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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41节 虚实难辩

  第九章

  在黑暗的另一头,爱情是可能的,带我去吧。

  ——阿莱杭德娜.皮萨尔尼克《遗忘》

  没有什么比冬天更漫长的了,没有什么比等待更寂寞的了。作为一棵树,我不关心生命以外的东西,比如权位、声望和金钱,我关心的是生活真的快乐吗?是否如松涛那样雄壮,或者如柳絮这般轻扬?我从前的女友孔萧竹是个固执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知道自己一定不要什么。她甚至莞尔一笑,遥遥地指着我说:“真理不因人的喜好而弯腰,就像门前的那棵老树!”我还听见,巴立卓在自怨自叹:聪明人永远也不去靠近美丽,靠近了就会发现,美丽不过是一种幻觉。

  41、虚实难辩

  松河电信又人心惶惶了,因为中国电信要从上自下地拆成主业和实业两个部分。小道消息四处传播,人们并不因此前的数次分家变得麻木不仁,恰恰相反,相关部位还出现了不小的慌乱。松河只是个小地方,不像省城有那么多的邮电设计、施工、器材供应、旅游、广告以及学校、医院等附属单位。但松河电信公司有后勤服务、辅助部门,以及皮线厂、印刷厂等多种经营企业。这些部位的职工不太情愿离开主业,而大小头目则盘算能否在实业公司谋得一把交椅。

  无论是主业还是实业,位置对人来说太重要了,因为公司化运作最明显的成果就是分配制度出现了巨变。从前邮电局口口声声要破“三铁”——铁饭碗、铁工资、铁交椅,但实际上的分配还是大锅饭,局长和门卫的奖金相差无几。电信公司一挂牌,最先动手的就是薪酬改革,绩效考核导致了个人收入的梯次差距,巴立卓的奖金系数是员工的六倍。如此一来,职务不仅是名誉而且更是财富了。骨干层是薪酬改革的受益者,职工敢怒不敢言,惟有留恋从前的大锅饭。巴立卓永远都有新理念,他说电信竞争归根到底是人才竞争,松河电信要创建唯才是举的用人机制、能者多劳的奖励机制、能者上庸者下的竞争机制、厚积薄发的培养机制。易岗易薪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要想突破原先的工资和奖金系数,只能不遗余力地“往上爬”。

  邹宽副总传达集团公司关于组建实业公司文件时,巴立卓的目光越过了昏黄的窗户,随着编队的鸽群在天空翱翔。会议室里气氛压抑,中层干部紧盯巴总经理,似乎想从他的一颦一笑中找到答案。会议的压轴戏历来是老总的讲话,巴立卓不谈精干主业的目的,更不强调主附、主辅分离的意义,却出人意料地大讲反腐倡廉。

  巴立卓说:“这次机构和人员要有很大的调整,有些同志想进步进步,这可以理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很正常。但是,不允许采取暗杀行动!”

  座中的中干面面相觑,皆不知何意。巴立卓稍做停顿说:“当然,行刺的行动比较人性化:送炸药包。包里装的不是硝胺,而是人民币或购物卡。”

  满场大笑,笑过后就听巴立卓继续敲山震虎:“我是农民的儿子,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知足了。这么高的工资收入,还有一些职务消费,还叫我犯错误,成本是不是太高昂了?请不要送礼给我,省得我老惦记找机会还礼,彼此间推来送去的多麻烦、多累……”

  正人君子的巴立卓是不怕暗杀的,内心里升腾的只有深深的疲倦感,他不知道改来改去的价值何在。现在需要决断的是推荐谁出任实业公司的老总。巴立卓征询过许维新和邹宽的意见,两位副手均无去实业公司任职的意愿。

  绍劲光最想去实业公司做老总,他已经五十四岁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但巴立卓最不认可他,谁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意见呢,谁叫他人前人后地唱反调呢。巴立卓最反感的是,邵劲光还搬出史群来说情。福祸本无根,脚上的泡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怪不得别人,绍劲光进步无望完全是咎由自取。郝静波也是热门人选之一,多年的技术出身,还与巴立卓共事过。从道义上讲,巴立卓理应补偿郝海波的。上次电信重组,只因巴立卓的一句话,郝静波与移动副总的机会失之交臂,这份人情债压得巴立卓心头沉甸甸的。可是前思后想,巴立卓还是决定重用梁菁菁。

