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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佟志是带着全家照了张全家福才走的,那一年是公元1974年的春天。几个月之后,大宝能站能走能说了,他三岁了。

  佟志走了之后,佟母变了,身体似乎也好起来,干活也就多了,而且和以前一样,主动干活。佟母把大宝弄到厕所里要给他洗澡。大宝闹起来,他要妈妈给洗。

  佟母生气了:这孩子,妈妈洗奶奶洗不一样嘛。

  大宝哭闹着说:就要妈妈洗!

  佟母抓着大宝硬洗,大宝就哭了。文丽过来,接过大宝,哄着:宝宝不哭不哭,妈妈洗妈妈洗。

  佟母愤愤地走开,说:瞧把这孩子惯的,眼里还有别人吗?

  文丽笑着说:妈,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大宝,说奶奶好!

  大宝就说了句奶奶好!佟母说:去!好什么!

  南方从房间探出头问:妈妈,给爸爸的信写完了,要我念吗?

  文丽说:念什么呀,明天得发了。

  佟母说:念一下念一下,看有没有什么掉下的。

  南方举信就念:亲爱的爸爸,我和姐姐、妹妹还有弟弟都很想你,奶奶也想你,妈妈最想你啦。奶奶让我问你,长胖了没有,身体好不好。姐姐说你答应在三线给她买辆凤凰牌26女式车,多多要你给她搞一点蝴蝶标本,大宝要吃糖,我要一套小人书!妈妈嘛,妈妈问你什么时候探亲回家?

  文丽打断说:我什么时候问这个啦,瞎编!

  南方说:姐姐说你就这意思,那我删掉了?

  文丽不耐烦地说:就这么着吧,真嗦!这些穷孩子,没事瞎编派!

  佟母一本正经地说:我看这几个孩子挺聪明,我们南方将来可以当写小说的家噢!

  南方在屋里大声说:奶奶,我可是要当飞行员的!

  佟母不接这个话题,却去收拾碗筷。文丽赶紧说:跟你说以后这些活你别干了,孩子们都大了,你可得享两天清福了,不然你儿子回来还不得说我虐待你啊!南方……

  南方听见叫蹦出来。

  文丽吩咐说:带着大宝陪奶奶出去遛弯儿,练练那个什么甩手气功。

  南方说:妈,我们老师说甩手气功没科学道理。

  文丽说:那就练太极拳。你们老师懂什么呀,小毛孩儿一个。奶奶乐意练什么就练什么。是不是?

  佟母不回答,摘下围裙,到厨房洗手。

  文丽又命令说:燕妮洗碗,多多扫地归置桌子……

  燕妮出来说:我要复习功课!

  多多也在屋里嚷:我要写作文!

  文丽一脸严肃地说:少嗦,洗碗扫地能用几分钟啊,赶紧的!

  燕妮嘀咕说:南方怎么那么舒服啊,天天跑外边玩儿。

  南方大声说:那你去吧,我还想看书呢!

  文丽瞪着眼说:都别废话!各干各的,别互相攀比,快点儿,呆会儿我要检查啊!说完拎起一大盆衣服去厕所洗。

  这就是佟志离开后家里的基本状况。那么佟志呢?

  佟志所在的三线工厂车间比北京总厂小一点,差一点,设备什么的旧一点,人员则几乎全是年轻人。佟志仍是一身工作服,头戴工作帽,耳朵上夹着铅笔,腋下夹着图纸,这是老样子,不同的是精神抖擞了。他身旁跟着几个年轻的技术人员,他不时停下来和他们说着什么,他的表情他的手势以及整个肢体语言都非常自信,精神面貌好像年轻了十来岁。

  一个青工从外面跑进来,老远就喊:佟工,我们车间天车出故障了,主任叫你去。

  佟志抬腿就跑,动作像小伙子一样迅速。佟志处理了天车故障,回到临时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是防空洞改的,不是专门的技术室,比较杂,好几个部门都在这里办公。佟志埋头画图纸,嘴里哼着久违的口哨声,居然是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之类。

  大庄拎着饭盒进来,走到佟志身边碰了他一下,暧昧地说:这吹给谁听的呀,还怪好听的。佟志不抬头。大庄把饭盒放在佟志桌上,说:赶紧吃饭吧,回头就凉了。

  佟志拿过饭盒,低头打开,一边看图纸一边吃饭。

  大庄捅佟志问:我说你每天晚上都在宿舍呆着,不闷得慌啊?

  佟志说:你可别乱来啊,我走的时候你老婆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监督你勒紧裤腰带的。

  大庄笑了,说:你拉倒吧,她不能说这话,她太知道我个性了。

  佟志合上图纸,看看左右,低声问:你跟那个服务社的小娘儿们到底啥关系?

  大庄得意地说:男女关系呗!

  佟志笑着骂:我扇你啊,那娘儿们看着就不是省油的灯。都说她可乱了,不知道有多少男人,你可别被人骗了。

  大庄说:你操你自己的心吧!骗我?骗我的主儿还没生出来呢!他说着起身就走,走几步,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信扔到佟志桌上。

  佟志一看是家信,气得大叫:你个混人,我家里来信你不早说!

  大庄嘎嘎笑着逃走,说:不就你老婆来信嘛,就那几句话我都能背得出,有啥新鲜的……

  佟志跑到山坡上,在夕阳余晖中,看着家里的来信。

  南方在信中告诉佟志,妈妈现在变得特别厉害,奶奶说妈妈现在有点像军官噢,把我们几个指使得团团转。燕妮姐说妈妈从来没打过她,可那天她跟奶奶顶嘴,不愿意洗碗,妈妈真的伸出手,差一点就打着她了。燕妮姐特别伤心。她现在是红卫兵副团长了,在学校人人都夸她。可我觉得,就算是团长在家里也是女儿啊。爸爸,妈妈不让我在信里写她的事儿,可我想告诉你,有一天我发现妈妈哭了。她趴在床上,哭了很久。我也跟着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我不敢问妈妈。我去问奶奶。奶奶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要我以后听妈妈话,不要惹妈妈伤心。爸爸,你不在家,家里好冷清,妈妈很久没唱歌了,连大宝幼儿园得了小红旗都不能让她高兴。我真不喜欢妈妈现在这个样子。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这是妈妈最想知道的问题……

  佟志手支着头,眼睛湿润了……

  晚上,佟志在宿舍里写家信。门“砰”的被撞开了,大庄手拎酒瓶进来,说:嗨,咱俩喝两盅。大庄坐下给佟志倒了酒。佟志举着酒杯一口饮下,放下酒杯,说:我想请探亲假!

