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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约瑟夫,我很累

来源: 作者:理查德·耶茨 发布时间:2011-01-24

  我很努力地去听,也闭上了眼睛,似乎那样有用,嘴巴也张着,来把我的呼吸声音降到最弱,但是到最后,我不得不跟她说我听不到。“你呢?”我问。

  “哦,我听到了。”她说,“只听到了几秒钟。但是我听到了。你继续努力的话,你也会听到。这件事值得等。等你听到了,你听到的就是整个纽约市的声音。”

  我们一星期中最快乐的时候,是星期五下午,约翰·卡伯特会从哈斯廷斯那边回来。他浑身洋溢着健康和正常的感觉,把郊区的新鲜气息带进我们的波希米亚式生活。他在时,甚至把他妈妈的小公寓也变成一个让人羡慕的地方,是他去世界上精神奋发地闯荡的间隙,回来休息的地方。他订阅《男孩生活》和《男孩大道》两种杂志,在我眼里,家里有这两样杂志很棒,就算只是因为插图的缘故。约翰就像杂志上画的那些男孩一样,穿得威风凛凛:灯芯绒短裤,带罗纹的袜子拉过了他结实的小腿肚。他把哈斯廷斯中学的橄榄球队挂在嘴边,他准备一旦够岁数,就会去参加选拔。他还把他在哈斯廷斯的朋友挂在嘴边,慢慢地,我们对他们的名字和性格几乎熟悉得好像他们是我们的朋友。约翰还教我们带劲儿的说法,比如“有啥关系?”,而不说“有什么关系?”在琢磨出去庭院里的新玩法时,他甚至比伊迪丝还强。

  当时,伍尔沃斯商店里卖金鱼,一条一角钱或者一角五,有一天,我们买了三条放在喷泉那里。我们往水上洒伍尔沃斯商店卖的颗粒鱼食,多得那三条鱼绝对不可能吃那么多。我们用自己的名字给它们起名字:“约翰”,“伊迪丝”和“比利”。一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每天早上,在巴特来上课之前,我和伊迪丝都会跑到喷泉那边,确认它们还活着,看它们吃的够不够,也观看它们。

  “你有没有注意到比利长大了很多?”伊迪丝问我,“他的个头真大,现在几乎跟约翰和伊迪丝一样大,他很可能会长得超过那两条。”

  有次周末,约翰在家时,他要我们看鱼转身和游得有多快。“它们比人的反应还快。”他解释道,“在看到水里有个影子或者任何看上去像是有危险的东西时,它们躲开得比你眨眼的速度还要快。看。”他把一只手浸到水里,去抓那条名叫伊迪丝的鱼,可是她躲开逃掉了。“看到了吗?”他问,“那速度怎么样?知道吗?我敢打赌你可以用箭射,它们还是能及时逃掉。等一下。”为了证明他的观点,他跑回她妈妈的公寓拿了把漂亮的弓和箭回来了,那是他在夏令营里做的(每年都去夏令营,这是有关约翰的另外一样让人羡慕的事);然后他跪在喷泉边,动作就像是一个标准的射箭手,他用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地握着弓,另一只手捏着带羽毛的箭尾绷在弦上。他瞄准那条名叫“比利”的鱼。“哎,这只箭的速度,”他说,他的声音因为用力而弱了一点。“很可能比一辆时速八十迈的小汽车还要快,很可能更像一架飞机,要么也许比那还快。好吧,看。”

  那条鱼名叫比利的鱼突然死了,浮上水面,体侧刺着那根箭,刺到箭杆的四分之一位置,一部分粉红色内脏附在上面。

  我岁数大得不能再哭了,但心里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伤心,我从喷泉那边跑开,不管不顾地往家里跑。半路,我遇到了我妈妈,她站在那儿,穿着一件新外套和裙子,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她紧紧挽着尼科尔森先生的胳膊。他们或者正要出去,或者正要回家——我无所谓——尼科尔森先生对我皱起了眉头(他不止一次跟我说在英国,像我这么大的男孩去上寄宿学校),但是我也无所谓。我把头埋到她腰间,在感觉她的手在抚摸着我背部后过了很久才不哭了,是在她安慰我说买金鱼花不了多少钱,我很快就会再有一条,还说约翰做了那件没脑子的事感到后悔之后。我发现或者重新发现了哭泣是一种快乐——发现如果你的头埋在你妈妈的腰间,她的手搭在你的背部,如果她刚好穿了干净的衣服,哭泣有可能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

