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丽躺在床上,肚子隆起老高,瞪着天花板,她又一次怀孕了,那是公元1962年的冬天。
这一天一大早,佟志手忙脚乱地给在床上揉眼睛的燕妮穿衣服。燕妮爬起来,跳下床要在尿盆里撒尿。床上的文丽急了,说:大白天用什么尿盆啊,去,上厕所尿去。
燕妮拉开门就要往外跑。
文丽又喊:穿上衣服。又冲佟志喊:你怎么当爹的?什么心都不操啊!
佟志抓着燕妮的小棉袄就往外跑,把燕妮拉回来,边给燕妮穿衣服边抱怨。燕妮跳着脚边喊冷边喊尿了尿了。
文丽急了,蹒跚地下了床,怕燕妮尿裤子,还是叫燕妮用了尿盆。然后就叹气。
佟志说:有什么呀,老北京人都住胡同大杂院里,谁家还没个尿盆,每天不得倒尿盆涮马桶,就你臭毛病。说着,佟志出去倒尿盆去了。
佟志回来弯腰替文丽穿鞋,文丽的脚肿得老高,穿不上鞋。佟志按着文丽的脚,抬起头看着文丽挺着的大肚子,心里疼了,嘴上却说:你穿我那双44号的鞋得了。你的脸也浮肿了。你这次跟上次不太一样,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文丽突然得意地说:当然不一样,这回是小子!和丫头片子能一样嘛!
在床上玩的燕妮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父母。佟志赶紧抱起燕妮,放到地上,说:出去等爸爸。燕妮跑出门。佟志接着说:燕妮大了,听懂人话了,以后这重男轻女的话别当孩子的面说!
文丽说:谁叫你提起这事儿呢,高兴就说呗。
佟志说:得得得,儿子,就是儿子!你小心点走好。
大庄在筒子楼走廊里看见文丽,说:嗨嗨,我看啊,这次你准生个小牛犊子。
文丽笑着想转身让路,身子晃了晃,吓得大庄伸手上前,喊着:我的姑奶奶,你可不能摔着。
文丽说:去!你当我是病人啊!
大庄玩笑说:就你这分量,真到上产床那天,没个起重机恐怕不行。大庄又笑了笑说:哎,你说这儿子有啥好啊,能吃能闹的。一天到晚鼻青脸肿的,我天天骂我老婆!你说我咋就生不了个闺女呢。
随后过来的佟志瞪了大庄一眼,说:你就显摆吧。
燕妮在后面推着妈妈的腰,佟志在一旁搀着文丽,文丽蹒跚前行,走过的人看着都乐。快到医务室时,燕妮说:妈妈我推不动啦,小弟弟什么时候出来呀?
文丽答应着说:快啦快啦。
燕妮松了手,文丽也停下来,抬头看看天,白晃晃的太阳直刺人眼,文丽觉得一阵天悬地转,身体一晃,不自由主朝旁边要倒。幸亏佟志没有松手,赶紧扶住,吓得说不出话了。佟志扶着文丽进了医务室,又把燕妮送到托儿所,回来接文丽。他扶着文丽散步,说:这回行,林医生也说是儿子,你高兴吧?
文丽问:难不成你不高兴?
佟志嘿嘿笑,说:咱还是回家吧。
文丽点点头:行,该回家喝铁剂了。
佟志扶着文丽回了家,文丽坐下来,捧着医务室拿回的铁剂喝,喝一口呕一口,她忍不住了说:跟吃铁钉子一样,你说咱儿子那把会不会变成铁钩子啊。文丽说着笑了。佟志却不能开心,因为医生说文丽缺营养,家里没东西给文丽吃。佟志要往外走。
文丽问:你去哪儿?还拉个脸,给谁看啊!
佟志说:儿子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吃什么呀?
文丽说:不就没鸡蛋嘛,我还不爱吃呢。我现在闻不得鸡蛋,跟鸡屎一样。呕……说着文丽要吐,佟志赶紧端过小盆。文丽只是干呕了几声。
佟志说:老婆,这回生了带把的就别再生了,我不是怕麻烦,我是看你受罪就跟看革命烈士受刑似的,我这心里翻江倒海受不了哇!
这时庄嫂拿个纸包推门进来,一进门文丽就闻到一股味,赶紧说:关门关门,什么味儿啊?
庄嫂赶紧关了门,可是味儿更大了。
文丽说:开门开门,你手里东西味儿吧?什么呀?文丽又要呕。
庄嫂赶紧说:我老家来人带来点羊骨头,分给你们点,这骨头补钙孕妇喝最好了。
文丽干呕着直摆手。庄嫂尴尬了,看着佟志。佟志赶紧接过来出去。庄嫂关上门,过去轻捶文丽的背。
文丽难受地说:哎哟我的妈呀,呕死我了,这回这个东西比燕妮能折腾,生下来就叫他折腾鬼!
庄嫂扶着文丽坐下,一眼看见文丽床上摆着小衣服,抓起一件,是男婴服,问:你自己做的?
文丽说:这是我大姐儿子小时候的衣服。咱不是没钱买新的嘛!文丽说着拿起那些小男孩的小衣服,满脸欣喜。
庄嫂说:听佟子说,林医生都说你这回肯定是儿子。
文丽憋不住笑,但强作自然,说:嗨,其实新社会生儿生女都一样,我不过就是想给燕妮找个伴,你说姐姐带着弟弟多好啊!