  大庄问:啥啥?你才来多长时间啊?真没出息啊!

  佟志说:我老婆不能跟你老婆比,她小资产阶级,她脆弱!

  大庄说:她小资产阶级?我看你是地道的资产阶级!什么德性!你说你来三线图个啥?我告诉你,你来这大半年,表现贼好,厂里领导班子正考虑你哪,你可别让家务事拖了你后腿!

  佟志低头喝酒。

  大庄说:你别老一个人在屋里囚着,出去换换空气,多认识俩朋友。听哥们儿一句话,你这种情绪对你对你家里都没好处。啊!振作起来,喝!

  佟志喝一口酒瞪眼看大庄,问:你真就不惦记家里?

  大庄神清气爽地说:咋不惦记,惦记我儿子呗。我都跟我老婆说了,暑假让我儿子来探亲。

  佟志纳闷地问:咋不让你老婆来?

  大庄假装生气:你成心啊?

  佟志瞪着大庄,说:你还敢真整点动静出来,你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服务社那小娘儿们那天见我骂你来着,说让你去她屋里,你答应好几回,让她白等好几夜。

  大庄笑得美不滋地说:你胡说,这种事儿她能跟你说?

  佟志一本正经地说:她跟我是老乡,什么话都跟我说。

  大庄不笑了,说:她跟你是老乡?她不是我老乡吗?嗳,这娘儿们开始打你主意了。你可小心点儿啊,你傻了巴叽没点儿抵抗力,你是太容易上贼船的主儿!

  佟志给了大庄一巴掌,说:你个贼老大你好意思说别人!

  大庄说:你说你这辈子还真就一棵树上吊死,再看不上别人?你老婆也不年轻了,这满世界漂亮小姑娘,你看着一点不动心?

  佟志说:再胡说我可真汇报你了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大庄大声感叹:哟哟哟,合着我全世界也找不着能说几句人话的地了啊!假正经!

  佟志说:喝你的酒吧!

  在北京佟志家里,一家人守着餐桌吃晚饭,一边吃饭一边读佟志的来信。信是南方在读:孩子们,问奶奶和妈妈好!我在这边工作挺顺利的,刚评了先进工作者,还担任了副总工程师。总之,我一切都好。随信寄去全国粮票和布票,钱我从邮局汇了。奶奶身体好吧?我在这边打听了一些偏方,随信寄去,要叮嘱奶奶按时吃药。燕妮,祝贺你担任红卫兵副团长;南方,你的信写得越来越好了,字也漂亮很多;多多,你要的蝴蝶标本我探亲时给你带回去;大宝能听懂爸爸话了吧。你们要听妈妈的话,别让妈妈操心,要帮妈妈干活,妈妈当老师,嗓子疼、腰疼,让妈妈多喝点胖大海、麦冬,别让妈妈老沾水,自己衣服自己洗,要帮妈妈按摩……

  文丽听着,眼泪不知觉流下来了。南方看着妈妈流泪,念不下去了……

  佟志在工地上匆匆走着,他的耳边似乎听到了南方忧伤的声音:爸爸,妈妈听我读你的信,哭了,她不让我告诉你。奶奶说妈妈心里不晓得有好想你,但不好意思告诉你。大人怎么这样啊,为什么不告诉你呢。爸爸,妈妈想你,奶奶想你,我和姐姐、妹妹也想你,你什么时候探亲啊?

  佟志表情挺忧伤。大庄在身后喊他去看演出。佟志摇摇头说,他不去了,得加班。大庄笑嘻嘻说:你还真是小车不倒只管推啊,官迷心窍了吧。我还告诉你了,你这么着,就算天天加班也白搭,一个副总工程师也就到头了,你得有事儿没事儿多跑跑革委会主任啊军代表的家里。

  佟志说:你爱去你去吧,我没那工夫!我要当总工程师也得是真材实干,不能让人说走邪门歪道!他说完走得更快了。

  大庄喊:别往自己身上涂脂抹粉的啊,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

  佟志回头问:你知道什么?大庄走近低声说:真孤单得慌,就给你找一个。佟志猛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大庄。大庄吓了一跳,说:不过找个说话解闷儿的人,假正经给谁看啊?佟志抬起腿做势要踢,大庄笑着掉头逃掉。

  佟志见大庄跑远,苦笑笑,掉头往车间走。上日班的工人们和他打着招呼。佟志点点头,与那些人擦肩而过。一个穿工作服的女孩儿匆匆走着,两条大辫子一甩一甩地从佟志眼前走过。

  佟志停住,喊那女孩儿:哎,那个女同志。大辫子,叫你呢。

  女孩儿回过头,不认识佟志,一脸茫然。

  佟志严肃地说:车间不能留长辫和长发,你师傅没跟你说吗?真不像话!他说着摘下自己工作帽扔了过去。

  那女孩身手敏捷迅速接住帽子,两道柳眉倒竖,脸拉得很长。两人短暂对视一下。佟志表情是疲惫和茫然的,他转身走了。

  旁边人看着嘿嘿乐。

  女孩有点生气,觉得佟志当众让她下不来台。她拎着帽子,瞪着眼睛,回头看一眼已经走到车间门口的佟志。清晨的阳光洒进门前那块儿空间。佟志正沐浴在那片阳光中,懒懒走着,慢慢消失在厂房外……

  女孩儿下意识抬起手,将佟志的工作帽放到鼻子上嗅了嗅,直皱眉头!周围工人看着她。女孩生气地戴上帽子走了。她柳眉杏眼,眼神凌厉,举止形态清冷中带着自信,显得与众不同,她就是佟志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李天骄,但此时,两人谁也没在意谁。

  下班了,佟志懒懒地走着。远处大庄匆匆跑来。佟志抬起头,见大庄呼哧带喘地跑近,冲着佟志嚷嚷:这你可得谢我啊,赶紧买酒吧。

  佟志说:大清早的疯什么?

