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长职位上退下来后,胡泰一连三天闭门不出。到第四天,他憋不住了,就上了街。没有人前呼后拥,倒也随意自在,他背着双手,慢慢悠悠地沿着人行道逛过去。
快到十字街口,一辆丰田面包车在他身旁嘎然而止,在保险公司当经理的儿子跳下车来:
“爸,您干啥?”
他说:“逛街。”
儿子往四周瞟一圈:“爸,您还是听我的,到泰国去观观光,散散心。”
他摇头:“我没有什么心要散,再说我也没有这么一笔钱。”
儿子说:“这不用您操心,都由我来安排。”
“那我也不去。”
他扭头欲往前走,却被儿子拦住了。
“爸,您不去也罢,可至少这几天您不要单独上街呀,人家会议论你的!”
他往街旁店铺里望一眼,果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便说:“他们议论我什么呢?”
儿子说:“他们会说,您不当县长了,心理不平衡,有失落感,所以无所事事,到处闲逛。”
他摊摊手:“我这样子,像有失落感吗?”
儿子说:“反正,您没事最好不要出来闲逛。”
他暴露在阳光里的额头有些发烧,提高嗓门道:“我没事?我有的是事!你以为我真的出来闲逛呀,我是出来买东西的。”他瞥见旁边有家花木商店,便走进去,丢给老板五十块钱,随手抱起一个盆景就走。老板在后面叫,胡县长,还没找您钱呢!他头也不回地说:“县长你不用叫了,钱你也不用找了!”
他抱着盆景走到儿子面前:
“胡经理,能不能用你的车送送我?”
儿子笑了,赶忙拉开车门。
胡泰退位退得彻底,连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主任这样的闲职都坚辞不干了。他想,现在是该关心关心自己的时候了。只是,在得到这个盆景之前,他一时不知将这种关心往何处落实。
盆景其实就是一株老态龙钟的矮树,不到一尺高,粗壮的根部裹着一层浅绿的苔藓,虬曲的树干呈之字形伸展,寥寥几根枝子上挑着一些细碎稀疏的绿叶。树蔸旁还衬有一块小小的怪石,石缝里长着几片孤零零的虎耳草。
他的植物学知识有限,辨不出是什么树。但它的形状给了他一种难以言说的沧桑感。他觉得它能养性怡情,给他的退休生活增加一些情趣。他很慎重地将它安置在朝南的阳台上。
其实阳台上老伴养了不少的花草,月季、芍药、兰草什么的,但他从没感过兴趣。他对自己买来的盆景情有独钟,特意购置了洒水壶和修枝的剪刀,要亲自培养它。
一天傍晚,老伴浇花时捎带把盆景也浇了。他很生气,绷紧了脸:“谁让你浇的?”
老伴说:“我顺便就浇了,省得你动手呵!”
他说:“这盆景是我的!”
老伴说:“你的就不能浇呵?我又不要你的,真是越老越小器!”
他严肃地道:“这不是小器不小器的问题,它牵涉到我的正当权益。你的出发点还是好的,可实际效果却是剥夺了我的劳动权力。”
老伴只好连连摆手:“好了好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碰它了!”
他提起洒水壶将老伴浇过了的盆景再浇一遍。树叶在水滴的击打下跳动不已,仿佛十分快活,他感到非常满意。他搬把藤椅坐在阳台上,长久地凝视他的盆景。他的时间就是透明的风,从枝杈间无声地流过。在他的关注下,嫩绿的枝梢抽长工了,枝头的绿色斑点也越来越密,他就想,该修剪修剪了。于是他操起剪子,把那些看上去多余的树枝剪掉。
“我成了理发师了。”他边剪边喃喃自语。剪刀嚓嚓响,树的绿色发屑纷纷飘落。剪完退后仔细一端详,它果然像刚从理发店出来,显得十分整洁。不过往往第二天一观察,他发现它还是有不顺眼的枝条,影响了它的整体美,就像一个县总有那么几个单位那么几个人不听调摆,损害了全县的整体形象一样。他只能毫不犹豫地剪除了它。不知不觉中,他审视的目光愈来愈严格,他几乎每天都能发现它的突兀之处,于是他几乎每天都情不自禁地操起剪刀,他对它说:“玉不琢,不成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真是不容易呵!”