  与前任办公室主任不同的是,梁菁菁不是干得不好,而是干得太出色了。她是个绝对服从并惯于见风使舵的女人,巴立卓不能不欣赏她。事实上,梁菁菁并不像办公室主任,倒像是私人女管家。巴总经理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要亲自过问,谨慎操持。从这一点上说,梁菁菁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能臣。熟读史书的人都知道,做能臣很不容易。能臣既要忠又要能,还必须让上司放心。无端怀疑臣下是帝王的通病,所以历史上的能臣好下场的并不多。今天的巴立卓和梁菁菁之间没有友情,只有上下级关系。最知近的人同时也是最犯忌的人,相处的那么久交往的那么深,太知根知底了,对方有多少斤两彼此心里都有数,这就不能不防着点了。别看巴立卓信任梁菁菁信任到了极点,但他的猜忌没有一天不深藏于心,只不过他防范她到了不动声色的境地。关于孔萧竹以及林紫叶的三角故事,梁菁菁知道的太多太多了,这就是巴立卓决计提拔梁菁菁的直接原因。

  巴立卓出任一把手才两年的时间,但他对权术的理解颇有心得。他只对林紫叶推心置腹,和她谈论过自己的感受。巴立卓认为,牢牢驾御所辖的大小干部,做到活而不乱,是很费脑筋的。巴立卓还说,“要求上进永远是人的本能,偏爱虚名的人注定要吃亏的,孙悟空戴上紧箍咒就是不幸的开始。所以领导者要务实,要学会控制自己,只有自控好了才能控制别人。”

  每次调整干部之前,巴立卓都要透过侧面的渠道悄悄放话,在甄别人选的同时,也体察了民意更引导了舆论。这是屡试不爽的老套路了,以前柳鹏和史群都这样做过,只不过没达到他那样的理论高度。巴立卓醒悟到,如果当年没有柳鹏局长的舆论导向,哪里会有他巴立卓的今天?一把手的声音,总是很明显地影响着大批追随者的思想。

  巴立卓私下对许维新说,省公司经常有干部交流的机会,到时候我要推荐你,你就好好干吧。许维新比巴立卓年长三岁,他最期盼的就是异地提拔做一把手,要是巴立卓继续荣升,腾出空位来是再理想不过的事情了。所以巴立卓这样的说法,很鼓舞许维新同志的战斗热情,叫他死心塌地的听从指挥。而对中层干部,巴立卓基本不用暗示,他只用行动来证明自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哪个不听话、不得力或者不顺眼,就寻机调整;哪个贴上来、哪个走得近,马上给锻炼机会。如此这般调换了两茬干部,巴总经理的虎威大振。

  提拔梁菁菁有一定的难度,与郝静波这样的人选相比,梁菁菁无论是年龄、学历、资历都显得欠缺。巴立卓先和许维新沟通,许副总旗帜鲜明地表示支持;巴立卓再和邹宽交换意见,邹副总犹豫了一下,还是赞同了老大的想法。国有企业里面,许多事情都是一把手事先定好了调子,先入为主地灌输好了,然后才装模做样地走走过程。省公司来干部考察时,松河公司的头头异口同声地推荐梁菁菁。郝静波和绍劲光虽然不是等闲之辈,但在统一了口径的领导意见面前,他们兴不了风也作不了浪。至于走走过场的民主测评,三位人选的得票分散,均无碍大局。因此,梁菁菁摇身一变为松河电信实业公司的总经理。顺理成章的,小卢接任办公室主任。

  对于梁菁菁来说,这是天上掉馅饼似的幸运,她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她的感激之情,只能用行动来报答巴总经理的大恩大德。表面上看,巴立卓是主业的总经理,梁菁菁是实业的总经理。但这两个总经理有着天壤之别,就像国王和藩属部落酋长的关系一样。实业公司只是相对独立的企业法人实体,承担主业委托的代维、代销业务,靠物业托管、工程施工和器材供应三个关联交易生存。所以实业公司要仰仗主业活命,梁菁菁要仰巴立卓的鼻息度日,也就是说梁总只能是巴总的傀儡,只能唯巴总的马首是瞻。从这个意义出发,实业的叫法不很名符其实,梁菁菁统领的是副业,副业是什么含义呢?可以等同于虚业,好听点说是陪衬红花的绿叶,难听点说是择机甩掉的包袱。

  实业公司隆重挂牌的时候,各运营商的头目再度欢聚一堂。梁菁菁特意请来了军乐队,长号短号在深秋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发出震耳欲聋的乐声。梁菁菁身穿绛紫色高档毛裙,佩带耀眼的胸针,以话务员底色的甜美嗓音主持仪式。巴立卓西装革履胸佩鲜花,慨然宣布:这是继寻呼剥离、邮电分营、电信重组、政企分开之后的又一项重大改革;主业员工数减少了四分之一,使主体企业能够轻装上阵,全力以赴走向市场竞争,以保障海外上市……