  大庄说:厂里要去北京接新机器,派我去,我让给你啦!

  佟志斜着眼问:你有那好心?

  大庄说:骗你是条大黄狗!

  佟志不理,转身朝宿舍走。

  大庄耸耸肩说:嘿!你这人!得得,逗你玩儿的!大庄说着追上佟志,又说,跟你说正经的,刚才军代表让我找你,这次三线回京汇报学习团你带队。我告诉你啊,本来是考虑过我的,但我极力推荐你。

  佟志猛回身,盯住大庄说:又胡说呢吧?

  大庄百思不解地说:哥们儿,我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结婚多少年都老头老太太了,至于想成那样吗!

  这时,远处传来喊声:佟工,军代表来电话叫你去他办公室……

  佟志看看大庄,突然撒腿就跑。大庄满怀嫉妒看着佟志奔跑的背影,直撇嘴。佟志从军代表办公室出来,忍不住直乐,见大庄蹲在外面瞪他,就笑着拉大庄往食堂走,还吹起了口哨。

  大庄看着佟志笑了,说:这次回家,那得破纪录了吧?

  佟志没反应问:什么纪录?

  大庄仰头看天说:装什么呀,佟六次!

  佟志挥拳就打,早有准备的大庄笑得蹦到一边。

  佟志拍电报通知了文丽什么时候回家,就回来兴奋地收拾行李。一会儿,大庄拎着个大包推门进来。佟志回头看见大庄的那大包,叫道:你可逮着劳动力了啊,这都带什么呀?这么大包。

  大庄说:发的劳动服手套鞋什么的,穿不了,改一改给儿子穿,还有工会发的那些劳保品。你不也一样嘛,说我干吗?大庄说着掏出个牛皮纸袋放桌上,又说,这是我给老婆的钱,你带回去吧,省得我邮费了。放好了啊,不少钱呢!

  佟志放下手里的包,将大庄的钱放进手提包说:还以为你钱都花那些小娘儿们身上了呢。

  大庄立刻神气活现起来,说:我给她们花钱?做梦吧!

  佟志瞪着大庄说:是谁说的男人身边得有点私房钱,不然连请姑娘吃冰棍都没钱?

  大庄说:那得分人,我现在压根儿不沾小姑娘的边。那小媳妇小寡妇什么的,那还用给她们花钱?她倒找咱钱,咱都不一定待见她们哪!

  佟志说:我发现你离开淑贞还真是如鱼得水、变本加厉啊。在这个厂吹什么风,北京总厂就下什么雨,你就不怕这风言风语的传到你老婆那儿去?

  大庄说:哥们儿,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们夫妻了,我们之间是襟怀坦白、坦诚公开,我什么人我老婆知道可不是一天两天啦。我们光屁股就在一起,这都快半辈子了。哥们儿我告诉你。大庄说着忽然黯然失色了,一屁股坐下了,看着佟志那堆行李发呆,纳闷地说:你说平时也没见你怎么溜须拍马,这军代表咋就认准非让你带队回京呢?

  佟志拍了拍大庄,安慰说:你完全可以回去,你不乐意,不就想在这儿天高皇帝远逍遥法外嘛!

  大庄说:话是这么说,可看你这兴奋劲,我还真有点想那小犊子了!

  佟志说:是想淑贞了吧?

  大庄撇着嘴说:想她干啥,我昆仑山上一棵草好容易有点成长机会,哪能再让那昆仑山压在咱脑袋顶上啊!大庄说着突然变声了,瞅着佟志说,哥们儿,见着淑贞可千万说我好啊,可别胡说八道。那娘儿们看着像昆仑山一样大,心眼儿可小,这么小!大庄俩手指比画着。

  佟志笑了,说:早知如此,还成天祸害!

  大庄说:我那不逗闷子嘛。我什么样你不知道啊!

  两人说笑着,陆续来了几个等车的人,彼此打着招呼。大庄见状,拍拍屁股走人。佟志问人齐了没,齐了就到山下坐车。有人说差不多了,于是几个人往山下走,突然听到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喊:哎,等等我!

  佟志回头看,只见远远的,一个身影由远及近跑来。原来是李天骄,今天她换了军便服,一头短发,身上斜挎帆布包,跑动时,风吹动短发,一脸朝气,英姿飒爽,和车间里那个两条大辫子的小女工形象完全不一样了。

  有人和她打招呼,问:怎么才来啊,差点走了。

  李天骄擦着汗,看一眼佟志,立刻转脸不看了,回道:我去厂部取了份文件。

  佟志问她是哪个单位的,怎么没见过她?李天骄回过头,冷冷打量着佟志,说:你是贵人多忘事儿!说完,就走到认识人中间,不再理会佟志。

  佟志一脸莫名其妙,看看李天骄,确实觉得眼熟,于是问身边人,这女同志哪单位的?新来的?

  那人说,科研组的技术员,来了也有一两年了吧!佟志觉得李天骄对他有点儿敌意,不知哪里得罪了她。李天骄率先上了面包车,独自靠窗坐,望着窗外,谁也不理,显得清高、孤独、寂寞!

  佟志和李天骄并排,靠另一边窗户坐着,也看着窗外,窗玻璃上映出李天骄落寞的影像。佟志忍不住扭头看一眼。她一动不动。

  一个男青年凑近说:天骄,昨天还看你两条大辫子,怎么说剪就剪啊?好容易留那么长……

  佟志闻言扭头,心下恍然,昨天车间里的一幕瞬间闪过。

  李天骄也不回头,声音冷漠地说:烦,就剪了。怎么,违反厂规吗?

