在病中,这话我说过许多次。我记得说那句话的情景,它使我感到幸福;即使我四周的墙壁倒塌下来,我也感到幸福。可此时得考虑其他的墙壁和别人的感情,我生怕因为这事可能无法实现而会使劳莉不快,我永远不想做任何会使她感到不快的事。可我知道,只要不把它说出来,我是永远不可能安心的。于是,我自私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爱你,劳莉。”我说这话的口气缺乏热情而且生硬;使我听后吓了一跳。“什么都别说;我并不要求什么,我只是想耍让你知道。”但这话并不真实;这我知道,我必须继续往下说。“你已经看到了不用墙壁围住的我。你喜欢你所看到的那个人吗?”
她叹息一声,那是个幸福的声肯。“喜欢,喜欢……”
“你为何叹息呢?”
“我害怕墙壁可能太坚固,你永远不能使你所说的话从墙壁里穿出来。”她朝我倾过身来,她的脸和我靠得那么近,使我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了。
她的嘴唇触到我的嘴唇,温暖、丰满而又甜蜜,她的嘴唇微微地动着,仿佛在向我的嘴唇小声诉说着种种秘密,我心里充满了强烈的喜悦,欢乐使我的喉咙堵塞住了。新的力量流遍我的全身。
我把她拉过来,像黎明涌向世界,她高兴地扑到我怀里,充满了光明、欢乐和许诺……
“威廉,”地温柔地说,“威廉……威廉……威廉。”莫非这只是一个思想?这是一个我们可以共同享有我们的思想的时刻,若这样的事情是可能的话。
“明天,”我说,“我将拿到那块卵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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