  八方来宾和职工的队列里发出稀稀落落的掌声。红毡铺地的台阶上,巴立卓和梁菁菁并肩而立,那形象酷似二婚状态下的新郎新娘。

  联通副总孔萧竹是以嘉宾身份出席仪式的,她冷冷地看着台上的巴立卓,奖赏似的随众鼓几下掌。仪式刚一结束,孔萧竹就想退场。梁菁菁眼尖,快步上前拦住了她,“萧竹,还是用过午饭再走吧。”

  孔萧竹淡淡一笑:“就不了,不想看你们巴总表演。”

  梁菁菁笑得春风和煦:“全叫分家给闹的,咱姐妹见面都难。”

  “以后吧,以后我会找你长谈的。”孔萧竹并不矫情,她确实有一肚子话要说,而且觉得梁菁菁会是个很不错的对象。

  “好妹妹,就别急着回去了。中午的饭局都是男士,你给我壮壮胆!”

  孔萧竹说:“别怕,有你们巴总撑腰呢。”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梁菁菁有酒鬼巴立卓护着,天大的台面也闯得过去。

  正拉扯着,巴立卓过来了,很外交礼节地伸出手来,说:“小孔,请不要走。”

  孔萧竹的手没动,她不想和他握手,还孩子气地声明:“我是代表我们赵剑老总来的,他出差了。”

  巴立卓悻悻地收回手,眼里掠过一丝尴尬。

  梁菁菁插话:“联通公司的礼品很贵重呢,好大一架翡翠宝船。”

  巴立卓眼不离孔萧竹,嘴里却更正着梁菁菁:“用词不当了吧,不是一架,而是一艘。”

  孔萧竹还欲抽身,巴立卓挡住了她,“你既然是代表赵总来的,就更不能走了。你一走,就说明联通公司对电信公司有意见了,其他运营商怎么看?”

  孔萧竹没想到这一层,僵住了。巴立卓笑微微地扳了下她的肩,“给我点面子。”

  巴立卓的动作既亲切又自然,很有温情的意味,连梁菁菁都有了莫名的感动。巴立卓这一扳,扳动了太多太多内容,也扳去了几年来他们夫妻之间所有的罅隙。

  龙台宾馆的酒席自然很丰盛,蒋对对习惯了反客为主,自报奋勇地当起了酒长,一如既往地大摆龙门阵,卖弄他道听途说来的半黄不黄的段子。他说,在座的都是老邮电,所以关系铁着呢,快赶上“五大铁”了。众人鼓噪,叫他讲讲怎么个铁法。蒋对对扳着手指说:“小时放牛吃过糠,当年知青下过乡,一起参军抗过枪,开放搞活嫖过娼,行贿受贿分过脏。”举座大笑,蒋对对说:“成功男士有五种境界——家里有个能干的,远方有个思念的,身边有个好看的,背后有个发贱的,最好有个能赚的。”

  堂堂的老总竟如此俗不可耐,孔萧竹心理极为反感,但还是摆出了一副贤淑优雅的模样。她的座位紧挨着邮政副局长詹萍,两人不时低低私语。巴立卓和梁菁菁各桌敬酒回来,说要好好陪陪老同志。巴立卓边落座,边向孔萧竹飞快地投去一瞥,而孔萧竹有意躲开了他的目光。

  孔萧竹不承认婚姻的失败是自己的责任,但她意识到自己的任性不断加剧了危机。夫妻感情是会被距离隔膜的,隔离得越远越会生出一种陌生的青苔。此刻,她小心翼翼地说话,彬彬有礼地轻笑,仿佛她和巴立卓的友好是只鸡蛋,决不能磕碰,一碰就破碎。

  酒真是好东西,喝了酒,人与人的距离拉近了,气氛也活跃多了。詹萍笑吟吟地向梁菁菁祝贺,说:“电信改革又迈出坚实的新步伐,恭喜梁姐姐官升一级。”

  巴立卓皱了皱眉,“我的大师姐啊,你也跟着乱夸?电信改革走的是肢解拆分的自残之路。分出实业公司还不是尾声,听说上边正琢磨按专业一切为三啊,市话、长话、数据分开,倘若如此,真可谓五马分尸支离破碎。”

  蒋对对急着要喝酒,“分就分吧,反正是上级的政策,免得你的实力太过强大。只有拆个七零八落,才能出现博弈的均势。”

  许维新接过话茬道:“中国电信成了众矢之的,‘国字号’里头只有中国男足才能比肩。冤枉啊,比窦娥都冤!”

