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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1976 人到中年 风雨干校情

  世道在变,耳边到处响起的歌曲:“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耿直和舒曼领儿子去看望爷爷奶奶,两人领着两个儿子走进父母的小院,两个儿子进院就开始疯跑,喊着:“奶奶!爷爷!姑姑!”却没听到回声,耿直奇:“咦?家里没人吗?”

  就见门打开,耿玲一身绿军装,绿军帽,臂戴红袖标,脸上挂着泪痕,气冲冲往外走,一见哥嫂,眼泪哗地就下来:“我妈真是老落后、老封建、老保守。”

  耿直瞪眼:“老什么也是你老妈!”舒曼推一把耿直,回过身,笑脸相迎:“哟,玲子,怎么啦?”

  耿玲瞪一眼哥哥,冲着舒曼开始控诉:“嫂子,你说我妈怎么这么落后?这次我们学校分配到山西插队,离大寨特近,多好的学习锻炼机会啊,可我妈坚决反对,说那个地方太穷太落后。”

  舒曼:“哎呀,妹妹,妈是心疼你才不让你去嘛,不是说你可以留在北京吗?”

  耿玲:“我不留!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在北京工作,守着家门口,叫什么广阔天地啊!成天围着爹妈转,让人笑话死!”

  耿直点头笑道:“到底是我亲妹子,这番话说得还有点意思!”

  耿玲:“哥,你可得帮我说话!”

  耿直还没说话,就见耿直母亲三步两步跑出来,瞪着耿玲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个死丫头,一天到晚张张狂狂,跟个假小子一样舞枪弄棒的,说你小,不懂事儿,大了就好了,你还越大越倒抽了!你连个麦苗、韭菜都分不清,你去农村干什么?你不是破坏生产去嘛!”

  耿玲急得直跳脚:“妈,毛主席让我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是因为我们五谷不分,四肢不勤,我们就是要去广阔天地炼一颗红心!妈,我的话不听,毛主席的话你敢不听吗?”

  耿直母亲:“你还别拿这个压你妈!你的红心在哪不能炼?北京城里住着党中央,你就不能在北京炼红心?偏去农村炼?你五谷不分不要紧,妈是贫农,妈教你!你四肢咋不勤?你成天跑东跑西,还步行大串联,二万五千里长征你跑个来回,你四肢比个狗子都勤,还要怎么勤?再勤跑美国去了!”

  耿玲急得直跺脚:“妈,你怎么胡搅蛮缠跟个小脚老太婆一样。”

  耿直母亲手点着:“你嫌弃妈是吧,你恨妈是吧?你恨妈没把你生成个男孩子是吧?”

  耿玲:“妈,您说什么哪!”

  耿直母亲继续着:“你去那么远,你、你、你生个病,家里也不知道,你发个烧想喝口热水也没人给你烧,你月经了肚子疼也没人知道,还得下稻田干活。”

  耿直母亲说着眼睛湿润:“你个死丫头,你知道啥叫农村?你傻乎乎往农村跑!”耿玲跳着脚地叫道:“妈!妈!你、你、你——反动你!哥,你快教育教育咱妈呀!”

  耿直上前,挡在母女中间,他笑着刚要说话,又被母亲连珠炮般的话挡回去了:“你说这死丫头,小时候挺懂事儿,怎么越大越不省心!人家家长都想方设法走后门送重礼,留在北京,这丫头可倒好,人家学校革委会器重她,要留她,培养她当干部,你说这不是烧高香都盼不到的好事?她可倒好,一口就给人家回绝了,写大字报表决心,非要去山西插队,你说她她怎么这么不懂事儿!”

  耿直母亲说着直喘气,耿直赶紧搀着母亲坐下:“妈,农村现在是比城里苦一点,所以才要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锻炼嘛!”

  耿直母亲瞪儿子:“你甭跟我讲大道理,这些话妈要说别人也是一套一套的,可轮到我闺女,不行!妈就保守了!妈就落后了!”抹一把眼泪,“我不管什么理不理的,我就是舍不得我闺女孤零零一个人去受苦!”耿玲扑上来还要说话,被耿直用目光止住。

  耿玲拉舒曼进屋,希望嫂子能帮自己说话交谈,耿玲道:“我从小就特羡慕我哥他们骑马挎枪走天下,干大事业!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话还记得吗?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才能够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的经历,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耿玲说得声情并茂、心情激荡,舒曼听得哑口无言。耿玲看着舒曼:“嫂子,我哥最听你的话,我妈最听我哥的话,你帮我说服我哥,啊!”舒曼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耿直走进房间,舒曼和耿玲都看着他,然后互看,耿玲说:“嫂子,我先出去?你跟我哥说话?”

  舒曼说:“玲子,我先出去,你跟你哥说话。”

  两人一起说,一起起身,耿直一挥手:“玲子,你坐下。”

  舒曼转身要走,耿玲一把拽住:“嫂子别走!”

  耿直坐下又起身,耿玲不耐烦:“哥,你最好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别上下左右晃来晃去!”

  耿直:“好,我问你,你拿定主意了,真要去农村?”