  还有别的快乐。那年在我们家,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圣诞夜,要么至少一开始挺愉快。我爸爸去了,那让尼尔科森先生不得不回避。看到我爸爸在我妈妈的朋友中间有多么放松挺好的。他腼腆,可是他们好像喜欢他。他跟巴特·凯姆彭特别谈得来。

  霍华德·惠特曼的女儿从塔里顿那边过来跟他一起过节,她叫莫莉,是个性格很好的女孩。还有别的几个小孩在,我们认识,但很少见面。那天晚上约翰穿一件黑色外套,打着领带,显得很成熟,显然他意识到自己作为岁数最大的男孩,身负社交责任。

  过了一会儿,也没有事先计划过,一群人就三三两两地进了餐厅里的那片地方,上演了一场即兴性的杂耍节目。是霍华德先开始的:他从我妈妈的雕塑台那边搬来了高凳子,让他女儿面对观众坐下。他把一个牛皮纸袋的开口又往下折了两三次,戴到他女儿的头上;然后他把自己套装的上衣脱下,后摆在前,披在她身上,衣服围着她的下巴;他走到她身后,蹲得让人看不到,然后把他的手从那件上衣的袖筒里往外伸,露出来后,看着就像是她的。光是看到一个面带微笑,头上戴着纸帽子的小女孩,用一双很大、很爱表现的手做手势,就足以让每个人都哈哈大笑。那双大手擦擦她的眼睛,摸摸她的下巴,把她的头发抿到耳后,然后巧妙地用拇指按着鼻子,给我们做了个嘲笑的动作。

  接下来上场的是斯隆·卡伯特。她在凳子上坐得很直,鞋根卡在横档上,效果最好地展现了她漂亮的腿,但是她的第一个节目没有成功。

  “嗯,”她开始了,“我今天在上班呢——你们知道我的办公室在四十楼——我打字时,打着打着扫了一眼,看到一个大个子老头儿可以说蹲在窗户外面,他长着白胡子,穿了一件滑稽的红衣服。我就跑过去把窗户打开了,我说:‘你没事吧?’嗯,那是圣诞老人,他说:‘我当然没事,我习惯了在高处。听着,小姐,你能告诉我怎么去贝德福街七十五号吗’”

  下面还有,可是我们露出尴尬的表情,肯定让她看出来我们知道她在居高临下跟我们讲故事;她一想到怎样快点讲完故事,就快快讲完了。然后,在沉思了一阵子后,她又试着讲别的,结果这次效果好很多。

  “孩子们,你们听过第一个圣诞节的故事吗?”她问,“在耶稣出生的时候?”然后,她就开始讲了,用的是那种压低的、具有戏剧感的声音,她肯定希望在她较为严肃的广播剧中,讲述者有可能使用那种声音。

  “……他们还有几英里才能赶到伯利恒,”她说,“那是个寒冷的夜晚。这时,玛丽知道她的孩子很快就要生了。因为一位天使已经跟她说过,她甚至知道她的孩子有一天会成为全人类的救世主,可她只是个年轻的女孩”——讲到这里,斯隆的眼里闪着光,似乎泪水正在涌上来——“而且赶路让她累坏了。那头驴子一颠一颠地走,把她磨伤了,她浑身到处都疼,她觉得他们永远、永远都到不了那儿,她能说的只是:‘哦,约瑟夫,我很累。’”

  这个故事还讲了住旅店被拒、马厩、马槽、牲畜、三王到来等等,讲完后,我们鼓掌鼓了很久,因为斯隆讲得很精彩。

  “爸爸?”伊迪丝问,“你会给我们唱歌吗?”