  余赫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们再难,也比邮政这边好过吧?电话再竞争,总比邮票好卖吧?”

  蒋对对见谁咬谁,说:“老余,你有房子有地啊,一卖都是大钱啊。”

  巴立卓辛酸道白:“好家也怕三回分,这几年,我巴立卓别的没长进,光学会分人、分资产、分房子、分车了!”

  梁菁菁也学着叹气:“为什么就和中国电信过不去?”

  蒋对对故意捣乱,说:“消灭中国电信就等于破除了垄断!你们是土豪劣绅,需要杀富济贫啊!谁让你们是肥胖的羔羊哪?不宰你们宰谁?”

  邹宽插嘴道:“我怀疑,中国电信被刻意妖魔化了。”

  许维新说:“折腾中国电信,已成众望所归。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快哉痛哉。”

  蒋对对发烦,大声嚷嚷:“咱们都是基层企业,老驴拉磨听吆喝。大政方针的不该我们操心,喝酒喝酒!”

  巴立卓手抚胸口,“一听分家这两个字,我撕心扯肺地疼啊。但愿拆分就此终止,脱胎换骨做新人。”

  余赫提醒道:“牢骚太盛防肠断。”

  巴立卓顿然醒悟:“有些话说得过头了,政治上还不成熟啊。”

  蒋对对又是一声惊雷:“孔萧竹、孔萧竹,你怎么不敬巴总一杯呢?”

  众人的目光聚拢过来。孔萧竹一扬眉,举杯祝巴总和电信公司蒸蒸日上,在互联互通上多关照关照。巴立卓当然一饮而尽,他还亮了亮杯底,但他的嘴唇轻微地翕动,目光虚幻了一阵。

  孔萧竹又敬梁菁菁一杯,说:“恭喜大姐高升,感谢你对巴总的关心照顾,你劳苦功高啊。”

  话里带刺儿,梁菁菁装作听不懂,还受宠若惊似的连连致谢。孔萧竹发现,梁菁菁的目光深处是一种深深的羞怯。

  蒋对对哈哈大笑,说:“嫁人当嫁巴立卓,不喜欢巴总的女人是傻子!”

  巴立卓十分不快,轻轻咳嗽道:“蒋总真像水浒人物,飘忽不定莫名其妙!”

  梁菁菁赶紧帮腔:“神出鬼没,乱七八糟。”

  蒋对对说:“没有巴总的大力提携,哪有孔萧竹和梁菁菁的进步啊?”

  蒋对对的话很有影射的含义,他大概想说,凡是和巴立卓有瓜葛的女人都加官进爵了。巴立卓格外生气,但还想忍耐,他不想搅了客人的兴致,所以就王顾左右而言他。可是孔箫竹却翻脸了,她将酒杯重重地一顿,“蒋总,请不要这么说话,我孔萧竹不想和别人相提并论!”

  孔萧竹的语调相当平静,但所有人都能听得出其中的愤慨。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也毫无准备。但这话既然脱口而出了,就有了一种理直气壮的感觉,这感觉对于此时此刻的孔萧竹,要多重要就有多重要。

  梁菁菁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的了,委屈得连嘴唇都哆嗦起来了,她又不敢发作,只能泪眼汪汪地去看巴立卓。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了,包厢里的空气凝住了,犹如结了一层冰。但巴立卓还是面无表情,好像这剑拔弩张的场景与他无关。

  蒋对对愣了又愣,然后自己鼓起掌来,连声叫好:“有道理,有道理,联通公司是不能和我们相提并论的!”

  巴立卓想不到蒋对对竟这样机敏,不经意间就转移了话题,偷换了概念避开了锋芒。他巧妙地将男女关系改为单位关系。既然是单位关系了,就不是私人关系了,你孔萧竹就没理由发火了,蒋对对也就下得了台。

  巴立卓抚掌大笑,“蒋领导的讲话欲很强,惯性。”

  蒋对对也笑,扶了扶眼镜,“谢谢夸奖。”

  不尴不尬的酒宴终于结束了。蒋对对驱车回了移动公司,刚上楼就碰上了林紫叶。林紫叶说有工作要汇报汇报,蒋对对呼出了浓浓的酒气,恨恨道:“先别汇报了,我快被孔萧竹给气死了。”

  林紫叶的脸腾地就红了,就听蒋对对说:“从现在开始,我支持你嫁给巴立卓!”

  蒋对对转身进了办公室,走廊里又变得静悄悄了。林紫叶愣住了,她的眼前模模糊糊的一团。刚才蒋对对的声音,回想起来很不真实,就仿佛远处的一只蜜蜂的羽震,嗡嗡嗡的在她的耳朵里响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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