  男青年说:嗨,什么厂规啊,就是觉得吧,女孩子还是留长发漂亮一点!

  李天骄讥讽说:我倒觉得男同志剃秃瓢更有男人味道。

  旁边人互相交换眼神,都乐了。男青年冲着佟志做一鬼脸,不说话了。

  佟志挪了自己的座位,冲着李天骄说:小李同志,我向你道歉!

  佟志诚心实意地看着李天骄。她开始还绷着脸不理会,但在窗玻璃上看到佟志不眨眼地盯着自己,一脸诚恳,绷不住了,回过头来。佟志郑重其事地说:对不起,我昨天上夜班,很疲惫,眼神不济,看走了眼,以为你是刚分来的青工,说话不太讲究方式方法,请你原谅!

  旁边人直乐。有人说:佟工,你像跟外国元首讲话,全是外交辞令啊!

  佟志并不转头,仍然诚恳地看着李天骄,对周围人说:人家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远千里,离开父母身边来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偏远山区,和咱老爷们儿一样拼命……

  李天骄慢慢怔住,心里有种异样的温暖。

  佟志的声音诚挚而温和,一派兄长作风:不容易啊,咱爷们儿不说帮助爱护她们,反倒让她们委屈,太不是人了。

  李天骄的眼神慢慢游离开去。佟志仍然盯着李天骄说:你也别嫌我那帽子脏,前一天刚发的,我戴了才半天。

  李天骄扑哧一声笑了,回过头问:才半天?帽檐一圈全是油泥。

  佟志窘了,四下里看看说:不会吧,我这么讲卫生的人怎么可能那样。

  周围人都笑了。李天骄笑得最爽朗,像个孩子。佟志心里一动,嘴上不自觉地油滑起来,拿李天骄的名字开玩笑:你这名字很特别,有好几层意思。是一代天骄,天之娇女呢,还是天底下最骄傲的人或者天底下最娇气的人呢?

  李天骄又一阵大笑,笑得全车人都回头看她,她说:你觉得怎么讲好,就怎么讲吧!

  佟志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呀,你父母一定特重男轻女!

  李天骄扭头问,为什么这么讲?佟志说,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这很明显嘛。旁边人插话:小李的父母可是老革命,怎么可能重男轻女?

  佟志点点说:哦,那就是她父母希望她,不爱红装爱武装,只识弯弓射大雕。正说着,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大伙儿纷纷下车。佟志非常自然地拎起李天骄的大件行李包跟着下车。李天骄没有拒绝,跟在佟志身后。

  这是一座荒凉的小站,两条铁轨通向远方,只有一个简陋的扳道房,闪动着信号灯。人们四散开来等车。

  李天骄看着铁轨对面的群山,突然问:你觉得……对一个女孩子,最向往的是什么?

  她目不转睛看着佟志。佟志声音不由低下来说:你要我说你心里想的吗?

  李天骄点点头。佟志说,他想她两者可能都想要,既想当天下最骄傲的女人,也想当天下最娇气的女人。

  李天骄再次发怔,然后慢慢转过头,看着铁轨对面的群山,不说话了。佟志则是一头雾水说:哎,我现在才发现你其实是最神速的人。

  李天骄回过头,一脸疑问。

  佟志说:你这一会儿忧郁,一会儿痛苦,一会儿大笑,这情绪变换中间连半秒钟过渡也没有,可不神速嘛!

  李天骄这次温婉地笑了:佟工,其实我早就认识你。天天看你上班下班,宿舍食堂车间,来回画三角,觉得你挺怪的,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没想到你还挺逗的。

  佟志说:讽刺我啊!不过,你说你都来两年多了,我居然没注意到咱厂技术人员队伍里,还有你这么一位气质与众不同的年轻女同志,我真是孤陋寡闻啊!

  佟志因为心情好随意说着,说完还随意回头,是想找人附和。佟志不知道,他是说者无心,但李天骄是听者有意,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扭过脸,轻声说:什么呀!

  佟志因为眼睛正找旁人,或者说心中并无鬼,所以压根儿也没在意。远处传来火车鸣叫声。人们纷纷聚拢来。佟志拎起李天骄的行李和自己的行李就走。李天骄看着佟志男性十足的背影,神情恍惚。

  到了北京,一群人出了站。佟志和另外几个人招手告别,然后和李天骄前后脚往外走,两个人现在已经相当熟络,像老朋友一样。佟志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色,兴奋起来,脚步不由加快了。

  李天骄紧跟几步,看着佟志的表情,笑着说:佟工,一看你就是第一次探亲!

  佟志看着周围,跟着笑了,说:是啊,第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这感觉还真是挺特别的。

  李天骄说:我和你感觉可不一样,插队时候,我三年没探亲,第一次回北京,立刻感觉就像从来都没离开过一样。

  佟志笑着说:怎么感觉你好像是个老同志了,特沧桑,我倒像初出茅庐的小年轻了,这可太不对了啊!

  李天骄说:本来就是,我们这代人,经历比你们那代人复杂坎坷多了。

  佟志自嘲说:那是。红卫兵、小闯将、一代天骄!我们都是老保守。

  李天骄一本正经地说:我可没这么说。佟工,你和别的领导不一样,我觉得跟你没什么代沟,特能说到一起去。

  佟志呵呵笑着说:不是拍马屁吧?我可告诉你,我不算什么领导,没权力,你拍也白拍。

  李天骄神情认真地说:我最不会拍马屁,我看你也不会。

  佟志说:这你小瞧我了啊,我是不拍则已,一拍惊人。

  李天骄说:是吗?这我绝对不信。这次回来汇报工作,局领导都会参加,可是你的机会。我倒要看你如何表现,跟你学几招。

  佟志玩笑说:啊,那你得准备好了,虚心学习吧。

  李天骄说:当然!