  耿玲:“废话!不去我折腾什么?”

  耿直:“妈和爸年纪大了,身边需要人照顾,我和你嫂子也不能常回家。”

  耿玲:“那你就常回家呗!反正你现在也没什么事。”

  耿直苦笑:“那倒是,就算我能常回家,可我是男的,那老太太有什么不顺,想找人唠叨唠叨,她不得找你吗?都说闺女是妈的——什么来着?”耿玲:“贴心小棉袄!”

  耿直:“对呀,你看你也知道嘛!”

  耿玲:“你算了吧,谁不知道妈重男轻女,妈什么话不跟你说啊!连女孩子那种事儿都当着你面瞎嚷嚷,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你是妈的生活和精神支柱,你留在北京就够啦!甭拖我后腿!”

  耿直急:“那妈要是病了呢?要人陪床呢?”

  耿玲:“我嫂子陪啊,我嫂子是医生!多专业啊!”

  耿直瞪眼:“儿媳妇能代替女儿吗?你个混丫头!”

  耿玲直着嗓子叫:“怎么不能代替啊!你老跟妈说我妈就是她妈,我妹就是她妹,关键时刻又变卦啦,哥你就是自私!就想让我在家当保姆!把我牺牲了,你自己想干嘛就干嘛!”

  耿直瞪着眼睛看看妹妹,再看看老婆,俩女人都瞪着他,他起身,对舒曼:“她的思想工作你做吧,再说下去,我就得扇她了!”

  没等耿玲发怒,耿直转身出门,耿玲赶紧推舒曼:“嫂子你说说我哥,老革命大英雄,要立新功!别当我革命路上的绊脚石啊!”

  舒曼被动走着,苦笑不已:“玲子你这新名词一套一套的,我听着头晕!”

  耿玲推着搡着求着:“嫂子,好嫂子,我知道你虽然出身不好,但内心跟我一样,满怀豪情,特向往革命,你最理解我啦!”

  舒曼扑哧一笑:“对,向红卫兵小将学习!向红卫兵小将致敬!”

  舒曼拉着耿直从院门走出。舒曼叹口气:“你这妹妹革命性太强,全是一套一套大道理,我根本说不过她!”耿直:“要不你去说服我妈?”

  舒曼瞪眼:“你想让你妈恨我一辈子啊!好容易才放过我。”

  耿直:“你救了我爸,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你没见我妈现在多巴结你啊,我妈听你的!”

  舒曼:“这工作应该你做啊,你不是最会讲道理吗?平时大事小事跟我讲个没完,现在关键时刻,该发挥你强项的时候了,你倒推我身上!你去!”

  耿直:“唉唉,你跟她们不一样嘛,你是知识分子,文化人儿,你讲道理,所以我也跟你讲道理,我妈我妹一个老糊涂一个小糊涂,我跟她们讲什么?浆糊!”

  舒曼乐,手推到耿直身上:“你也就背后搞小动作,这话敢对你妈你妹讲吗?”

  耿直:“你傻,我可不傻!”

  耿直母亲推门走进,舒曼赶紧闭嘴。耿直母亲低声道:“那死丫头想通了没啊?”

  耿直:“妈,小舒正做工作呢。”

  舒曼瞪耿直一眼,转身对婆婆赔笑脸:“妈,玲子她、她、她是革命青年,红卫兵小将,她、她……”转身推耿直,“你说!”耿直:“不是说好了你说嘛!妈,舒曼也是女同志,她最了解女孩子想法,是不是?”

  耿直母亲看看儿子再看看媳妇,沉下脸:“我看出来了,你们都不想管是不是?我、我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两个不孝东西!行行,你们不管,我找学校去,我没儿子,我就一个闺女,我就留下她!”

  耿直母亲气冲冲往前走,耿直、舒曼赶紧上前拦住,愁眉苦脸道:“妈,小玲子革命积极性这么高,你就支持她吧,我当兵那会儿还没小玲子大,你也伤心,可你也支持啊,你现在思想可有点落后了。”

  耿直母亲看着耿直,眼泪下来:“你以为你当兵你娘就不难过啊,你当兵十二年,你娘那颗心悬了十二年!”

  舒曼赶紧说:“玲子是去农村,不是打仗,还有那么多同学战友一起去,妈您不用太惦记。”耿直母亲抹着眼泪:“妈老了,就想孩子们都守在跟前,老大,妈这么想合情合理不?”

  耿直搂着母亲,哄着:“妈,玲子也不是去外国,不就是山西吗?你想她了,我陪你去,我赶着那驴车,您老坐在上面,得儿——驾!”

  随着这声“驾”,耿直回头,怔住,耿玲靠在院门门框,看着母亲,眼泪汪汪,耿直母亲也看着女儿,嘴唇哆嗦着:“死丫头,你就真那么见不得妈?非得跑那大老远,让妈想死你?”

  耿玲流着眼泪:“妈,你要真心疼我,别再拦我,我要心一软,留下来,我就真恨你啦,可不是恨一阵子,恨一辈子呢!”耿直母亲流着泪:“这死丫头,这死丫头!”