庄嫂拿起小衣服看着,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可真是羡慕你,都说闺女是妈的小棉袄,你说咱以后老了,要是跟媳妇合不来,老头子又没个正形,没个闺女守着,这日子可咋过?
文丽说:你还能再生啊!
庄嫂叹息道:就大庄那号荤素不论的主,生不了闺女!
文丽听了就笑了。
庄嫂压低声音问:你说是不是男的特强就生小子啊!
文丽不爱听这个,立刻变脸说:我没研究过,我不懂!庄嫂看出文丽不高兴了,撇撇嘴出门走了。
在筒子楼走廊里,已到了晚上,佟志端着羊骨头汤问庄嫂,怎么才能去掉羊汤的膻味儿?
庄嫂懒懒地说:羊骨头就这味儿,没味儿还有营养吗?这东西现在多宝贝,我说家里有孕妇,人家才给捎几根。还挺挑的。佟子你不能由着文丽的性子来,这可不是任性的时候。庄嫂拉着脸边说边走,就进了水房。
佟志一下子干瞪眼,见大庄过来,佟志悄声说:你老婆这说话越来越绕脖子啦,这么老实的女人跟你都能变坏了,可见你多不是个东西!
大庄一脸暧昧,说:我老婆老实啥,你看见啦?
佟志给了大庄一拳,大庄一脸坏笑。佟志端起汤进了自己家的门。文丽正在收拾东西,也不抬头,说:事儿了巴叽的,真讨厌!
佟志愣了,问:说我呢?
文丽说:你也一样!一天到晚没个正经,要不她敢那么跟我说话?
佟志问:谁?说什么了?
文丽说:你说说什么了?
佟志说:得得,我多话!吃饭吧!
文丽那儿还没完,叨叨着:跟素质这么差的人住邻居够倒霉了,还一天到晚打得火热。
佟志坐不住了,刚想发作,看着文丽的大肚子,又忍了,搂过文丽,说:你这一天到晚牢骚满腹,不怕你儿子小心眼儿,回头成个娘娘腔,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文丽不说话了,抬头瞪佟志,说:以后别老跟大庄他们说家里床上那点破事儿,再让我知道,非扇你!
佟志把文丽往椅子上按说:扇吧,可劲扇。哎哟,我这皮还真痒呢!
文丽气哼哼屁股挨着椅子边坐下,肚子顶着桌子,人没感觉,差点顶翻桌子。佟志赶紧去扶,又差点撞翻折叠桌,一通手忙脚乱,一屁股就坐地上叹气说:老婆,干脆我钻你肚子里,和我儿子做伴吧。
文丽笑了,敲丈夫的头,说:美得你!
文丽终于喝了羊骨头汤,也没作呕……
佟志下班后陪文丽在小路上散步,燕妮跑前跑后的,绕着妈妈的肚子跑,有人走近了,就冲人嚷嚷:别碰着我的小弟弟。
佟志和文丽在商量是不是给燕妮办全托的事,因为文丽带不了燕妮了。佟志说:送全托吧,大庄家小子一岁就全托,省心。
文丽说:我舍不得,要不,跟我妈说说,放我妈家吧。
佟志说:你妈是典型的重男轻女,肯定不会同意。
文丽说:我妈最疼我了,我大姐二姐俩儿子都是在我妈家长大的,我放几个月怎么就不成,你别挑拨离间啊。
佟志说:你说每次去都两手空空,我这脸是真没地儿搁了。
文丽说:四川人就是心眼小,我妈什么时候嫌弃过你空手了,每次回去都跟我说,让佟子别带什么东西,大家日子都不容易。
佟志说:那是说给我听的,你还当真了。
文丽说:我妈实诚。
佟志说:你妈还实诚?
文丽说:就你这样不实诚的人才看着别人都不实诚。文丽突然瞪大眼睛。佟志也瞪大眼睛。文丽突然弯腰,说:哎哟,上厕所。快快!
佟志慌里慌张,说:生什么儿子啊!你现在一天能上一百回厕所……
到了文家,文丽得意洋洋地往院里走,佟志跟在后面手里空空,臊眉搭眼的。文秀迎出来,赶紧上前搀住文丽,说:哎哟,几天不见,这肚子又大了一圈。查过没有?是不是三胞胎啊?
文丽笑着说:那我可赚大发了,三个都是儿子最好了。
文秀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儿子女儿的,不都一样嘛!
文丽说:少坐着说话不嫌腰疼啊,你要跟我一样,你还好意思住家里?
文秀说:女儿多好啊!妮儿,大姨抱抱,大姨最疼妮儿啦。
文母眯着眼睛在织毛线,文丽挺着肚子进来。文母抬头瞅一眼,问:听见你进来了。预产期什么时候啊?
文丽说:快了!她走过去,凑到母亲跟前问:这织的什么呀?
