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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个读闲书的季节。
春分之时,玄鸟至,雷乃发声。在外层空间,太阳移至黄经0度,阳光直射赤道,万顷波涛,我想象那儿会有万顷波涛,波光伸展到天际。这个日子,光明与黑暗势均力敌,白昼12小时,夜晚12小时。
现在已经过了春分,春季已经过了一半,但春天还是很远的样子,西伯利亚冷空气就象一个霸道的恋人,决绝分手却心有不甘,一次次回头纠缠。即使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风里依然有冰寒的气息。
前些日子在豆瓣玩的时候,翻到一个博客,名字叫“小猫小狗小昭昭”,写博的是个女孩,很小很小吧,就叫小昭。
我喜欢小昭,喜欢这个名字。
1
三联版的《金庸作品集》放在第二个书柜的最上层,是四个书柜中唯一有玻璃门的。春分的第二天,我把《倚天屠龙记》拿下来,一排书中间出现了一个好大的空挡,《侠客行》斜斜地栽向《神雕侠侣》,好象一个突然失去力气的人。
就象现在看了《山楂树之恋》以后的女人们疯狂地迷恋老三,年轻时候,我和朋友们都喜欢小昭。喜欢的要命。金庸也说,“我自己心中,最爱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
张无忌第一次见到小昭,是在光明顶杨不悔的闺房,红烛昏罗帐,第十九章“祸起萧墙破金汤”——便有两人进了房中。张无忌在挂毯后向外张望,见两个都是少女,一个穿着淡黄绸衫,服饰华贵,另一个少女年纪更小,穿着青衣布衫,是个小鬟。小鬟便是小昭了,那时她还扮着一副丑怪的脸,直至秘道暗室的火光中,张无忌看见真正的小昭——道:“原来你……你这样美?”那小鬟抿嘴一笑,说道:“我吓得傻了,忘了装假脸?”说着挺直了身子。原来她既非驼背,更不是跛脚,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直是秀美无伦,只是年纪幼小,身材尚未长成,虽然容貌绝丽,却掩不住容颜中的稚气。
翻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不久以后,小昭就要回波斯了,做明教教主,虽然,她最想做的,不过是个小丫头。那是第三十章,叫做“东西永隔如参商”。
我打算从这个春天开始,重新看一遍金庸,从《倚天屠龙记》开始。这一套全集买了有9年了,一直在原封的箱子里,直到买了新书柜才始见天日。以前床头几上有其他各种版本的金庸小说,足够凑出一套全集还多,后来,看的次数太多,就放下了。这一放,也有近10年了。
春天是个适合看金庸小说的季节,因为有迎春花。为什么呢?这只是我的习惯,我的毛病,我的喜欢,我的心情。
早晨走过长春路,看到路边的几枝迎春已缀上嫩黄蓓蕾。我喜欢在春天里看到迎春花,它们会让我想起另一个城市,穿过那个城市中心有一条宽敞的大路,路两边的绿化带栽种的都是迎春花,每年四月,它们竞相盛开仿佛一簇簇明亮的小火苗。在那个城市里,我读完了金庸的14部小说,然后发现了一个秘密,在他笔下,那些如鲜花点亮江湖的女子,大多喜欢淡黄衣衫,霍青桐,黄蓉,凌霜华,郭襄,甚至一袭白衣的小龙女,后人也是萧长琴短衣流黄。我想,那就是迎春花一样明媚如春风的颜色吧。
春分过后,我翻开《倚天屠龙记》,二十年过去,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年龄过去,终于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金庸小说。
金圣叹说,读《西厢记》必须对花读之。对花读之者,助其娟丽也。
读《倚天屠龙记》亦如是。
外面,太阳已经是春天的太阳了,但风里还有冬天的回忆,那些迎春的瑟瑟的蓓蕾,不久将要绽开。我看完了第一章,并不着急,我慢慢地看,看那些身着淡黄衣衫的女子演出她们的命运。花开花谢。
2
金圣叹是我喜欢的那种绝世人物。知道他,是从《水浒传》开始。
我10岁了看完了《水浒传》,是印着“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的毛主席语录那个版本,当时完全是当作一本打仗的书来看的,看完之后,觉得没滋没味的,非常不过瘾。大四的假期,偶然在街上旧书摊见到《金圣叹评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略一翻看,爱不释手,终因囊中羞涩怅然离开。工作以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书店里看到它,当时工资才一百多元,书是精装的,上下册要48元,虽然有点肉痛,还是决心占有。深夜翻书,拍案惊奇,如金圣叹仍在,定要打电话叫醒他一同去烧烤店喝上一箱啤酒。
此人酒鬼脾性大合我意,在刑场上尚且向监斩官要酒喝,且饮且言曰:“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真是酒鬼中的豪杰。他在《不亦快哉》中写:“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我窥见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与,然而问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或尚得少留共饮酒耶?不亦快哉!”