  耿直和舒曼互看一眼,起身离开。

  楚建叫来耿直,耿直推门进来:“主任大人,找我有事儿?”

  楚建:“关上门!”把一份文件递给耿直,“你的工作任命下来了,还回医政处当你的副处长。”耿直接过任命,看一眼,感慨地舒了口气:“好啊,总算能工作了。”

  楚建冷哼一声:“就凭你的表现,这份任命下来有多不容易,你应该清楚。”

  耿直笑道:“别表功了,老规矩,我请你喝酒!”

  楚建摇摇头:“我还是要劝你小心一点。你这次能平安过关,不是因为谁保护了你,而是因为人家看你实在没有多大油水,转而寻找新的斗争目标了!”

  耿直:“照你这么说,我还要感谢那位小陆大人了?”

  楚建叹口气:“算了,人家放过你,可是没放过你老婆。”

  耿直一愣:“怎么回事?”楚建拿出一份文件:“这是医院刚刚报上来的下放名单,舒曼在里面。”

  耿直一惊,赶紧接过文件。楚建:“这也在预料之中啊!舒曼出身不好,文革中表现又差,去年又在陆副主任面前闹了一出假离婚。”

  耿直:“不是假离婚,她是真要离,是我死活不答应。不行,我得找他们去!”

  楚建喝道:“你给我站住!下放去干校是响应号召,又不是蹲监狱!你找人家干什么?”耿直:“可这分明是打击迫害!她、她是个女同志!”

  楚建苦笑:“你看看名单,上面的女同志有好几个呢!”

  耿直:“可她从来没去过农村,没吃过苦,她肯定受不了!”

  楚建气得直摇头:“你听听,这叫什么话?要是让别人听见,非笑死不可!”

  耿直:“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我的老婆,我绝不能让她受这份罪!”

  楚建:“面对现实吧!不管你找谁,这份名单是不会更改的!况且你刚刚恢复工作,更不能让人家抓住把柄!”

  耿直默默看着名单,突然抬起头:“那好,我和她一起去!”

  楚建愣住:“你说什么?”耿直:“卫生系统都在一个干校,对吧?局机关不是也有下放名额吗?你帮个忙,把我加上去!”

  楚建难以置信地:“你、你疯了?别人躲还来不及。”耿直:“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回去写申请。”

  楚建急切地抓住他:“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这一走,就不知道几年,局里干部安排不会等你!你快四十的人了,你就想一辈子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

  耿直:“舒曼这个人你了解,她闹到今天这个样子,一半是因为我。”轻轻叹口气,“我知道她改造得很不彻底,她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非常脆弱!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那么艰苦的地方,我不放心,真的不放心!”

  耿直回家,看见舒曼无精打采地收拾东西,就过来帮着一起收拾,舒曼推开他:“我自己来,不能什么都靠你,没你我还不活了吗?”

  耿直不管,还帮着收拾,乐着:“那你以为呢?离了我,你还真没法儿活,起码活不好。”

  舒曼:“你幸灾乐祸是吧?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家,自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吧?”耿直低声:“不是!我一人在家,想干的事儿,没办法干。”

  舒曼不理会:“少开这种低级趣味的玩笑,没心情!”

  舒曼说着转身要进里屋,耿直伸手拿出一张纸在舒曼眼前晃着,舒曼瞟了一眼,没当回事儿,正要回头,余光看见纸的字,一惊,赶紧抢过来。

  耿直:“看清楚了,这是卫生局机关的下放名单。”舒曼难以置信地:“你不是刚刚恢复工作?”

  耿直:“保护老婆也是我的工作啊!”得意地一笑,“你想自己一个人跑干校去,没人教育你没人给你上课?想得美!”

  舒曼愣愣地看着耿直,没有说话。耿直:“好了,我跟你开玩笑的,其实这事也不完全是为了你!咱们干校离我妹妹插队的地方很近,我也想就近照顾照顾她。”

  舒曼忽地扑到耿直身上,紧紧抱住他:“你、你、你就是一个大阴谋家,你一直在搞阴谋诡计,我好不容易不欠你什么了,你又来这手,弄得我一辈子欠你情!一辈子——”

  耿直抱住老婆嘿嘿乐着:“明白就好,一辈子慢慢还吧!”

  耿直和舒曼去跟父母辞别,把孩子交给了父母带,两人随十几个人去了干校。干校的宿舍就是一间简陋的平房,干校学员队连长——老余领着耿直等几个干校新男学员到男学员宿舍,老余神气活现,命令道:“赶紧收拾一下,15分钟后集合,干校全体学员开会!”

  老余说完扬长而去,四名干校新学员,年纪都在四五十岁,这些人瞪着老余的背影,开始发牢骚。老韩最爱讲怪话,把行李往床上一扔,道:“人模狗样的什么玩意儿。”

  老黄、老秦都懒懒的,把行李扔到床上,一屁股坐下靠在行李上发呆。耿直却一脸坦然,顺手把行李扔到戴厚重眼镜的老实巴交的老黄的上铺,对老黄道:“我睡上铺。”

  老黄赶紧:“唉,那怎么好意思。”耿直一笑,爬到上铺,开始整理内务,三下五除二,利索收拾完。老黄看呆了:“当过兵的,到底不一样啊!”