  两个人笑着谈着,走到汽车站前,在那等车……燕妮匆匆走着,老远看见爸爸站在站台下,兴奋地正要喊,却发现爸爸一个劲地笑着,记忆中很少表现过的兴奋轻松的笑。再看爸爸的身边有个年轻女性,爸爸跟她谈笑风生,燕妮脚步迟疑起来……

  佟志问:你们家没来人接你啊?

  李天骄说:我没告诉家里。

  佟志好奇地又问为什么?李天骄说大家都忙,何必让他们为这事儿分心。

  佟志感慨地说,他女儿要是单独去外地那么长时间,他不知道有多惦记呢。无论多忙,他都会去送去接。李天骄说她父母是把革命利益放在首位,她习惯了,也特能理解。

  两人正聊着,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声音:爸……

  佟志猛回身,愣住了。

  燕妮站在车站旁,有点怯生生地看着佟志,还不时盯一眼李天骄。佟志提着东西就往前走,要伸手抱女儿,手里东西又没处放,慌乱一通。燕妮笑了,接过父亲手里的东西,笑着说:爸,干吗呢?

  佟志一把搂住女儿说:傻丫头,你说爸爸干吗呢!

  燕妮眼睛湿了……佟志四下看,说:就你一人儿来了?

  燕妮说:妈妈特想来接你,可她不好意思,你说她现在怎么老不好意思啊。其实,她想什么谁不知道啊!

  佟志笑着说:丫头,你妈妈听你这么说,非得生气。

  燕妮说:我妈现在可厉害了。不过,好像没以前那么爱生气了,跟我奶奶关系可好了。

  李天骄看着佟志父女亲热,眼里透出无限向往,脸上不由得浮起一种温馨的笑。李天骄走过来,冲着燕妮说:你是燕妮吧?你爸爸这一路啊,净说你了。

  佟志赶紧介绍:燕妮,这是我的同事——小李,叫姐姐!

  李天骄伸出手说:我叫李天骄,叫我名字就行。

  燕妮不伸手,满眼警惕地说:你这名字好奇怪,你妈妈肯定想生一个了不起的儿子,跟成吉思汗一样。

  李天骄笑了,看着佟志说:看来你们家肯定有过这种经验,你叫燕妮,你要有哥哥肯定叫卡尔!

  燕妮却不笑,仍瞪着眼睛说:他们怀我的时候以为我是个男孩,想叫我佟格斯来着。

  李天骄和佟志都笑了。李天骄说:佟工啊,我现在才知道你也重男轻女啊。

  汽车声响起了,燕妮拉着佟志就走,说:车来了,爸!赶紧的,妈妈和奶奶在家肯定等急了。佟志还想回头跟李天骄打招呼,但燕妮拉着他走得很快。

  李天骄看着佟志父女的身影远去,眼中透出一抹深深的惆怅……

  佟志和燕妮拎着大包小包往家走,刚上一级台阶就看见庄嫂往下走,两下见了都愣了一下。佟志是万分热情,喊道:淑贞,大庄给你带东西带钱了还有信!

  庄嫂则是腿一下子软了,喊一句:佟子,你回来啦!然后说不出话,眼睛就有点湿了。佟志赶紧把大庄带给庄嫂的包啊钱啊递过去,庄嫂热情地说:到我屋坐会儿吧!

  佟志推托着说:不,我这还没回家呢。燕妮也喊:爸,你快点啊,我妈都等急了!

  庄嫂愣一下说:是啊,你家里都等急了。

  庄嫂说着拎着自己的包往自己家走。佟志看着庄嫂沮丧的背影说:淑贞,大庄也挺想回来的,看我走,眼睛都湿了。这些年我可没见他这样过,他挺好的,让你放心,还说暑假接你们娘儿俩去玩儿呢。

  庄嫂盯着佟志,幽幽地问:他真这么说过?

  佟志说:你看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啊?

  庄嫂欣慰地笑了。

  楼上燕妮大喊:爸爸你走不走啊!

  佟志赶紧回答:来了,来了!

  文丽从佟志进门,只看了他一眼,立刻开始忙碌。先是接过佟志手里的行李,也不看佟志,冲着几个孩子喊:别缠着爸爸了,让爸爸洗洗,坐两天火车,脏死了!

  佟志伸手说:脏什么脏,你看,我就怕你说我脏,特意在火车站洗了手的。

  文丽小声说:赶紧的吧。

  文丽说完抱起身边的大宝,说:宝宝,这谁呀?

  佟志看着大宝,笑了,说:儿子,都长这么大了,来!爸爸抱抱!大宝扭过头,不看父亲。佟志说:这臭小子!

  文丽把儿子递过去,说:宝宝,不是天天想见爸爸吗?让爸爸抱抱。

  佟志接过大宝。大宝立刻说:不!我要妈妈。

  佟志尴尬地放下大宝。大宝立刻跑到文丽身边,看着父亲。文丽说:这孩子!真没出息!

  大宝瘪了嘴想哭。

  佟母在一边嚷嚷着:都别缠着爸爸了,让爸爸赶紧洗下手,开饭喽……

  孩子们欢呼:开饭喽……

  佟志在北京开完会,就回了三线工地,那时是公元1975年的夏天。在那之前,大庄也回了次北京。这天,佟志正在宿舍里要休息了,大庄从北京回来了,进了宿舍,他打开带来的挎包,边往外拿酒边说:都说这四川曲酒好喝,我喝来喝去啊,还是觉得咱东北高粱酒好,哥们儿你说是不是?

  佟志说:我都一样,没感觉。

  大庄还是老样子,边坐下边说:这酒和酒就跟女人和女人一个道理,它能一样吗?

  佟志说:我哪有你那么丰富的经验,什么女人酒的,我都一样。

  这时传来敲门声。大庄说:这半夜三更谁还来找你?