文母说:给你大姐那大小子织条毛裤,这眼神也不济了,凑合着织吧。
文丽心中不高兴了,但不能表现出来,接过毛线活儿,说:我来吧。
文母说:你笨手笨脚的,别把两条腿织一块去。
话是这么说,文母还是松了手,下地活动着发麻的腿儿。她看一眼文丽那大肚子,说:你面色可不太好。
文母从床头摸索半天,拿出个点心盒子,打开来,挑出一块蛋糕放到文丽手上,说:这是人家送你爸的,吃了吧。别让那几个孩子看见,都跟小狼似的见了吃的就没命。
文丽看了一眼,还是放回盒里,说:给我爸留着吧,我没事儿。
文母瞅一眼女儿,轻声说:当妈不容易吧?
文丽不说话,低下头,笨手笨脚地织毛裤。
文母说:这回再生个大胖小子,可够你受的,男孩可比女孩淘多了,想想都替你愁得慌。
文丽说:妈,你看我这回不会错了吧?
文母起身,围着女儿转转,点头说:你大姐二姐那会儿和你真是差不多。这女人啊,还是得有个儿子,别跟你妈似的,老了老了,孤家寡人一个。
文丽说:妈,你这说的什么呀!
文母拿出条小围脖说:这剩点线,本来想给燕妮织副手套,可忘记怎么织了,就织了条围脖,上托儿所别冻着。文母说着起身,满屋子找外孙女:妮儿在哪儿呢?看看去。
文母蹒跚着往外走。文丽瞅着母亲的背影,心里发酸。
吃饭的时候,文母把一盘渍酸菜放到文丽面前,文丽吃一口不想吃,筷子杵向一盘腌辣椒。
文慧盯着文丽,说:哎,还是想吃辣的啊?
文丽怔了一下,筷子立刻杵向酸菜,说:谁说的,我这天天吃酸菜,吃得直冒酸水,我想换个口味,一见酸的我就烦。
没人知道文丽说了假话,她大口吃酸菜吃得直恶心,但满脸带着假笑。
文母说:回头把咱家晒的那杏干拿点回去,泡水喝,也好着呢。
文慧还想说什么,文丽转移话题,说:妈,你说我这高血压有事儿吗?
文母说:女人生孩子都血压高,我生你们几个,还有死去的那俩,血压都高。那时候也没人量,反正是头晕、脚肿,跟你现在一模一样,生产的时候也顺顺当当的,生完孩子就没事儿,你说这事儿也怪。
文秀说:也不能太不当回事儿吧,你不还有两回难产吗?
文母说:也不能算难产,才几个月就掉了。
文丽说:医生说是子痫,听说过吗?
文慧快言快语,说:是不是癫痫一种啊?
文丽说:你才癫痫哪!不盼我好是吧!
文母说:现在医疗越发达,名词越多事儿也越多,这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最自然不过了,怎么会有那么多名堂呢!
大家一时无言了。而文丽到走时也没说出希望文母帮着照顾燕妮几个月的话。文母的表现也就说明问题了,男孩给织毛裤,女孩给织围脖。这也使文丽做了决定,把燕妮送全托。
文丽生儿子的过程中,出现了一次危机,是意外造成的,起因是吃了一顿爱吃的饭。
那是从文家回来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文丽在走廊里做饭,手里拿着把酸杏干愣往嘴里送,吃一口呕一口。她不想强迫自己吃酸的了,碗架柜上摆着现成的辣椒油罐。她放下杏干,拿起油罐,拿把小勺剜出一点,就往嘴里放,刚吃一点,身后有脚步声,文丽吓一跳,赶紧放下,但嘴角还有一抹辣椒油。
庄嫂一眼看见文丽嘴角有辣椒油,就盯着文丽的嘴看。文丽下意识抹嘴,手上一抹红油,文丽尴尬地说:做饭啊?
庄嫂盯着文丽的嘴巴,说:我怀我儿子的时候口味儿不一样哪,有时想吃酸,有时候想吃咸,有时候还真想吃辣的。
文丽认真地问:真的?
庄嫂说:你现在到底啥口味儿?
文丽立刻说:嗨,也没什么胃口,有什么吃什么呗,主要还是想吃酸的。文丽说着把杏干往嘴里放,嚼半天咽不下去,差点呕出来。
庄嫂说:哎,杏干有啥营养?去我屋吧,我炖了黄豆猪蹄子贼有营养,我给你整一碗。
文丽说:你可真有办法,哪儿弄的这些个稀罕物?
庄嫂说:嗨,还不是大庄,当个钳工,帮人修修这个弄弄那个,人家也没钱,就送点东西。
文丽说:大庄还真能干!