  女学员领队的是护士小贺,态度比之老余更加嚣张,声音永远高八度,嚷嚷着:“快点收拾啊,别婆婆妈妈的,你们到干校不是来旅游的,是来改造思想的!”

  舒曼走到窗口那张床铺,还没等她放下手中行李,小贺过去,拎起舒曼包就扔到上铺,命令道:“你睡上铺!”舒曼看小贺,小贺立刻:“瞪什么眼!你这辈子没睡过上下床吧?好好体验体验!”没等舒曼反应,小贺回转头吆喝:“都快点快点!10分钟后集合,全体开会!”小贺走了,舒曼困难地爬到上铺,向下看看,胆怯地紧紧抓住床边。

  耿直偷偷约了舒曼,在村口见面。乡村秋天的黄昏色彩斑斓,远处炊烟袅袅,耿直一时看得呆了,身后响起轻盈的脚步声,耿直闻声回头,脸上浮起笑容。舒曼一身干净的列宁服,匆匆走来,还不时回头看,看到耿直才松口气,走到耿直跟前喘着气:“真怕小贺那疯丫头跟过来,抓我们。”

  耿直乐:“抓我们什么?耍流氓?搞破鞋?”

  舒曼一脸紧张,四下张望:“你以为她不会啊,那丫头什么都能上纲上线的。”

  耿直揽过舒曼,舒曼心里激动,死往耿直怀里钻,又惦记环境,不停嘀咕:“可别让小贺看见,肯定说我腐蚀瓦解无产阶级革命干部!”

  耿直笑道:“你跟她说,我在腐蚀瓦解你呗。”舒曼:“讨厌!”

  耿直乐着:“好久没听你说这俩字啦。”

  舒曼:“什么时候也傻乎乎的,不知道愁啊!”

  耿直揽过妻子,声音低低地:“干嘛愁,让他们愁去,我们要高兴。”

  舒曼:“高兴什么?有什么可高兴的?”耿直搂住舒曼:“就咱俩,良辰美景,怎就不高兴?”

  舒曼靠在耿直肩上,看着夕阳渐落,脸上也浮起笑容:“是啊,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轻轻叹口气,神情黯然,“可是,现在的美好转眼就要成过去了。”

  耿直不说话,只是无限温柔地抱住妻子。

  耿直拎着锄头干活,动作老练娴熟,速度也快,“噌噌”几下到头,后面跟着那些学员个个气喘吁吁的。舒曼就不行了,不会用锄头,那锄头不锄草,反往后打,一下子要砸到脚后跟,吓得舒曼丢掉锄头,锄头把又差点砸着脑袋,舒曼“噢”的叫一声,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地上,一旁小贺带头,众女学员起哄。舒曼抱着脑袋,眼泪要下来,但她忍着,一个挺身,抓起锄头,抡将起来,小贺等吓得躲开身。

  远处耿直一直在关注舒曼,他已经锄到自己这拢地头,见状,拎着锄头奔过来,从舒曼那拢地头和舒曼对锄过来,动作迅速。那些女学员见状也不说话了,开始埋头干活。舒曼感觉到,慢慢抬头,见耿直从地前头抡着锄头,天兵天将般神速奔来,舒曼再次抡起锄头,夫妻对锄着。小贺张嘴想呵斥,但张开嘴,又闭上,气呼呼地锄地。

  大家都休息的时候,耿直教舒曼锄地,嘴里唱着豫剧《朝阳沟》拴保唱段:“前腿弓,后腿蹬,脚步放稳劲使匀,那个草死苗好土发松。”

  耿直把锄头放舒曼手里,舒曼抡锄,耿直唱:“你前腿弓,你后腿蹬,眼不要慌来,手不要猛,得儿哟,得儿哟。”

  舒曼来个前腿弓,后腿蹬,架势着实让人看着可乐,耿直要笑,舒曼瞪他,耿直不敢笑,忍着:“你前腿弓,后腿蹬,心不要慌,来手不要猛。”

  舒曼一锄头下去,苗死一片。耿直哈哈大笑:“那个苗死草好,好一大片,你前腿弓,后腿蹬。”

  舒曼扔下锄头:“前腿蹬,后腿弓!我就直着腿,不行啊!”

  耿直:“这是我们农民同志几千年总结出的种地经验,你谦虚点儿!”

  舒曼扶着腰,嘴里念叨:“前腿松,后腿蹬——”

  耿直绷着脸:“前腿弓,后腿松,我也跟着你糊涂,后腿蹬。”耿直和舒曼一起哈哈大笑。

  就听远处有人喊:“哥!嫂子!”两人惊喜地回过头,见一身旧军装的耿玲,背着个红十字药箱,飞奔而来。耿直扔下锄头大叫:“你个小玲子,我正想明天请假去你们村看你呢,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耿玲扑过来,抱住舒曼蹦啊跳的,一边得意道:“妈给我拍电报啦,我到嫂子宿舍打听,那些人说嫂子上厕所啦,一去就是几小时,我一琢磨肯定跟我哥在一起,那还能去哪儿啊?”

