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奔跑,在黑暗中奔跑,只是没有跑的理由,黑暗的小路是用刀铺就的,在黑暗中飞窜而来的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剧痛使黑暗变得更加漆黑,这样的时候要双脚奔跑难乎其难。
黑夜充满了发问的声音,问,问,可我没法回答,因为我的嘴巴被紧紧封住,我没法动嘴唇,我甚至没法张开嘴唇发出一声尖声的叫喊,我没法停止奔跑,尽管路上铺着刀子,尽管痛不堪言……
那东西出现在我身后,越来越近,因为我无法跑得很快。它爬到我身上,两领张开,准备闭拢,等着将我痛苦地撕裂。两颌开始闭拢……
我醒来了,我总是在那把钳子的两颌钳住我闭拢之前醒来,那个梦我已经梦到多少回了?我数不过来了,我不记得了,我已经在这个地方呆了一辈子。
我看看那边芙丽达所在的屋角,可那个角落空空如焉。现在我记起来了,芙丽达走了,他们把她带走了,那是多少天之前的事呢?回忆起这一点很重要,可我回忆不起来,我竭力想。
自打他们带走芙丽达后,我到过那间洞室多少次?50次?100次?可不对,那两个数字不可能是正确的。
我不再想了,那对我无关紧要,对芙丽达亦然。
对芙丽达而言,有关系的事已经一件也没有了,芙丽达死了。
不久我也会死去,没有一个人能够忍受我所忍受过的折磨并活上很长时间,我考虑过这事。我会死去,他们会来找我,像俯看芙丽达那样俯看着我,抬起我的尸体,把它弄到什么地方,抑或就让它留在这儿腐烂并被吃掉,那时萨巴蒂尼会感到难受。我高兴地期待着那个时候的到来,想像着萨巴蒂尼脸上的悲伤神情,因为我没有讲。
他讲啊讲啊,他讲了几个小时,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猫打呼噜般的声音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时而纷至沓来,时而定于一处,接着又突然呼噜呼噜地响起来。讲了一遍又一遍,讲啊讲,直至你开始睡意朦胧地点头,而后剧痛就会到来!
芙丽达走了,我对自己说,我没有一个与之谈话的人了,连个可怜的疯女人也没有了,以前她可是一个美丽、苗条、可爱的始娘,我不得不一个人坐着,寒冷而又一丝不挂,没有一个与之谈话的人,因为我决不能跟萨巴蒂尼谈话。
我眼睛里满溢着眼泪,在这个萨巴蒂尼无法看见我的黑暗之处,我可以放声大哭。有东西爬到我腿上,可我不再把它们掸去,要是它们从我的身体上吸取点养料,它们所取的不会超过它们的需要。它们要比那些食欲无法餍足的人好,那些人吃啊吃啊,永远吃不够,即使肚子吃撑了还是不够。这些东西可是我的朋友,它们在我的身边跑来跑去,忙着自己的事,或许并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可跟它们是没话可谈的。
跟芙丽达谈谈就好了。我可以闭着跟睛回忆她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骄傲、无畏而又美丽,他们截去她的双脚时她却对他们微微而笑,我会把那些不可与他人道的事情告诉她。那样多好,使我保持头脑清醒,即使她不作回答。她不作回答时倒反而好些,因为在她开口说话时,她以为我就是萨巴蒂尼。
“卡洛,”她会说,“呵,卡洛,好卡洛,别再伤害我。亲爱的卡洛,你在哪儿,卡洛?”