庄嫂说:那都是小聪明,比不得你家佟子,佟子早晚要有大出息。
文丽说:都三十了,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庄嫂说:可不能这么说,没听人说大器晚成吗?我看佟子脸上挂相,能当大官,至少车间主任吧。
文丽说:得了,我可不指望他当官,能有个两间房,家里有厕所、有厨房,我就烧高香了。
庄嫂说:你这要求咋跟我一样呢,我还以为你们知识分子怎么也得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呢。
文丽就笑了,跟庄嫂去了她家,吃了一顿黄豆猪肉,放下碗说:哎哟!可真吃饱了,动弹不得了。庄嫂你害我啊!我这又得胖五斤,回头生不下来,我找你算账。
庄嫂笑着说:看着胖其实都是水,孩子一生下来就回去了。
文丽要起身,怎么也起不来,扎着手直叫。庄嫂笑着扶文丽。文丽像小山一样移动,笑着说:你家大庄说生的时候得用起重机吊我。
庄嫂说:大庄那张嘴没句人话。
文丽走两步,走廊外庄嫂烧的开水扑出来了,吱吱响,文丽推庄嫂说:水开了,快去,松手吧。
庄嫂松了手,匆匆开门走出去,从炉上取下水壶,往暖水瓶里倒。屋里的文丽慢慢往外走,走几步,突然头晕,赶紧扶住墙,一把没扶住,踉跄一下,这下天旋地转,朝着身边乱七八糟的家什倒了下去。庄嫂水灌了一半,就听屋里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吓得水壶差点掉地上,赶紧放下。“咣”的一声推开门,接着就是一声尖叫:文丽……
佟志疯狂地跑进医院急救室,急救室外文秀已经等在那儿。她拦往佟志说:你别急,大人孩子都没事儿,就是血压高。
佟志长出一口气,腿立刻软了,靠着长椅出溜着坐下来。急救室的门打开,一个戴口罩的医生走出来,佟志和文秀赶紧迎上前,佟志问:怎么样?医生。
医生说: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佟志说:爱人啊!
医生说:现在血压是降下来了,不过你爱人是子痫前期症状,还是挺危险的。
佟志眼睛瞪得斗大,说:那你有什么办法?
文秀也急切地问:医生,我妹妹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医生说:产妇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目前要确保产妇和孩子平安,最妥当的办法就是提前剖腹产。
文秀说:我看行,我老二就是剖腹产。
医生说:你们跟产妇商量一下,如果同意,下午就可以安排手术。
佟志还愣愣地没反应过来,文秀已经一连声说:谢谢谢谢,我们马上跟我妹妹说。
病房门打开,文丽躺在产车上被护士们推进来,佟志和文秀紧跟着,佟志踮着脚尖透过护士看产车上的文丽。文丽微闭眼睛,脸色惨白。佟志急得额头直冒汗。车到病床旁,护士拉着文丽问:病人家属呢,帮把手。
文秀熟门熟路过去抓住文丽的胳臂,佟志傻傻的不知道什么意思,护士瞪着佟志,说:搭把手啊!佟志赶紧扶住文丽身体。护士喊道:一二三用劲儿!
几个人一起用劲,佟志瞪大眼睛说:轻点轻点。哎哎,那头小心小心。佟志急着去护文丽的头,不提防自己这边松了手,文丽的脚重重磕在床沿上,疼得哎哟一声睁开眼睛。吓得佟志不敢动了。护士一把推开他,利手利脚将文丽安置妥当,然后把手术自愿书塞到佟志手上。护士说:赶紧商量一下给医生回话,做手术要预约的。
佟志坐在文丽床边,看着文丽,一时说不出话。文秀见状过去,用手巾擦擦文丽的脸,轻声说:你们商量一下吧,我的意见还是赶紧做了吧,命要紧!我先出去了!文秀出了门,轻轻关上门。
佟志一个劲揉文丽刚才磕疼的脚,问:还疼吗?
文丽拉着佟志手,说:没事儿。
佟志说:你吓死我了!大夫说让剖腹产!这是什么意思?
文丽解释说:就是把子宫切开,把孩子提前拿出来。
佟志忙问:那疼吗?
文丽白了佟志一眼:当然疼。
佟志说:可是,大夫说要是不剖腹,你和孩子都不安全。
文丽皱了下眉不说话了。
佟志说:还是做了吧。
文丽说:你说,这刀子下去,碰着我儿子怎么办啊?别说碰着头啊脸的,就碰着那小把儿也是一辈子事儿啊,我不想冒这个险!
佟志说:可大夫说……
文丽说:大夫又不是我儿子的爹妈,听谁的呀!再说了,多疼啊!
佟志劝道:说实话了吧,你大姐就做过剖腹产,我看她家老二也挺好的,你呀就是怕疼,到时候我陪着你,我给你讲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人家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都不怕,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
文丽推佟志,说:去去去,上党课哪!我不做!
佟志说:你,你这么大人胆儿怎么比燕妮还小啊?你怎么当妈呀?
文丽摇头道:就不!
佟志说:不会太疼啊,打麻药呢!你这人,你怕疼你要什么儿子啊,你可真是的。
听见两人高声说话,护士推门斥道:吵什么吵?病房要保持安静,吵架回家吵去!
佟志赶紧点头说:护士同志,我们不是吵架,是商量事情,工人阶级嗓门高一点,注意注意。
文丽笑了,说:又不在你身上拉一刀,你一个劲儿唱高调!
佟志说:前年我割阑尾也拉一口子流好多血呢,我哼一声了吗?有什么呀,就你事儿多。
文丽说:拉阑尾刀口才多大,我大姐剖腹产刀口我看过,这么长,吓死人!文丽比划着。
佟志笑说:谁看得见啊!
文丽说:你看得见啊!
佟志一愣笑不出来了。
文丽又说:那会儿我检查身体,连大夫都说我肚皮多光滑,多漂亮啊,拉那么大口子,跟条长虫一样,丑死了,杀了我也不拉!