  舒曼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你晒黑了,手这么有劲,跟个大小伙子似的。”

  耿玲松开手,得意道:“我们学大寨成立铁姑娘队,本人可是铁姑娘队队长,我还会说山西话了呢,”学山西话,“你们吃了没?这女子长得可水嫩。”耿直舒曼乐。

  耿玲和舒曼手挽手:“我送嫂子回去,哥,你自己走吧!”

  耿直拽过舒曼,小声道:“问那傻丫头有没有对象?有了,领过来看看!”

  耿玲一旁:“哥,你又说我什坏话呢!”

  耿直转身就走:“我还敢说你铁队长坏话?你一身是铁,我怕你打我。”

  耿直走了,耿玲挽着舒曼往女宿舍方向走,舒曼琢磨着怎么问话,耿玲先说:“我哥对你真好!”

  舒曼和女学员们扛着锄头,远远看见农田中停着一辆拖拉机,周围围着一圈人,就听有人喊着:“老耿,你行不行啊?”

  耿直钻在拖拉机下面吼:“我不行,你来!”

  喊话的老余臊眉搭眼着:“我是学会计的,我哪懂这个?”年轻的拖拉机手小周嘀咕:“不懂就别发言!”

  舒曼她们赶过去,只见耿直从车底下钻出,一身油污,小周扔过一团棉纱,耿直接过擦着,指挥小周:“你试试。”小周跳上拖拉机,一踩油门,拖拉机轰然作响,冲向前方,全体鼓掌,小周在拖拉机上回头大吼:“耿大哥,你真了不起,以后机器坏了,就找你啦!”耿直笑着:“没问题!这算什么,大炮我都修过,拖拉机,小意思!”

  一回头,正看见舒曼撇嘴,小声道:“吹牛吧。”耿直瞪大眼睛:“真不吹的,当年我们营有门山炮,老出故障,我看着看着就学会啦!”

  舒曼忍着笑:“那大炮跟拖拉机是一回事吗?”

  耿直:“反正都是机器。对啦,我还见过汽车兵修汽车!也是在朝鲜。”

  舒曼:“好啦,反正你就是胆子大,能折腾。”

  耿直嘿嘿笑道:“老子运气也不错的!”凑到舒曼跟前,低声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鼓捣几下就真的修好啦!”舒曼笑出了声。

  老余一旁早不耐烦,吼着:“都干活干活!看什么热闹啊!”

  人群散去,耿直经过舒曼时,悄声道:“记住啦,前腿弓,后腿蹬。”舒曼憋不住想乐,强忍着,打起嗝来,这下两人都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耿直赶紧举起水壶,示意舒曼喝水,舒曼喝口水还是打嗝,正急着,就听小贺一声尖厉吼叫:“舒曼!干什么呢!”

  舒曼一惊,嗝止。男女学员分散开来,刚锄几下地,就听老远农民在地头吼着:“老耿在吗?”耿直不知道说自己,低头锄地,农民还在吼:“修拖拉机的老耿在吗?”

  耿直抬头,老余吼着:“找他干什么?”

  农民吼:“你谁!我找老耿,我们队的抽水机坏了,找他修。”

  耿直锄头拄地,没说话,老余吼:“他在干活!不行!”

  农民声音更大了:“我们队长说一定要让老耿来修,抽水机坏了,你们干校的田也浇不上水!”

  老余回身看耿直,耿直满眼无辜地看老余,老余悻悻道:“去吧!”

  耿直扛着锄头大模大样朝老农走去,经过舒曼身边,轻声地:“星期天请个假。”舒曼愣了一下:“干什么去?”耿直轻声说:“看耿玲去。”

  星期天,秋高气爽,阳光灿烂,农田里一片金黄,是庄稼收割的季节,耿直用帮小周修拖拉机的人情,让小周开拖拉机送他们去看耿玲。两人坐在拖拉机上,颠颠簸簸的,舒曼直恶心,靠在耿直身上,耿直死劲掐着舒曼手腕的虎口,拖拉机手小周爱说话,说山西普通话,小周回头道:“你俩都是大夫?”

  耿直笑:“我像大夫吗?”小周仔细看一眼耿直,笑:“像。”

  耿直顿时眉开眼笑:“真的?”小周:“像兽医。”

  耿直乐,舒曼也被逗乐了,小周看着舒曼道:“这位大姐肯定是大夫,我背上有个大包,你给看看?”小周说着就撩后背,吓得舒曼赶紧:“我不行我不行,我是儿科的。”

  小周:“儿科是给小娃娃看病的吗?”

  舒曼:“是。”小周:“城里医院真奇怪,小娃娃还专门有个科。”

  快进村子了,耿玲老远迎了出来,叫着:“哥,嫂子!”

  小周看着耿玲眼睛直了:“你怎么在当地还有个妹子?”

  耿直扶着舒曼跳下车,两人都乐,耿玲过来:“乐什么呢?”