这天他再次拿起剪刀,老伴拦住他:“老胡,这盆景你还要不要?”
“怎么不要,不要我才懒得剪它呢。”
“要你就别剪了,再剪它就成和尚头,活不成了。”
他仔细一瞧,果然只剩下三两根有叶的小枝了。
老伴说:“你是不是手痒,不剪就不自在?”
他想想说:“大概是养成习惯了。”
老伴说:“你要是还要它,就让它自己长吧,剪刀我给你藏起来。”
“那就无为而治吧,”他瞟一眼盆景,把剪刀递给老伴,“藏远点,别让我看见。”
盆景依然每日进入他的视线。那株树的生命力很强,在被他剪去枝条的地方,长出了米粒大的绿芽。他想象那芽尖如何挣扎着钻出树皮的时候,他发现盆景后面十几米的地方,有一个中年妇女坐在石凳上,边打毛衣边窥视着他的阳台。更确切地说,窥视着他的盆景。
他不认识这个女人。那地方是个小花园,是供县政府大院的干部和家属们休的地方,可是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他察觉她的窥探已经好几次了,莫非在垂涎他的盆景?
他从藤椅里站起来,他甚至想到她可能行窍。小花园与县长楼只有一墙之隔,他家又在二层,很容易攀上去的。他走到阳台边缘,居高临下地直视着那个女人。那女人马上把脸转过去了。
他感到他的盆景有危险了。他下了楼,穿过一道月亮门,径直走到那个女人面前,很响地咳一声。
那女人一怔,脸就红了:“噢,是老县长呀!”
他说:“我发现,你几次对家我阳台上看,是不是对我的盆景有兴趣?”
女人有些迷惑:“什么盆景?”
他侧身指指自家阳台:“就是那个盆景。”
女人竭力睁大眼,微笑道:“那盆景是不错。”
他说:“你要喜欢,可以到街上去买。”
女人微笑不语,过一会说:“老县长,其实我是在看盆景后面的东西呢。”
“盆景后面有什么?”
“楼房呵,都说它是县长楼,是不是专门住县长的?”
他点头:“既然是县长楼,当然是县长住。”
女人啧啧道:“你看它,多宽敞,多气派,环境多优美,住在里面,肯定好舒服好开心。”
他兴味索然:“我可没觉得有好舒服。”
女人眉飞色舞:“老县长,那您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当然,有事业心的男人一般不在乎这个。像我们家现在挤在招待所里,连家具都没地方放,我爱人照旧劲头十足干工作。老干局新修了一栋老干楼,我想到那里弄一套算了,可他不让,说不能占老干的房……”
他截断她的话:“你爱人是对的。哎,你是谁的家属?”
女人满面红光,脆声道:“就是新来的县长吴新宇呀!”
他恍然大悟:“噢,你是新宇同志的家属呀?!”
“是呀是呀!”女人连连点头,急促地说,“老县长,我只是羡慕县长楼,就多看了几眼,没别的意思,您可千万别误会呀!”
“没事没事。”他摆摆手,转身离开了这个女人。既然她感兴趣的不是他的盆景,他也没有与她说话的心思了。
晚饭后,给盆景浇了水,他便出去散步。没走多远就碰见他的继任吴新宇。还隔着很远一段距离,吴新宇就伸出手,热情地打招呼:
“老县长,早就想向你汇报汇报,请教请教了的,今天有空么?”
他说:“空我有的是,可是没有这个必要吧,你在别处当过副县长,又不是新手。”
吴新宇说:“哎,姜还是老的辣嘛,不是说,扶上马了还要送一程么?”
他笑道:“你在马上,我在马下,怎么送?那不耽误你了么?既然上了马,你就只管打马往前奔吧!”
“精辟、精辟!”吴新宇叹服不已,顿一顿,问,“老县长,听说您在小花园碰到我家属?”