  佟志说:没准是小卖部那小娘儿们找你。你走这几天,她老来我这儿问,真还挺痴情,你回家怎么也不跟她打个招呼?

  大庄说:痴个六,我还跟她打招呼?我就是想告诉她,我没把她当回事儿。

  正说着,敲门的声音变成了女人的喊声:佟工!佟工!

  大庄吓得赶紧躲到墙角,压低声音说:要是她就说我不在。我没了,我消失了啊!

  佟志笑了,说:她要愣闯进来,我可没辙啊,你看看哪儿能藏,就藏哪儿吧。

  大庄四下巡视,寻找能藏的地方,一眼看见床底,走到床边,就往里钻。佟志上前拉开门,边拉边说:我告诉过你,你怎么不信呢,他真不在我这儿。

  门外响起银铃般的笑声:谁呀,谁不在你这儿?

  大庄从床边转过脸,门外人说着推开门,一眼看见大庄。大庄也认识她,她是李天骄。

  佟志立刻来了精神,说:是小李啊,我还当是……哈哈,进来,快进来!

  李天骄进来,见了大庄,说:庄师傅也在啊,你从北京回来了?

  大庄嘻嘻笑,拿起酒杯,突然说:我刚才还和佟工说起你,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李天骄问:哦,说我?说我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大庄说:我说,咱们厂像我俩这样的大老爷们儿成堆成堆的,漂亮点儿的女同志就太少了。佟工就说,怎么没有,小李,李天骄啊,天骄是咱厂的骄傲啊,又聪明又漂亮。

  佟志没当回事儿,跟着笑。李天骄却脸红了,看着佟志。

  佟志问:小李,找我有事儿吗?

  李天骄说:当然有事儿啦,今晚咱厂团委组织联欢晚会,一起去吧!

  大庄嘿嘿笑,说:我可不去,我就想喝酒。

  佟志说:共青团组织联欢会,都是年轻人,我们老同志去多扫兴啊!我也不去了。

  李天骄说:什么呀,好多老同志都去啦,厂长书记都去了,再说,你又不老。

  大庄接口说:可不,佟工年轻着哪,刚三十,不到八十哪!

  佟志给了大庄一拳。李天骄上前拽住佟志,说:走吧,还有庄师傅也去。

  大庄本来正在幸灾乐祸,李天骄绵绵的小手抓住他,他立刻站起,说:那就去吧,累死就当睡着了。

  佟志连声叫:哎,哎,你这人有立场没立场啊!

  大庄说:咱老同志也得支持共青团活动啊,现在不提倡老中青三结合嘛,是不是小李?

  李天骄说:是啊,老同志得传帮带啊。

  佟志被动地被两个人拽走了……

  所谓的晚会场地就是食堂。佟志、大庄和李天骄进来,人们立刻起哄:佟工表演一个节目……佟志闹个大红脸说:我不会啊,我除了会吹口哨,哄孩子撒尿,我什么艺术细胞也没有啊!

  起哄最来劲的是小梁,他一个劲地喊:那就吹段口哨也成啊!

  佟志瞪着小梁说:你是两岁小孩儿啊!

  李天骄笑了,小梁气得转过脸去。

  李天骄说:佟工,咱们合作一个节目怎么样?

  掌声四起。佟志为难地说:这这不赶鸭子上架吗?

  底下喊了:佟工会唱样板戏,来段《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

  大庄立刻凑上前,说:那我就是胡传魁啊。

  人们起哄:小李就是阿庆嫂吧。

  李天骄立刻摆出阿庆嫂模样,张口就来:刁参谋长,胡司令,请……

  众人用嘴巴伴奏,佟志开始唱。

  佟志开始有点勉强,但李天骄亢奋的舞台状态鼓舞着他,他很快进入状态,一招一式蛮像那么回事儿。张嘴便唱:这个女人……不寻常……

  佟志唱的时候,模仿样板戏和李天骄周旋半圈,两人目光相接,有那么半秒钟停滞……李天骄声音飘渺起来: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

  众人起哄,但身旁演胡传魁的大庄将二人微妙情感变化全看在眼里,粗声粗气唱道: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

  疯狂的叫好声里,有小梁嫉妒的冷笑声……

  高兴够了,散场了。大庄拽着佟志疾步如飞,身后远远传来李天骄的声音:佟工,下次活动一定还要参加啊。

  佟志兴奋地答应着:没问题!

  大庄说:哥们儿!还没问题,问题大了!

  佟志推大庄说:小人之心啊!

  大庄松开手,一脸严肃地说:哥们儿,你真得悬崖勒马了!

  佟志张口大骂:你他妈的,什么和什么嘛!

  大庄冷笑:别跟我装,别跟我急,我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小娘儿们爱上你了。

  佟志说:你太缺德了啊。人家小李是个小孩子,比燕妮大不了几岁,你这不糟践人吗?老东西!不像话!

  大庄一本正经地说:你瞎扯,这姑娘可不什么小孩子。

  佟志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跟个老娘儿们一样嚼舌头啊,我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你说那方卓娅啊,方红兵,还投怀送抱呢,跟美女蛇一样,我怎么着啊?我立场坚定,意志坚强,我坐怀不乱。你当我跟你一样啊,没点责任心没点原则性啊。

  大庄说:你还甭拿你那方同学打岔,方同学多大岁数?要说这世上有柳下惠啊,就我庄某一人啦。哥们儿,这次你真得小心了,李天骄不是方红兵,李天骄年轻漂亮和你情投意合……

  佟志说:你要再胡说,我可,我可……

  大庄神色认真地说:这种事儿有多危险,还用我跟你讲吗?

  佟志停住脚,严肃地说:你有完没完?

  大庄也停住,装模作样给自己一小嘴巴,说:瞧我这嘴欠的,皇帝不急我太监急个屁呀,我睡觉去了。

  大庄离去,佟志停住脚步,表情慢慢茫然了……

  佟志不知道,在北京的文丽也记住了李天骄的名字。这是先听燕妮说,又听大庄回来说,庄嫂提醒文丽注意。文丽心里没底,就找文秀商量来了。文丽手里攥着给佟志的信和文秀在路上走着。文丽说:你说这庄大妈那儿编什么不好,编这个恶心人的事,可我一听心里就乱了。

  文秀说:你别信她,这种人就叫本性难移,不就想生事嘛!