  小周的眼睛瞪得更大:“本地人北京话说得这么好?怎么学的?”

  耿直和舒曼乐而不答,耿玲瞪一眼小周,眼睛一转,说山西话:“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学的么!?”小周叫:“我跟着新闻联播学两年了,一说话还是山西腔,你怎么学的?传授下经验吧!”

  耿玲爱理不理,拽着嫂子:“我抓了只鸡,我给你们做红烧鸡。”

  三人走着,远处传来小孩子起哄声,耿玲没当回事儿,耿直和舒曼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农村姑娘包着头,相貌清秀一身素静,手里抱着竹篮,低头匆匆走路,身边围着一群小孩子,有的往她身上扔泥巴,有的拍手唱着羞辱性儿歌:“小白菜,烂菜花!小白菜,烂菜花!”农村姑娘低头麻木地走着,泥巴扔到身上也没有知觉。

  舒曼问耿玲:“这女孩子怎么回事儿?”

  耿玲一脸不屑:“作风不好呗,她不是本地人,嫁过来半年丈夫就死了,丈夫才死一个月就跟村里好多二流子都有关系,哼,看那个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耿直皱眉:“可看着挺老实的呀。”

  舒曼:“是啊,我看她比你还小,挺可怜的。”

  耿玲:“你们不能只看外貌,要深入了解,看到灵魂深处,哥,我嫂子这么说我能理解和原谅,你怎么也说这么没水平的话!不会也被这小白菜迷惑了吧?”

  舒曼笑着捅耿直:“玲子问你呢,说呀,是不是也喜欢上了小白菜?”

  耿直笑道:“我不喜欢吃小白菜,我喜欢吃大白菜!白菜馅饺子——”

  舒曼和耿玲哄笑,舒曼:“你装什么糊涂!”耿直一脸认真地:“我真的不爱吃小白菜,从小就不爱吃,没嚼头。”舒曼和耿玲都笑弯了腰。

  天渐黄昏,耿直和舒曼往回走,又碰见孩子哄笑:“小白菜,烂菜花!”

  舒曼聆听着,感慨:“农村女孩子真可怜,小小年纪做了寡妇,还被人这么羞辱。”

  耿直看一眼舒曼:“所以要进行革命啊,妇女头上三座大山,农村妇女身上山更多,我给你数数,结婚前是父母兄弟;结婚后是丈夫、婆婆、小姑子、小叔子;做了寡妇那就要面对全社会。这算是压在山底下只剩下喘气儿了!你得庆幸你生在城市,关键是嫁了个好丈夫。”

  舒曼瞟他一眼:“典型大男子理论,我要是年轻几岁,我也参加玲子她们铁姑娘队,专治你这号老封建、老顽固!”说着手捅到耿直脑门上,耿直一把拽住:“你?铁姑娘?铁哪儿啊?哪儿铁啊?这儿?这儿?”耿直用手动这动那,舒曼又痒又气,直蹦高:“我浑身都是铁,我铁死你!”

  正闹着,就听一声喊:“大哥,大姐!”两人赶紧松开,一起回头看,就听拖拉机轰隆隆响着,小周在车上吼:“我弟弟病了,我娘请舒大夫给看看!”

  给小周弟弟看了病,小周和周母千恩万谢送舒曼和耿直出来,还是小周用拖拉机送他们回了干校。

  小贺和老余闻风过来找舒曼,舒曼:“找我有事吗?”

  小贺背着手,瞪着舒曼,厉声道:“你装什么蒜,你自己有什么事儿你不知道吗?”

  舒曼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紧张:“我不知道啊。”老余:“听老乡说,你给人家看病了?”

  舒曼顿时慌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不远处,耿直见状正快步向这里走来。

  小贺厉声地:“你浑身污点,是来干校劳动改造的!你只有低头认罪,好好表现的权利,没有给人看病的权利!你现在擅自看病,严重违反干校纪律!我们要召开全体学员大会批判你!你必须做出深刻检查!”

  舒曼紧张着,说不出话,耿直上前,将舒曼挡在身后:“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治病救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舒曼同志眼看着贫下中农的革命后代患了重病,能见死不救吗?”

  小贺一时无言以对,求助地看向老余。老余上前:“要救也轮不到她救,可以向上级反映情况嘛!”

  耿直:“向哪个上级?干校学员里只有她一个儿科大夫!请问,你真要我们见死不救吗?”小贺:“你这是强词夺理!”

  耿直:“那好,咱们现在就去村里,让广大贫下中农评评理!走啊!”

  老余略一迟疑:“好啦,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我们就不追究,但你们要记住,下不为例,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

  小贺显然不甘心,恨恨地看着舒曼,但不知该怎么办。老余推推她,二人离去。舒曼身子一软,耿直赶紧扶住她。舒曼默默看着丈夫,继而喃喃地:“你要不来我可怎么办哪?”耿直微微一笑:“所以我来了!”