他评点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开篇便说,“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日后定堕拔舌地狱。”随后又说,“《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淫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一副懒得理你们的神气,书是妙文,人是妙人,亦大合我意。
这本书也是春天才翻开的,刚刚看完了卷一卷二,正戏尚未开锣,崔莺莺待月西厢要等到暮春,草桥店惊梦更远。
春日阅春梦,春梦了无痕。
3
我总是不能拒绝看闲书。
工作以后,这么多年随波逐流地走过来,这大概是我唯一从少年时就一直保持的习惯,也是在一步步放弃了很多从前视若神圣的东西的过程中,在一次次妥协,后退的生活战场上,唯一的坚持。
我想自己是个愚钝的人,聪明人一刹那领会的事情,我要三五天才可以想明白,所以常常回头张望。对于书也是这样。
最近在看一些老书。这些书有的是从前看过的,有的是看了一半丢下的。从中有了许多新发现,就象一个以前认识的人,多年以后再见,才知道,原来他是你的朋友至交,是你生命经历的一部分,未曾离开。
比如《一九八四》,大学时,教西方文学的老师给我开列的书单上就有,也在图书馆借过,翻了十几页,觉得好闷。受不了那闷,就抛开了。
被我抛弃的还有但丁,托尔斯泰,妥斯妥也夫斯基,托马斯曼,还有……一时想不起来了。那时侯没有耐心,阅读只要快感,不耐烦超长的前戏。
那时侯也有非常喜欢的人,罗曼罗兰,读《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时候象看金庸小说般不眠不休,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喜悦,血热如沸。还有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喜欢了一本,就不停地找这些人的其他作品,寻宝一样。当名单上的书被一一划去,直到最后一本,就有一阵空虚袭来。那时侯我还不知道,那些书,我并没有真正读懂,成长,真是一件很慢很慢的事,需要很长的时间,很多痛苦。
4
春分之后就是清明,清明之后是谷雨。桐始华,虹始见,萍始生。
春天还有不多的时间,我给自己开列了一份书单,除了看完的《一九八四》,刚开头的《倚天屠龙记》,《金评西厢记》,还有雷马克的《凯旋门》,鹿桥的《未央歌》,比尔布莱森的《万物简史》,《顾随诗词讲记》,庚辰校本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万物简史》正如名字所言,是关于我们身边的世界,关于科学发现的那些奇妙而伟大的时刻,我已经读到了“大陆漂移学说”,常常想到里尔克的《杜依诺哀歌》所唱——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顾随诗词讲记》就是一本用现代语言书写的《人间词话》。而《石头记》是人生一定要看的一本书,只是我觉得自己一直也没准备好,我想,高鄂续本的《红楼梦》之于《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就跟《水浒全传》之于《金圣叹评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一样吧。
《凯旋门》多年前就看过了,不只一遍。今天重读,是因为突然理解了拉维克。
——一切都很好。那些已经过去的和仍然会到来的。这就够了。即使是结局,这样也很好。他曾经爱过一个人,却已经失去了她。他曾经恨过一个人,却已经杀死了他。这两件事情,都让他解脱了。一个人复活了他的感情;另一个人消灭了他的过去。没有一件未了的尘缘。没有欲望;没有憎恨,也没有哀怨。假如这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么就应该是这样的。
5
金圣叹说,读《西厢记》,便可告人曰读《西厢记》,旧时见人讳之曰:看闲书,此大过也。
其实不必这么执着,自己喜欢就好。
我说这些书是闲书,是因为我喜欢闲这个词。在这个忙碌的世界中,闲是生命中最好的状态,正适合用来读书。而窗外太阳光日渐明亮,迎春花未绽将绽,春天里最好的时候就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