  文丽说:还有燕妮看见那叫李天骄的了。

  文秀说:燕妮那小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小丫头嫉妒心最强!去年佟子回来时她就跟我叨咕这事儿。我叫她甭跟你讲,她跟我说那女的长得可丑了。

  文丽舒一口气,说:那你说我在信里问他这事儿,这合适吗?

  文秀看文丽一眼,说:废话,你说合适吗?

  文丽看着手里的信,叹了口气……

  当然,文丽的心理变化佟志感觉不到。佟志这些天心情好,下了班突然往小山上走,还吹着口哨。突然,佟志听到身后也响起了口哨声。佟志回头看见李天骄跟着自己,居然跟着他吹口哨。佟志发傻了,因为佟志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吹口哨。

  李天骄得意地说:我下乡的那个地方,我们知青都会吹口哨,什么歌都能吹。

  佟志欣赏地说:你简直就像个男孩子。

  李天骄倒退着走,张牙舞爪地说:那是。我从小就是我们院儿有名的假小子。,你晚饭吃了吗?我自己做了点面条,去我那儿吧。

  佟志说:那多麻烦。

  李天骄问:有什么麻烦的?

  李天骄跟佟志在一起,有点倚小卖小,走路也不老实,一会儿正着走,一会儿倒着走,连蹦带跳的。

  佟志笑着,完全是对孩子态度说:小李啊,你有二十了吗?

  李天骄停下,嗔道:怎么,查户口啊?

  佟志说:这有什么,做长辈的问问情况,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天骄说:什么长辈啊,我今年都该二十七了。

  佟志张口结舌,问:什么?不可能!你最多二十,你比燕妮大不了几岁。

  李天骄说: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把自己说老,我真的要过二十七岁生日了,我还想搞一个生日聚会请你参加呢。

  佟志立刻感觉别扭了,说:啊啊,对不起,我可能太冒昧了。

  李天骄说:有什么对不起的?

  佟志停了脚,说:我想起来了,我宿舍还有昨天剩下的菜,我热热吃了算了,省得浪费。佟志说完要走。

  李天骄说:既然拿我当孩子,干吗躲我?

  佟志尴尬地说:嗨!这说什么呢?

  李天骄走到佟志面前,说:我六五年上大学,插队三年,到咱厂工作近三年。佟志回避着李天骄咄咄逼人的眼神。李天骄寸步不让又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孩子。佟志傻眼了。

  两人面对面站着。李天骄目光火辣辣的,佟志被逼得转过身,咳嗽一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李天骄忽然转身,疾步离开了。佟志仍站着,注视着李天骄离去的背影。

  佟志心里烦,就去找大庄喝酒,佟志喝一口酒,眼神开始迷惘,说:你说跟家里呆着,烦;可离家千里万里,在这山沟沟里,孤家寡人的,成天车间食堂宿舍三点一线,整个干熬啊。时间长了还真是没劲,我跟你说哥们儿,咱也不惑之年的爷们儿了,对那小姑娘能有什么想法?啊?不就是看着年轻人朝气蓬勃的,跟着好像也沾点朝气嘛。

  大庄笑了,说:我现在是越来越觉得你像个男人了。我原来以为你和我们有啥本质不同呢,其实都一样,都是他妈男人。这男人一见美女啊,就跟公孔雀一见母的要抖屁股翅膀没啥区别,这是雄性动物的本能。

  佟志沉浸在自我感受里,不同意大庄的观点,说:什么他妈动物本能?我跟你说不来啊,就是一种精神。我是真愿意见这姑娘,每天睁开眼,一想到这姑娘,我就愿意起床,愿意上班,愿意在这山沟沟里呆下去。哎,我告诉你这姑娘给我什么感觉,就像这山里的空气,清凉凉的,这心里头啊,暖呼呼湿漉漉的。

  大庄说:我听明白了,你算完了,什么叫久旱逢甘霖啊,说的就是你这种老男人。很久很久没动过感情了,突然遇到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能把持得住才是见鬼了。

  佟志说:我跟你说的那都是一种境界,很纯洁、很美好、很高尚的,你他妈的一弄就往下流里带。

  大庄说:甭跟我这儿里格棱,知道什么叫动心吗?就是这男人开始念诗了。我告诉你,我要这结婚二十来年啥经历也没有,遇到这事儿,也肯定瞎菜,可哥们儿久经沙场对年轻貌美小姑娘有免疫力啊!

  佟志猛喝酒:胡说八道你。

  大庄问:你这就不怕文丽知道?

  佟志放下酒杯,说:文丽?这跟文丽有什么关系?

  大庄担心地说:这话让文丽听见,你那老命还想要吗?

  佟志说:我干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啦?我不就是赏心悦目啊,心情愉悦啊,我还不能高兴一点快乐一点?我非得成天拉着脸,活得那么沉重啊!

  大庄说:嘿,这事轮到你了,怎么就是真理了?我坚决支持你这观点。不过,我劝你啊,找乐子啊,抓住青春尾巴什么的,可别碰这李天骄啊。这小女人,不寻常啊。

  佟志说:去,人家是小姑娘,又不是春来茶馆的老板娘。

  大庄说:小姑娘你就敢碰啊,再说她也奔三十了!像这种女人,不会轻易动感情,动了,就要有结果。你要是不想跟文丽散伙,还当你那四个孩子的爹,你趁早离那小女人远点儿。

  佟志说:我我!我操!