  来干校的人陆陆续续开始回去,舒曼看着别人都回去了,心里也着急想回去了,一见面舒曼就对耿直喋喋不休:“这一批回城名额又没有我,下一批小贺说了,也没有我,下下批也没有我。我不是怕吃苦,我干活我们班第一名啊,我还得劳动奖状呢!可我是医生,我的使命是给病人治病啊,小贺说,我得在干校待一辈子。你说,我真得永远也当不了医生了吗?”舒曼说着眼圈红了,耿直笑道:“你这思想我可又要批评你啦,太脆弱,一遇到困难就对革命丧失信心!”

  舒曼:“你就会讲大道理,你比小贺她们还教条!你说,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我们,就是让我们来种地的吗?我们种地能比得上当地老乡吗?再说以后孩子们怎么办?也不能老放奶奶家。”

  耿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现在这些都是暂时的,会过去的。”舒曼:“你怎么知道会过去?”

  耿直:“因为这一切都太不正常,不合理!医院不可能永远没有好大夫,国家不可能也不应该永远是这个样子。”

  舒曼幽幽道:“你现在后悔了吧?要是没有我,你根本不必来干校,你会当更大的官,当将军,坐小轿车,多神气啊!”

  耿直听到这话,真生气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舒曼边走,心里边想着耿直跟上来劝自己,但走半天,身后没有动静,回身一看,耿直站在原地,早偏过头,根本不往这边看,舒曼这叫气啊,回身就跑,脚下一绊,摔倒了。耿直一惊,赶紧快步上前。舒曼一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耿直慌了,飞步上前,扑到舒曼跟前:“你怎么了?”

  舒曼不说话,依旧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耿直赶紧把她翻过身,舒曼闭着眼,依旧不说话。耿直用力摇晃着她:“说话呀,你怎么了?”

  舒曼终于深深叹了口气,喃喃地说:“要真这么死了也好,反正活着也没意思。”

  耿直气得一屁股坐到舒曼旁边:“你真是自私到家了啊!”舒曼:“我怎么自私啦?”

  耿直忽地坐起,背对着舒曼,吼:“我怎么就觉得不管在什么地方,农村也好,沙漠也好,冰天雪地也好,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那么有意思呢?”

  舒曼为之所动,慢慢起身,靠在耿直背上:“我知道,这么多年夫妻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当然知道。”

  耿直:“那你还气我?还说那些混账话伤我的心?”

  舒曼叹口气:“我心里烦,心里乱,不冲你发火又能冲谁呢?”耿直转过身,托起舒曼的脸,深深地看着她,继而一笑:“说得好!那就接着来吧,为了胜利,向我开炮!”舒曼不说话,只是默默注视着丈夫,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地上,长久对视。

  一转眼,就是冬天了。北风呼啸,女学员宿舍的一扇窗户玻璃坏了,用报纸糊着,风从纸缝中刮进来,舒曼缩在上铺被窝里,身子蜷成一团,耿直一身棉衣,抱个饭盒,推门进来,一进门就嚷:“你这宿舍比外面还冷啊,你怎么能不生病呢!”

  舒曼露出一脑袋,可怜巴巴看着耿直,耿直把饭盒放舒曼床头,叮嘱着:“鸡蛋面条汤,小周妈听说你病了,给煮的,赶紧趁热喝了。”

  舒曼呆呆地点头。耿直跑去捅炉子、生火、添煤,舒曼呆呆地说:“这炉子火灭好几天了,我们都不会用。”

  耿直:“那你找我啊,哎哟,这么冷,男人都得冻出毛病来,何况你这资产阶级大小姐!”火点燃了,耿直搓着手,笑道:“暖和吧?”回身看舒曼看着那饭盒,一口没动,仍在发呆,赶紧过去,趴在床头问:“怎么不吃啊?放了香油,香着呢!你闻闻!要不,我喂你?”

  舒曼摇头,一脸沮丧:“不饿,不想吃。”

  耿直急:“你想吃什么,你说,我给你做。”

  舒曼还是摇头:“什么也不想吃。”

  耿直急得:“不吃饭怎么成?你、你、你真是没改造好,你真得好好接受批评、教育、帮助。”话音未落,舒曼眼泪下来,抽抽噎噎着:“我、我就是改造不好怎么办吗?我、我还是想虎子,想牛牛,还是想回北京,想回医院。”

  耿直叹口气,外面有说话声,耿直赶紧过去,把门关严实,可窗户还漏着风,耿直只得回来,趴到床头,小声着:“我知道你改造困难,可你不能拒绝改造哟,你胳膊能拧过大腿吗?”

  舒曼抽泣着:“我知道,我知道,你就别老教育我,老给我上课了,我就是怎么也改造不好,我就是资产阶级思想,我就是想当医生,想干业务。”

  耿直急得抓耳搔腮,想堵舒曼嘴,看舒曼可怜,又不忍,只得头撞床框,低声道:“你别哭了,你有病,这么哭,真哭出毛病了,你、你、你吃了这饭,病好了,我送你回北京。”

  舒曼抽抽搭搭的:“你别吹牛了,就知道说大话安慰我!你,讨厌!”耿直听到“讨厌”,乐了:“你还能说这俩字,脑子还没出毛病。”继而正色地,“我向你保证,我真送你回北京。”

  舒曼略一迟疑:“真的?不吹牛?”耿直笑道:“跟你吹这个牛,我不是找死嘛?”