那样一来,我始终闭着跟睛也没用了,因为我知道她正躺在那儿,没有牙齿,没有双脚,那天可怜见的光段儿身子还会不知不觉地挣扎着想要重新走路。眼泪会充溢我的眼睛,我会伤心地哭泣,因为肉体是那么一个可怜的软弱无能的东西……
我在黑暗中啜泣,想起了……
光,追逐着黑暗。一个妖魔似的黑影突然闯进囚室,一个长着尖喙似的大鼻子,腔露微芰,而眼睛却永远、永远不笑的黑影。
“怎么,你们不说话?你们彼此认识,我肯定。芙丽达,你认识戴恩,神父助理。杀人犯?威廉,你认识芙丽达,皇帝的情妇。你们该有许多话要谈。”
“卡洛……”
“你们俩该成为好朋友,你们一直合伙欺骗我。想想那些所流的鲜血,想想你们的灵魂所受到的折磨吧。”
“亲爱的卡洛……”
“皇帝的情人!谁会怀疑这一点?皇帝现在碰碰你就要发抖啦,是不是,芙丽达,即使你没有偷他那漂亮神秘的小玩意儿。他曾钟爱过的雪白身体,他曾用纯钻石笼子来加以囿禁的那张脸,现在它们可要使他反胃啦。”
“好卡洛……”
“女人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啊,在她们身上浪费柔情,那简直就是耻辱。她们就像珍贵的酒杯,看上去美妙无比,有时候还盛满了令人心醉神驰的解渴的陈酒,可稍微粗暴地碰碰她们,对她们说几句重话,她们就成了碎片。芙丽达!”
那个被蹂躏得消瘦不堪的人奋力爬着用膝头支起身子,想要用已经不存在的双脚站立起来。“是的,卡洛,事情就是这样,卡洛,我会这么去做的,我会做你所说的任何事情,卡洛……”
一只影子手伸下去,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将那张可怜的遭到毁伤的脸暴露在灯光下。两片往里瘪进去的松弛的嘴唇,恐惧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苍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皮肉之苦是个怪东西,这话我以前可能跟你讲过,士人受不了皮肉之苦。它摧毁她们的意志,压跨她们的灵魂,她们丧失了自己的个性。她们不再是她们自己;她们只是成了拷问者可以随心所欲加以摆布的东西。”
手指伸挺了,一声无语的呻吟,一如动物。更像爪子的两只手伸出来,去抚摸一只影子胳膊。
“卡洛,好卡洛,亲卡洛……”
“你看到了吧?地以她那种可怜而又不自知的方式爱我。她会做我要她去做的任何事情。要是我要她杀死你。她就会杀,她会等到你睡着,像爪子似的用她的手指撕开你的喉咙。可我不会要她这么做,因为我们是朋友,你和我,威廉。有朝一日你会像她一样地喜欢我。有朝一日你会想吻我的手,要是我和和气气跟你说话的话,吻那只给你痛苦的手。并不是因为它想要给你痛苦,威廉,而是因为它寻求事实真相。你的头脑被扭曲了,威廉,你不愿看到我们是朋友,朋友应该彼此永远不存秘密,所以我们必颊教导头脑,顽固的头脑,伤害肉体,可怜而又无罪的肉体,因为那是我们可以教导头脑的惟一办法,头脑被扭曲了,威廉……头脑被扭曲了……”
我啜泣,因为我无法回想起来,那究竟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呢,还是我所做的一个梦。