佟志说:过一段时间就好啦,你看我肚子那刀口现在根本就看不出来了。
文丽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们家遗传瘢痕皮肤,我划个小口子都留疤拉呢,不信你看你看。文丽说着吃力地翻身,要撩裤子,让佟志看小腿上凸起的划痕。
佟志按住文丽哭笑不得,说:老婆,你是要命啊还是臭美啊!
文丽说:我大姐说她做完手术都一年了,我姐夫也不想碰她,说一看那刀口就没情绪。说黑了灯不看吧,还不行,一挨着刀口就软啦。我姐夫那么老实人还那样,要搁你,还不得找个狐狸精气我啊。不做!打死我也不做!
佟志说:你可真是,你让我说什么好,你怎么净说孩子话呢。
文丽说:不做不做就不做!文丽说着气喘,佟志赶紧帮着捶背。文丽撒娇,道:你再气我再气我!
佟志说:可那也得听医生的不是。
文丽瞪着眼说:我不签字,谁也甭想碰我!
佟志无奈地说:好好好不做不做!哎哟,我怎么娶这么个活祖宗唉!
文丽笑了。就这样,文丽出院了。医生告诉佟志,吃降压药对产妇对胎儿都有不良影响,现在也只能开些中药安胎的。主要还是注意休息,营养要跟得上,一定要小心,一旦有什么不好,赶紧送医院。
这一次危机并没有过去,但日子还照常过着。佟志着急了几天,见文丽稳定下来,也就放心上班了。可是,大白天炉子熄了,把文丽冻醒了。等佟志蹑手蹑脚地走进屋,一进门傻眼了,文丽在床上缩成一团,身体还在哆嗦,佟志赶紧走到煤炉子前拿起水壶一看,愣住了,火早就灭了。文丽见佟志回来,挣扎着坐起来,挺着个大肚子要下床,头却一晕,一头朝床下栽去。
这样,文丽又回了医院。直接挺着大肚子上了手术车,手术车轰隆隆推进产房,门慢慢关上了,文丽的尖叫声被挡在门内。
佟志一脸茫然,人似乎傻掉了,是因为医生的话。医生一脸严肃地告诉佟志:产妇是典型高血压综合征导致子痫,严重会导致抽搐、昏迷、心力衰竭和肾功能衰竭,如抢救不及时,可能导致孕产妇或者婴儿死亡。佟志做了决定,儿子不要了,保大人……
然而,文丽和孩子都保住了。生产后的文丽躺在床上,还在昏迷。佟志用毛巾给文丽擦脸,擦得挺尽心。佟志擦脸擦到文丽的眼睛时,格外小心。文丽眼皮动动,慢慢睁开了。文丽看着一个胡子拉碴的小老头坐在自己床边,手里拿着毛巾,眼睛湿润地看着她。
文丽怔怔地问:你谁呀,我爱人呢?佟志拉着脸,瞪着文丽不说话。文丽慢慢认出了佟志,又惊又难过,说: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佟志笑笑。文丽接着转头四下张望,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呢?
佟志回过头看着文丽,还是没说话,一屁股坐下。正巧护士匆匆进来,手里抱着孩子。文丽赶紧伸手说:让我看看我儿子!
护士一脸平淡,说:是个女孩。
文丽的手停住了,盯着护士,嘴哆嗦着说:不可能!
护士打开襁褓,文丽看一眼立刻推开,说:肯定弄错了,我生的是儿子,肯定是儿子。
护士说:你这个同志,怎么可能错了啊,今天下午就你一个产妇!
文丽尖声叫着:我是儿子,我要我儿子,我儿子哪?
护士说:你声音小点儿,吓着孩子了!
文秀赶紧接过孩子,抱着走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文丽和佟志,文丽痛哭着说:肯定搞错了,肯定,佟子,你去找医院,看哪个王八蛋抱走了我儿子!
佟志也快崩溃了,吼着:你混啊,蠢啊,儿子儿子!什么狗屁儿子你命都不要了!
文丽被吓住了。护士听到佟志的声音也吓了一跳,赶紧推开门,一见那架式,又关上了门。文丽愣着,抽泣着:我儿子……
佟志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也不擦,也不回头,嘶声喊着骂文丽:你个混女人你,你要死了,燕妮怎么办?我怎么办?混蛋!不许再提儿子了!
文丽回到筒子楼的家里,那时开春了,阳光很好的时节。孩子放在摇篮里,文丽躺在床上,佟志伏在桌上写东西。
文丽问:真要送奶奶家吗?
佟志回头说:你这身体能带两个孩子吗?
文丽问:孩子长大了,不会恨我们吗?
佟志说:送奶奶家又不是送孤儿院,怎么会恨?
文丽无语了……
窗外黑黢黢一片,人们都已进入梦乡。黑暗中的文丽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佟志的呼噜声终于停止,人醒了,不禁问:怎么?疼吗?
文丽还在生气:全都是骗子,早知道我不是儿子,都骗我!
佟志安慰道:这事儿谁能事先知道啊?别胡思乱想了,把身体弄好了,来日方长啊!
文丽提高了嗓门:谁跟你来日,方什么长!不生了,天王老子也不生了!
佟志忙说:不生好,不生好,咱做结扎去!
文丽一抬身,看着佟志:做就做!你做!
佟志说:我?好!我做!