  “嗯,谢谢,亲爱的。”他说,“可是不了,我真的得有钢琴伴奏才可以。还是谢谢你。”

  那天晚上压轴演出的是巴特·凯姆彭,大家要求之下,他推托不过,就回家取了小提琴。完全不出意料的,是发现他演奏得像是一位专业琴手,就像你很容易在收音机上听到的;开心之处,来自看那张瘦削的脸在提琴腮托上皱着眉头,除了关心拉得对不对,完全没有别的感情。我们都为他感到自豪。

  我爸爸走后,许多别的大人陆陆续续来了,多数我都不认识,看样子那天晚上他们已经去过几场别的派对。当时已经很晚了,要么说是圣诞节早上很早的时候,我往厨房看,看到斯隆跟一个谢顶的男人站得很近,我不认识那个男的。他一只手颤颤地端着一杯酒,另一只手在慢慢抚摸她的肩膀;她似乎在往后缩着,靠着那个旧的木头冰箱。斯隆有种微笑的样子,就是在上下打量你时,让缕缕烟雾从她几乎闭着的唇间冒出来,当时她就是那样。接着那个男的把他那杯酒放到冰箱上面,把她搂了过去,我就看不到她的脸了。

  还有个男的穿着弄皱了的褐色套装,不省人事地躺在餐厅里的地板上。我绕过他走进了工作间,里面有个漂亮的年轻女人站在那儿正哭得伤心,有三个人想要安慰她,却老是互相挡住道。接着我看到其中一个是巴特。我看到巴特比另外两位待得久,他让那个女孩向门口转过身,巴特搂着她,她把头搁在她肩膀上;他们就那样离开了我们家。

  伊迪丝穿着弄皱了的礼服裙,样子无精打采。她当时躺在安乐椅上,那把安乐椅是我们家在哈德逊河畔的哈斯廷斯时就有的。她的头往后仰着,两条腿都伸开搁在把手上。约翰盘腿坐在地板上,靠近她垂着的一条腿。他们似乎在聊俩个人都不感兴趣的什么事,等我也在地板上跟他们一块儿坐下来,聊天就完全停下了。

  “比利,”伊迪丝说,“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有啥关系?”我说。

  “你几个钟头前就该睡觉了。走吧,我们上去吧。”

  “我不想。”

  “哼,”她说,“反正我要上去了。”她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开到了更多的人们那里。

  约翰扭过脸看我,不满地眯着眼睛。“你知道吗?”他说,“她那样坐在椅子上,我什么都能看到。”

  “呃?”

  “我什么都能看到。我能看到那道缝,还有毛。她开始长毛了。”

  我姐姐的这些方面,我已经看过很多次——在浴缸里或者在她换衣服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这样,我马上就意识到在约翰眼里,这件事情有多么不简单。要是他不好意思地微笑,我们就可以一起哈哈大笑,就是《男孩大道》杂志上普普通通的两个人,可是他脸上仍然带着轻蔑的表情。

  “我看啊看啊,我得让她一直说话,好不让她想起来。我本来做得挺好的,直到你进来搞砸了。”

  我应该道歉吗?那好像不合适,可是别的也好像都不合适。我只是看着地板。

  我最后终于去睡觉时,几乎没时间去努力倾听市里难以捕捉的声音——我已经发现那是个不让自己去想其他事情的好办法——就在这时,我妈妈跌跌撞撞地进来了。她喝得太多,想躺下来,但她没去自己的房间,而是躺到我的床上。“哦。”她说,“哦,我的孩子。哦,我的孩子。”那张小床不宽,根本没办法给她腾地方;接着她突然呕吐了,她一跳而起跑向浴室,我听到她在里面呕吐。我挪到了她躺过的那片地方时,我的脸马上往后缩,却还是不够快,碰到了她在她那侧枕头上留下的一大口黏黏的呕吐物。

  那年冬天有一个月左右,我们没怎么见到斯隆,因为她说她在“写一个大东西,很大的东西”。写完后,她拿到了工作间,一副疲惫的样子,但是比以前更漂亮了,她腼腆地问可不可以大声读一下。

  “太好了,”我妈妈说,“关于什么的?”

  “这一点最棒。是关于我们,我们全体人的。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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