  大庄嘻嘻一笑,说:哥哥我该说的可全说了,你好自为之吧……

  佟志和李天骄的事刚刚冒头就有了麻烦。麻烦的外因是文丽得知李天骄不是丑姑娘,而是大美人之后,担心之下找领导要带着四个孩子来三线工作。这当然是文丽想破了脑袋才想出来的策略。因为文丽知道,只要她这样一闹,那么结果只有一条,就是领导会调佟志回来。因为三线不需要带着四个孩子的老师。另外,是文丽没有想到的事,这件麻烦事的内因是李天骄对别人说她和佟工恋爱了……

  佟志自然被某领导叫去交谈,说的就是他和李天骄的事。佟志情绪激动地说:造谣!简直是造谣!你们领导看得清清楚楚啊,我跟小李就是同志关系,有什么不正常的?你们作为领导要做的是辟谣!怎么能跟着起哄呢!

  领导说:佟工,你冷静点儿。这也不是我们的决定,是总厂领导的意思,你先回去一段时间,把家里安顿一下吧!

  佟志更激动了,说:我家里事我会安排好的,我不希望私事影响我的工作!

  领导也有点不冷静了,将调令往桌上一放,说:总厂的意思我们已经告诉你了,这是调令。领导说完往外走。佟志上前抓起调令挥舞着,声音很大:你们不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我决不能走!说着“啪”的一声将调令拍在桌子上。

  领导回头说:佟工,你再呆下去,对你影响更坏!

  佟志态度坚决地说:我没做亏心事儿,怕什么鬼上门!

  领导摇头,说:佟工,别太单纯,人言可畏,这种事儿,说不清的。领导说完走了。佟志气得想撕调令,但一阵风吹来,调令飘到了地上……

  佟志在宿舍里冲着大庄大发雷霆:这蠢女人简直是疯了!

  大庄看着佟志的脸色,不说什么,却问:你准备怎么办啊?

  佟志说:什么怎么办?凉办!爱怎么闹怎么闹,不理她!

  大庄说:这舆论满天飞你真不怕?

  佟志说:我怕什么?我还就不信了这邪能压正!

  正说着,门开了,李天骄站在门外。大庄回头看,李天骄痴痴地看着佟志。佟志看一眼李天骄,对大庄冷淡道:门带上!

  大庄没动门,小心地从李天骄身边绕过。佟志见状,踢一脚椅子要往外走。李天骄斜一步挡着去路。佟志也不看李天骄,说:请让一下。

  李天骄说:我来是……

  佟志并不想听,说:对不起,我有点事儿!

  李天骄仍然不让路。佟志火了,说:这么晚了,女同志到男同志宿舍不大方便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办公室再谈,好吗?

  李天骄听着,眼睛开始湿润,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都怪我!李天骄声音哽咽,哭了。

  佟志心软了,两人拉开些距离站着,那门就那么敞着,佟志只得上前将门关上,人立刻退出好远,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李天骄问:你真的怪我?

  佟志不说话。李天骄又说: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妨碍任何人。

  佟志冷冷地打断,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李天骄泪眼看佟志,说:要不我给你爱人写封信,我向她解释,我们之间什么事儿也没有。

  佟志拿起桌上的调令挥动,说:厂里已经做了决定了。

  李天骄说:我回北京,我找厂领导,找你爱人,我去做工作,你别走。

  佟志慢慢转过头。李天骄痴痴地看着佟志。佟志慢慢地说:我留下不留下有那么重要吗?

  李天骄说:你在这里干得很好,你现在回去就是前功尽弃!

  佟志淡然地说:别这么关心我,成吗?

  李天骄说:我向你保证,如果你留下,我以后决不再关心你!慢慢转身往外走,拉开门的时候,轻声说:明天见。

  佟志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大早,佟志和大庄提着行李匆匆上了车。一夜未睡的佟志面容憔悴,大庄想说什么,一看佟志那样子,也不说了。大庄拍拍佟志的肩膀,还是一句话没有,他下了车。

  车慢慢驶动了,佟志茫然地看着车窗外,突然愣住了。李天骄疯狂奔来,拼命挥手……

  两天后,佟志鼓着怒气回了北京的家,一边往桌上放东西一边摔摔打打的。文丽一进来就关上门,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

  佟志猛地转过身,怒道:你想干什么?

  文丽不怒反而笑了,说:你干的好事你还有理了!我看你去那三线别的本事没长,这脸皮倒厚了一尺!还有脸穷横!

  佟志大怒,喊:我他妈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啦?

  文丽冷笑,说:还好意思说!你那大照片都传遍全厂了,谁不知道有个大美女李天骄缠着你佟工啊,丢人!

  一听李天骄这名字,佟志更怒了,说:人家小李怎么你了?啊?人家刚毕业的小姑娘……

  文丽冷笑说:还小李,还小姑娘,真够肉麻的!

  佟志瞪着眼睛说:我告诉你再胡说我扇你啊,我他妈干什么了,你这么撒泼放野的。

  文丽立刻扑到佟志眼前,说:你扇,你扇,你扇一个试试你!

  佟志往退后,说:你真疯了!

  文丽说:我是被你气疯的!

  佟志心软了一点,说:我跟她干什么了,你不依不饶的,啊?我告诉你我连她的手都没碰一下。

  文丽说:你没事儿我一提她你激动成这样?没碰她手?碰她心没有啊!

  佟志气得语无伦次,说:你胡说!胡说八道!

  文丽逼问:你要真那么襟怀坦白,你干吗回来?

  佟志说:你当我爱回来啊?我告诉你,我一天也不想见你这副恶毒的嘴脸!佟志说完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嚷:你恶毒透顶你!

  文丽恨声说:你以为我爱看你副嘴脸哪?丢人现眼!

  佟志猛回头,瞪住文丽,然后回头,猛地推门出去。门外,佟母和四个孩子黑压压站成一片,看着佟志。佟志也不理会,径直走出家门。

  佟母推燕妮,说:你爸爸最疼你,你去喊他回来!

  文丽在屋里吼叫:甭理他!爱干吗干吗,有本事别进这个家门!

  燕妮发一下怔,箭一样冲出了房间……

  文丽已经热泪长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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