六十年代初的大饥荒终于过去了,但是普通人家的日子依旧不太好过。这一天是礼拜天,佟志吹着口哨经过车间。大庄从后面追上来。佟志问:怎么一到礼拜天加班就能看见你呀,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啊?
大庄说:你小声点,你傻呀,我就有猫腻能在车间里搞吗?没听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啊。
佟志一笑,说:我看你连兔子都吃,还窝边草呢!
大庄说:我老婆这几天闹心,我为躲她才加班的。
佟志说:你老婆一有事儿你就往车间跑,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以车间为家了。
大庄赌气地说:我要真能拿车间当家,我真不回家了,回家有啥意思。
佟志注意了,问:你们又怎么了?
大庄说:没事,就是没事才没意思。
佟志教训说:我看你是刚吃几顿饱饭撑的。
大庄反击道:你热爱家庭热爱老婆,怎么也加班啊?
佟志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工作需要!你能跟我比吗!
大庄暧昧地捅捅佟志的腰部,说:你老婆这些日子越来越滋润,你这小腰可又塌下来了,怎么着?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滋味尝着了?
佟志说:谁三十啊,我老婆二十九,大姑娘一样!
大庄嘻嘻笑着,说:说你怎么生不了儿子哪,这女的那事强了就不生儿子。
佟志脸上挂不住了,黑下脸说:低级趣味啊你!
大庄给了佟志一拳,说:装什么孙子呢!
佟志回身还了大庄一拳,转身走了。
大庄笑着走几步,回身说:哎,我老家带粮食来了,厂里卖大米我不要了,你要了吧。
佟志说:不要!
大庄说:不要不要吧,给别人啦,你别后悔啊!
两人分头走几步。佟志不回头,又吆喝一声:给我留着!
大庄嘿嘿乐着。
文丽真的时髦了,仍是一头时髦鬈发,穿了件布拉吉,得意洋洋地往家走。筒子楼门前庄嫂和几个岁数差不多,但打扮远比文丽老气的女人在聊天,老远看见文丽过来,都愣一下。
一个女人说:那谁家闺女呀?那么漂亮。
另一女人说:看着眼熟啊?
庄嫂嫉妒了,说:什么眼神啊,那不就是文丽吗,烫个鬈发就不认得了?
说话间文丽已经走过来了。一个女人打招呼说:是文老师啊,打远一瞅还以为老杨家读大学的大闺女回来了呢!另一个女人说:还是年轻生孩子好啊,瞧你这体形一点也没变啊,今年二十几啦?
文丽笑得合不拢嘴,说:嗨!什么呀!
庄嫂说:可不,文老师和我同岁吧,我一过三十啊,人看着都叫我大妈了。
其他女人说:都三十了吗?真看不出啊!
文丽笑笑说:我生日小,还没到三十呢。
庄嫂说:咱俩生日差不了几天,要搁我们那块儿,咱虚岁都三十二了。
文丽心里有气了,但脸上仍带着笑,说:我可不能跟你比,在你们老家,你都快当奶奶了吧?
庄嫂愣一下。文丽转身走了。
文丽在做晚饭,庄嫂那边做的菜香味扑鼻,文丽成心不理。佟志和大庄一前一后进来,佟志老远就闻着味儿,说:哎哟,这香啊,谁家炖排骨了吧?肯定是我老婆!我老婆知道我最爱吃排骨。
文丽已经端着菜进门了。佟志三步并两步赶紧过去揭开锅盖,一下大失所望。锅里一锅煮得软塌塌的面条,飘着几片西红柿,表皮上浮着几滴香油。
大庄探头看看,得意得不行了,说:我徒弟的老婆是肉店的,走后门买了一大扇排骨。走,到我家喝几盅去。
佟志正要抬步,文丽掉头瞪着佟志,佟志摇了摇头。
庄嫂那边故意大声喊道:排骨煮烂了啊,再不吃,可给狗吃了。
文丽拉着脸,关门时用脚一踢,声音很大。走开几步的大庄惊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庄嫂那边声音更响:看什么看?人家不乐意看你,你还偏热脸蛋贴冷屁股,你有病啊?
大庄眉一皱冲老婆做一扇巴掌手势。庄嫂立刻没声了。
佟志家里,文丽边盛面条边说:不就吃顿排骨嘛,你看她满世界炫耀的,好像吃满汉全席似的!真是农村人!
佟志说:你这思想意识不对头啊,一口一个农村人,小心被人听见开你思想会!
文丽说:外边不能说家里还不能说了?你让我憋死啊!看不过眼,我就要说!文丽一边捣着碗里的面条,一边恨恨地又说:让她吃肉让她吃肉,吃成肥猪才好!
佟志看着文丽:哪来的深仇大恨?
文丽说:是她惹我的。
佟志做出一副头疼状,说:唉,真是哪有女人哪的是非就多!别再提了好不好,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文丽把碗往佟志面前一说:吃吧!
佟志看着面条直倒胃口,说:老婆,咱家没肉票了吗?
文丽说:早没了。
佟志眉头紧锁说:今天才18号,这后半个月怎么过啊?
文丽说:什么怎么过?那前两年怎么过的?这刚有面条吃就要吃肉啦?真够贪心的!