我无法回想起来,自打他们将芙丽达带走之后,时间已经过了多久。做一个赤身裸体、孤孤零零的男人是可悲的,因为他们拿走你的衣服就等于拿走了你的堡垒的一部分。这只是一件小事,可这是个开端。接着他们就要竭力夷平一堵堵墙壁,想方设法进入隐秘之处,那是个难于攻克的处所,你坐于其中观察世界,并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没有一个人能够触摸到真正的你,哪怕那个真正的你是受到扭曲的,混乱的,连一些最小的事情都回忆不起来的,哪怕你坐在黑暗中啜泣,那些长着许多条腿的东西在你身上爬着……
我坐了起来,突然感到高兴,非常高兴,因为我一下子知道,怎样才能算出自打芙丽达被带走之后,时间已经过了多久,我进这间囚室的时间究竟已经有多久了。
没有光,可没有光我也能数。我能用自己的手指数日子。我轻轻用手指触摸我的脚趾,碰到痛处就缩一下身子,不过,那种疼痛跟我不愿回想的那种痛比较起来,就算不了一回事了。那种小疼痛使我头脑清醒,这样我就能数脚趾了,没有趾甲的脚趾有九个,而另一个却不同,所以我已经在这儿呆了九天了,芙丽达被带走时我已在这儿呆了五天,因为他们带走她那天,他们还没有开始拔我右脚的脚趾甲。她已经死了四天了,或者是五天,也许已经是五天了,他们不久就会来把我带进那间洞室,萨巴蒂尼会问啊,问啊,然后剧痛又会来到,那只不一样的脚趾也会变得跟其他的脚趾一样,内壁之一就会坍塌,我发出呜咽。
留下来的墙壁不多了。当他们剥掉我的衣服,我发现芙丽达,意识到他们的权力多么完备无缺之时,坚固的外墙就已被夷平。
夜,可我能够分辨。他们在两次带我去另一房间之间只给我吃一顿饭,而我那时候并不饿,所以每次不可能相隔一天。
眼泪涌进我的眼睛。他们又在骗人,现在还不到进另一个房间的时间,他们来得这么快,那不公平,他们来得这么快,这么快
这是个要把我搞垮的诡计。他们以为他们会发现我在黑暗中哭鼻子,可我会耍弄他们。
我用手背擦拭掉眼泪。我竭力以一个膝盖支撑起身子,可我撑不起来,因为我的脚趾抵在麦草上刺心的痛。我将自己往后蹭向墙壁,直到我的脊背顶在墙上感到又冷又湿。
脚步声更近了,那脚步是轻轻的,小心翼翼的。他们想要悄没声儿地出现在我面前,但是他们不知道,我在寂静中呆久了,连那些长着许多条腿的东西在最远角落的麦草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都能听得见。
我脊背顶住墙壁,双膝蹭着地板,身子一寸一寸往上挪。再蹭上一点儿,再蹭上一点儿!我那无力的双腿直打颤,固拼命用劲而打起哆嗦。可我必须在他们来到时撑起身子,站立着面对他们,这样我就不会像个没有生命的软塌塌的东西那样,被他们一把从地板上提起来,拎着到萨巴蒂尼那儿去了。假如我能站起来,这一胜利就会支撑着我度过在洞室里的另一段时间。
他们在摸索门锁,可我几乎就要站住了。我用劲一蹭。我的背在墙上一攘,我站起来了,我双臂交抱在前胸。手电光照到了站立着的我。光从门口闪射进我的眼腈,当那光消失时,我听见那儿有人在喘粗气,并更加疯狂地摸索门锁,我心里充满了一种冷峻的快意。他们因看到我站着而大吃一惊,这他们可没有料到。我又把他们给打败了。
锁尖叫一声,随着金属的“叮当”一声响,锁被打开了。门吱嘎一下豁然洞开了,有人迅捷地跑进来,停了步。
“威廉,你好着吗?”那声音不一样,柔和而又踌躇不决。那不是我所期待的声音。我以前听见过这个声音;以前有人用那个名字叫过我。我皱起前额,竭力回忆。
“威廉!是我。我来帮助你,我们逃跑吧。”
这肯定不是又一个诡计。他们肯定不会对我来这一手的。
“呵,威廉!”