“是的。”
吴新宇说:“我家属这个人,素质不高,她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您是老领导,我们尊重都还来不及呢,绝对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县长楼您尽管住,这个县里还有谁比您资格老?我还想筹笔资金将几位老领导的住宅装修一下呢。至于我自己的住房问题,会自己解决的,请老县长不要有什么想法,更不要有心理负担。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我在位,县长楼您就放心住,用不着搬。”
“我没想到搬,”他说,“我还要在阳台上养盆景呢。”
老伴到农贸市场买菜去了,他独自坐在阳台上欣赏盆景。一条尺蠼一屈一伸地沿着树干往上爬时,他感到有一道痒顺着腿往上延伸。痒到他再也忍耐不住,就起身过去,尖起手指拈住尺蠼,将它扔到楼下草丛里。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自从退休,鬼都不上门,会是谁呢?他踅入客厅,任那敲门声又持续了几下,才拉开门。
一个中年汉子站在门口,地上搁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编织袋,里头有活物在蠕动。
他问:“你找谁?”
中年汉子说:“这是县长楼吗?”
他点头:“是呵。”
中年汉子说:“我找胡县长呢。”
他并不认识这人,就问:“你没搞错吧?”
中年汉子觑觑他,脸上一笑:“没错,我就找您,我见过您在电视里做报告,是县有线台,是不是?”
他嗯一声,说:“找我有事?”
中年汉子说:“是这么回事,我是县渔场的,上街办事,场长吩咐我顺便给您送点鱼来。”
他颇觉意外,还想说几句客气话,中年汉子兀自提着编织袋进了门,径直去了厨房。中年汉子从厨房出来时,他递了一支烟过去。中年汉子点了烟,有滋有味地吸,笑眯眯地:“嘻嘻,我还是头一次抽县长的烟呢!”
送走中年汉子后,他觉得舒畅极了,恍若一棵干渴的树兜头浇了一瓢水。一股好闻的鱼腥味在屋里弥漫,他抽动一下鼻子,进了厨房,拉开编织袋一看,几条肥大的草鱼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红红的腮一张一合。他把鱼倒进水池,放满水。有两条鱼一翻身,就游动起来。他静观片刻,才洗了手,回到客厅。这时门又被敲响了,他拉开门一看,又是那位中年汉子。
“胡、胡县长,实在对不起,我弄错了。”中年汉子尴尬地搓着手,满面胀得通红,“怪我胡、吴不分,这鱼……”
他瞠目结舌。
中年汉子迅速奔入厨房,从水池里哗啦哗啦地捞鱼。他一屁股从在沙发里。片刻之后,中年汉子提着湿漉漉的编织袋跑出去了,招呼都没和他打。他很想回到阳台上去继续欣赏他的盆景,但四肢疲软,胸闷气短,尝试了两回都没能站起来。
老伴回来了,见他脸色发黑,惊呼:“老胡你是不是病了?”
他默不作声,后来指着电话说:“给政府办打电话,我要搬家。”
胡泰被女儿接到市里住了几天,回到县里时,儿子和老伴已经把家搬好了。新家就在新落成的老干楼里,四房两厅,格局新颖,面积也不比县长楼小多少,但胡泰背着手在新房里面走来走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踱到阳台上,他才猛然想起来了,一拍脑门:“老伴,我的盆景呢?”
老伴眨巴眨巴眼睛:“哟,忘了搬你那宝贝疙瘩呢!”
他一听,立即往县长楼跑。上楼一看,吴新宇的家属正看着一帮人搞装修,敲敲打打,一片狼籍。阳台上,已没有他的盆景的踪影。他便问吴新宇的家属:
“我的盆景哪里去了?”
“我处理了。”
“怎么处理的?”
“我见它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扔掉了。”那女人指指阳台下面。
他脑子里嗡一声响,快步走到阳台栏杆边,欠身往下一望,只见盆景的残骸散落在楼底草丛里。他气愤地冲那女人叫道:“这是我的盆景,你怎么可以这样做?谁给你的权力?!”
女人惊得一愣,随即说:“一个破盆景,什么了不起的,我赔你一个新的就是。”
“我不要你的新的,”他孩子气地大声叫道,“我要我原来那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