佟志说:哎,那人家怎么就天天有肉吃啊?
文丽不高兴地说:你去她家吃去!
佟志白了文丽一眼说:又来劲了啊!
佟志吃两口放下了碗。文丽看着佟志碗里的面条,说:要不,我去买点熟食去。
佟志站起来说:还是我去吧。佟志去翻抽屉,翻半天,只有几毛钱,就问:钱呢?
文丽说:在工资袋里呀。
佟志翻工资袋,看看没有,不放心又倒了半天,一张纸也没有。佟志真急了,说:这才几天啊,两人工资全没了!你这日子怎么过的?
文丽不信,赶紧跑过去,也翻工资袋,傻眼了,说:这不可能呀!咱俩工资我全放进去了。
佟志瞪着文丽,还没张口,文丽先发制人,说:都怪你,坐什么三轮啊!还买冰棍!
佟志不服气地说:那你呢,谁没事儿大老晚的不在家呆着跑剧院看什么芭蕾舞啊!那去了不得花车钱啊,还喝汽水不是钱啊?还有你这烫的头不花钱吗?你这布拉吉,都够吃顿西餐了。
文丽火了,说:我头是我同事的爸给烫的,跟你板寸一个价,这布拉吉是我大姐给的料子,我求人做的。我像你啊一个月能抽十条烟,那烟钱够买两袋大米了!
佟志不满地说:你夸大其辞吧,我给你算算你一个月消费多少。你看看你雪花膏、香皂、花露水、高跟鞋这得多少钱?还有这床单啊枕巾啊,那厂里发的怎么就难看了?非要买这提花的。还有还有,你说你洗脸洗头发怎么就不能像人家女人用个蛤蜊油皂角胰子什么的,还非什么海鸥牌洗发膏,还非柠檬味儿的,那橘子味儿怎么啦?你说你这资产阶级趣味可真是害死人了。
文丽越听越气,拿起洗发膏雪花膏之类的玻璃瓶,大声说:你再说我现在就砸了它!
佟志幸灾乐祸地说:砸吧砸吧,我又不用。
文丽说:砸了我再买,买更好更贵的,反正我自己挣钱自己花,我可不像高淑贞,我谁也不靠谁也不求!
佟志有点生气了:你这话就叫混账话,那孩子谁养啊,你是不是孩子妈啊!咱们都两月没给我妈寄钱了。我这儿正想辙呢,你还说这种王八蛋的话!难怪人家说你的心根本就不在家里!就知道赶时髦,装年轻!
文丽举着的玻璃瓶子慢慢放下,收拾起自己的这些细软,划拉划拉弄成一堆。
佟志见了奇怪,问:干吗呀?
文丽说:卖了去,换钱,给你妈家寄去!
佟志说:你用过的谁要啊!
文丽声音忽地拔高八度,说:那你说怎么办?一天到晚就知道说我说我!
佟志看着文丽马上要哭的架势,不敢说话了,上前把那些东西归置到原位。文丽眼泪还是下来了。
佟志说:还没说你几句,猫尿又下来了,多大了,动不动就哭,闹心不闹心啊!
文丽委屈地说:你今天算是说实话了吧!
佟志说:我一直说实话啊。
文丽说:你嫌我浪费,嫌我装年轻,嫌我不关心孩子,嫌我这嫌我那的,干吗不早说,干吗骗我生俩孩子,我告诉你,我要没这俩孩子,我……
佟志沉下脸,说:我给你俩嘴巴啊!说说就没个正形了,你平时花钱没个计划,我早就想说了!再说不吃肉我可没劲,你别埋怨我啊!
文丽还在不依不饶,说:嫌我没计划,你计划个我看看。
佟志说:行啊,以后我管钱,我每天给你一份财务报表。
文丽把手里那点钱往桌上一拍,说:成,你管吧,这月就这么多钱,怎么过吧!
佟志把钱拿在手上掂量着,又把钱一扔说:你把钱花完了让我收拾烂摊子啊。这个月就这么着了,下个月我再接手。
文丽说:那不行,要不你就全管,要不就别管。
佟志看看文丽,把钱全塞回文丽的兜里说:得得得,财迷,你管就你管,你说怎么办吧。
文丽说:以后再说!
佟志叹了口气……
文丽在筒子楼水房里洗东西,旁边两个妇女也在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庄嫂进来,一脸喜气,烫着和文丽一样的头,身上居然也是一身和文丽一模一样的布拉吉,连面料都是一样的,紧紧绷在身上。
文丽一看,立刻沉下脸。庄嫂却像没事儿人似的,把盆往水槽上一,大着嗓门和两个女人聊上了。
一个女人说:庄嫂今天可够漂亮的,这发型这布拉吉真漂亮,是照着文老师的样子做的吧,远看还以为是文老师呢。
庄嫂美滋滋的。
文丽气得咬牙切齿,想走,可没洗完,打开水龙头,不理会。
另一个女人说:庄嫂,这几天看你忙进忙出的,忙什么呢?
庄嫂说:上班呀!
文丽一愣,看庄嫂一眼。
两个女人都问:庄嫂找着工作啦?