  舒曼忽地扑上,揪住耿直:“你怎么让我回北京?说呀!你快说呀!”

  耿直看看外面,压低了声音:“你从现在开始装病,只要你装得像,我保证能说服他们批准你回北京看病!”

  舒曼:“装病?装什么病?”耿直:“妇科病。”

  舒曼:“你又讨厌了你!”

  耿直:“这可是我琢磨好几天才想出来的!咱们这儿好几个大夫,内科外科都有,装别的病骗不过人家。”

  舒曼:“对呀,这里还真没妇科的。”

  耿直笑道:“这就好办了!你是医生,装病是你本行啊。”

  舒曼:“你又胡说了你!”

  耿直:“你这个人,哪都好,就是不会开玩笑,天生没有幽默细胞!”

  舒曼:“可我真的没装过病,怎么装啊?要是让人家识破了怎么办?那不罪过更大吗?”耿直:“不敢下决心吧?那你就想想两个儿子,想想医院。”

  舒曼深吸一口气:“好,我装!”

  耿直拍拍她的肩:“这就对了,只要你装得像,剩下的事,包在我身上!”

  商定好了,舒曼装病,耿直就三天两头找老余和小贺给老婆请假,这天看见两人走来,天气很冷,两个人缩头缩脑,耿直从后面快步追上,拦住他们。耿直满脸是笑:“二位领导,我爱人的事,你们研究得怎么样了?”

  小贺不耐烦地说:“不是让她去公社卫生院吗?”

  耿直:“去了,连个妇科大夫都没有,根本看不了。”老余:“那就去县医院。”

  耿直:“老余啊,咱们都是卫生系统的,这里县医院的治疗水平,你应该清楚!再说,县医院离这里几十里路,连个车都没有。”

  老余为之所动,转向小贺:“你看呢?”

  小贺:“我不同意她回北京治病!舒曼是重点改造对象,不时就怕苦怕累!我怀疑她是装病,逃避改造!”

  老余:“要么,你们先到县医院看看,实在治不好,让县医院开个转院证明。”

  耿直沉下脸:“小贺同志,你是护士,你应该知道,妇科病如果耽误治疗,会是一辈子的事!”

  小贺冷笑:“问题是她真的有病吗?我怀疑——”

  老余已经冻得直跺脚:“老耿啊,你先回去,让我们再研究研究。”

  耿直一直挡住他们的去路:“我这已经是第三次找你们了。”

  小贺:“你再找八次也没用。让开,我们还有事!”

  耿直顿时沉下脸:“好,这可是你说的。”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纸和笔,“那就请二位领导在这上面签个字吧!”

  老余:“这是什么?”

  耿直:“这是我写的看病报告。”

  小贺冻得脸都红了,高声地:“我们不会批准的!”

  耿直不急不躁地:“不批准也请在上面写清楚理由,将来我老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突然沉下脸,盯着他们,“就算告状告到中央,我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老余冻得直哆嗦:“你、你不要吓唬人。”耿直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盯着他。小贺趁机快步离去,老余急了:“哎,你别走啊!”

  耿直:“老余啊,你也是有老婆的人,做人做事,不要太绝了!”老余叹口气:“好,我签字,让她回去!”耿直松了口气,一把握住老余的手,满脸是笑:“来,我给你焐焐手!”

  耿直兴奋地跑了,找舒曼,舒曼还是一脸病容,头上还戴着棉帽子,慢慢地从屋里走出来。耿直上前,掏出看病报告,递给舒曼:“你可以回家了。”

  舒曼难以置信地看着报告,继而惊喜地跳起来:“真的?”耿直赶紧拉住她:“小心点,你现在是病人!”

  舒曼赶紧看看四周,急切地说:“我什么时候走?”耿直:“明天。”

  舒曼身子一软,慢慢蹲到地上,喃喃地:“我终于能回家了。”耿直心情复杂,感慨地看着妻子。

  耿直还是找来小周帮忙用拖拉机送一下。两人坐在小周的拖拉机上,舒曼包得严严实实。耿直关切道:“冷吗?”

  舒曼不说话,只是呆呆看着耿直。耿直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舒曼:“这是我给楚建写的信,要他想办法把你留在北京。”

  舒曼接过信,依旧不说话,呆呆地看着耿直。耿直伸手在她脸前晃了晃:“怎么了?冻糊涂了?”舒曼突然低声地:“我不想回去了。”

  耿直:“哟,真冻糊涂啦?都说胡话了。”

  舒曼眼泪流出,哽咽地:“你是为我来的干校,我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

  耿直:“千万别这么想!你要真能调回北京,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两个老人和两个孩子,我可全都交给你了!”

  舒曼靠在耿直肩上:“我现在已经开始想你了。”耿直搂住妻子,叹口气:“我可不敢这么折腾自己。”

  舒曼:“讨厌,你又想哪去啦?”

  耿直摘下舒曼的手套,把她的手塞进自己的怀里。舒曼依偎在耿直胸前,静静地,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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