光又亮了,但这次并不对着我的眼睛,另一个人举起手电照着她的脸。因为那是她的脸,她的眼睛和弯弯的深色眉毛,短而直的鼻子,丰满的红色嘴巴,她的头,盘着深棕色头发编成的辫子。
“劳莉!”我说,我的声音是嘶哑的,因为我那么久没有说话了。我向她跨上一步,跌进了一个黑夜之坑。
“那么白,那么白。”有人在喃喃低语。我嘴里含着什么又冷又辣的东西,我吞了下去,那东西顺着我的喉咙下去,就像在燃烧,在我的胃里燃烧,并烧出一条条通路将力气送至我的双臂和双腿。
劳莉坐在发霉的麦草上,把我的头抱在她怀里,将什么东西灌到我喉咙里。我又吞了一口,将瓶推开。
“你走吧。”我说。
“你不走我就不走。”
“我没法走,我走不动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可你必须离开。马上离开!在他们来这儿发现你之前。”
“不,”她说,“除非你和我一起走,否则我不会走的。”
“我没法走,”我的声音抖颤着,“你不明白。我走不动路,我没法离开,你背不动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离开吧,别让他们发现你在这儿!“
“不,”她说,“要是你不想办法走,我就和你一起呆在这儿。”
灼热的伤心之泪涌进我的眼眶。“好吧,”我啜泣道,“我来走给你看,要是我走不了,那你就离开。”
我坐起来。劳莉站到我身后,俯下身子,将两只手插到我腋窝下,当我使劲用两只脚蹭时,她把我往上提。突然间我摇摇晃晃站起来了,囚室在黑暗中微微旋转。
她身子一钻,用肩膀托起我的右臂,她的左臂环住我的腰。“现在,”她轻柔地说,“跨一步,只跨一步。”
我提起右脚,身体斜依着劳莉,将脚向前移动,放下去,又几乎眩晕过去。眼前的漆黑慢慢消除了,我仍然站着。我又跨一下,休息一下,又跨一步。
几分钟后,我们站在囚室外面,抬眼看着那条长长的黑走道。我记得他们带我走过的路,在那个古堡里穿行几公里,往下走,往下走,我知道自己绝无可能走这么多路。
“路太远了,”我说,“我走不了那么远。去吧,劳莉,请离开我。要是你办得到,就走得远远的,我的感激之情将比你所能想像的更大。”
“不,”她说,她的声音温柔而又低徽,可我知道她决不会说别的话的。“再走一步,”她说,“只走一小步。”
我跨出一步,又跨出一步,又跨出一步,情况确实并不很糟,一次只跨一步,只要不朝前面看,集中注意力于眼下所跨的这一步,这又一步。那条走道确实并不像我梦中所跑的那条路那样是用刀子铺就的,那倒更像是针,一小会儿后,就不是我每跨一步它们都猛地扎进我的脚趾,使我因剧痛而浑身颤抖了,而只是每跨几步扎那么一下,我能忍得住。我的脚似乎在老远的下面,我的头似乎在老远的上面,所以我低垂着头,不让它撞上天花板。
劳莉在我身边,用她的力气支撑着我,并不断小声地给我鼓励。
黑暗一寸又一寸地过去,我们走过那问洞室,它黑洞洞的,里面的那些刑具活像是蹲伏着的黑色妖魔,我寻思,萨巴蒂尼这时在什么地方呢,还有其他的人,但是,别去管它吧。除了再跨出一步什么都别管,我跨出了那一步,我没跨对地方,因为那地方有针,但这也没什么,因为我能够忍受。只要劳莉在我身边,我能使她离开这个地方的惟一办法就是和她一道走出去,我会走的。我会走遍布兰库什,即使它的地表仍然在冒烟;我会走进太空,会攀上星星,即使那儿只有戳我脚趾的针,我们正在登攀——在有针的地方。
我们一次攀一步。我数了一会步子,可在我们走到100步之后我就数不清了,因为那黑暗在旋转,无论我怎么坚定地不让头随着转,它都不会停下来。黑暗已经变得稍微亮一点了,在光亮中还听见脚步声,我终于听出那不是我们的脚步声,而是别人的。
我觉得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右手,我低头一看,那是支枪、一支闪光枪。我纳闷枪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随即我便知道那准是劳莉给我搞来的,手里有了枪我就觉得有力得多了,更像个男子汉了,不再赤条条一无所恃了,我突然感到事情怪有意思,我竟然和一个美丽的姑娘在一起,步履不稳地走在一个古而又古的城堡的黑暗走廊里。我出声笑了起来,前面的脚步声停住了,一道光突然在我身边闪起,照亮了走道,照亮了那个站在光亮中眨巴眼睛的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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