庄嫂说:其实想找工作挺容易的,老些单位要我啦,我不得挑个离家近,工资差不离点儿的嘛。这个单位啊还不错,工资福利待遇啥的都挺好,离家还近。我这都去了半个礼拜了,单位领导啥的对我都挺满意,我也知足了。那啥,文老师,我还想……
文丽不回答,端着没洗完的衣服走出了水房。庄嫂得意地回头冲着俩女人又说:我一个月工资也不老少呢,不比小学老师差多少。
两个女人又问:是啊!到底啥工作啊?
庄嫂说:食堂管理员啊!
两个女人惊呼: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肥差啊!
这话文丽听见了,更生气了,进了屋就翻箱倒柜找衣服,找着了,一屁股坐下,开始狠狠弄自己的头发。
佟志在床上抬起头问:又干吗?瞎折腾啥?
文丽说:土包子学我,我烫什么发型,她学什么发型,你说她那水桶腰,也一身布拉吉,也不怕人笑话。我告诉你啊,你赶紧的,要房子去!和这种小市民真是一天也住不下去了。
佟志说:庄嫂对你够好的了,你生孩子坐月子没少麻烦人家,这么点小事就这态度,有点阶级感情成不成?
文丽说:你就光看着她对我好,我对她怎么样啊,我这几年我多巴结她呀,我诚心诚意跟她谈心。咱家那点破事儿,我妈我姐都没说都告她,她翻过脸就当小道消息满世界散布。我每次换件新衣服都眼红,说个没完,烫个头你看她不得了,成大新闻了,昨天我一上班我们同事都说你新烫了头,一问又是她散布的,你说这人怎么这么招人讨厌啊!
佟志笑了,说:你也是,她不就是嫉妒你嘛,女人不都这样,你们单位那些女教师就没跟你比的?
文丽说:她跟我比,凭什么呀!
佟志不高兴了,说:你说她凭什么?她是我哥们儿的老婆,是贫下中农,是基本群众,我看你是三天不饿肚子就忘本了!
文丽说:跟你的贫下中农过日子去吧,找我干吗!
佟志瞪着文丽,台灯从侧面照着文丽只穿裙子的侧影,身体轮廓显露无遗,佟志瞪着不由心猿意马。文丽意识到丈夫眼神不对,低头一瞧,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将手中裙子砸向佟志。佟志哎哟了一声。
文丽赶紧上前,问:怎么啦?
佟志一把拉过文丽,压到身下,悄声说:弄疼我啦!
文丽挣扎着说:不觉得高淑贞同志家里老有肉吃,身体又丰满,找她去啊!
佟志把嘴伸到文丽耳边,低声说:我掐死你你再乱说!
文丽说:谁叫你老夸她!她当食堂管理员,肯定贪污,把食堂的肉拿自己家吃!
佟志说:这话可不能乱讲啊!嘴上把点门成不成!
文丽说:我就是想不通。你说他们俩,童养媳,包办婚姻,那高淑贞整个一封建社会受害者,那大庄就是一个陈世美,这种婚姻根本没有爱情,绝对是不道德的,根本无法维持的!你看她刚来那几年,就没看见过她鼻窟窿眼儿长啥样,永远低头哈腰,我和梅梅都打赌,赌他们一年两年准得分手,可她怎么就……还生了儿子!瞧那大庄成天红光满面肥头大耳的。
佟志接着说:家里窗明几净,锅里老有肉吃!
文丽用手用力掐佟志,说:叫你老想吃肉!
佟志压低嗓子,说:现在更想吃你!
文丽边推边笑,说:跟你说真的啊,你说那么不幸的婚姻怎么搞得这庄大妈还高高在上,见天价长行势,我真是想不通!你说这婚姻跟爱情是不是没什么关系?
佟志说:饶了我吧,我现在就想吃肉,不给我肉吃,我连吃你也没劲儿了。
文丽说:去!一脑袋头油!找她去!去!
下班了,佟志走在路上,又拿出老家的信看。大庄追上来,看佟志一脸愁容就问:家里来信了?
佟志说:我是盼我妈来信,又怕我妈来信。唉!老二病了,我爸身体也不好,要钱了。
大庄一听钱的事儿,闭嘴了,走几步,回头看佟志仍拿着信发呆,就说: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
佟志问:你能有啥办法,我自己想吧。
佟志回了家,到了晚上上了床,大瞪两眼睡不着觉。文丽本来睡了,突然惊醒了,问:怎么还不睡?
佟志说:你睡你的!
文丽说:你一不打呼噜,我就睡不着。你妈的来信我看了。
佟志说:唉,这可是我的私人信件啊。
文丽说:少跟我来这个,你的就是我的,什么私人信件!
佟志不满地说:你说你跟那农村老娘们儿有啥区别!说完翻个身,背冲着文丽。
文丽推推佟志,说:别装了,老二生病等着用钱呢,想想辙吧!
佟志翻过身,说:想什么辙,你这种不会过日子的女人。唉,借钱吧!
文丽说:明天,我去借。
佟志说:还是我去吧!
文丽叹气说:你脸皮那么薄,跟谁借啊。
佟志说:老二……
文丽说:老二老二的,不能起个正经名字啊?
佟志说:奶奶起了,怕你多心,没敢告诉你。
文丽忽地支起半个身子,问:那叫什么?快说,老二叫什么?
佟志说:叫南方。老太太能起啥稀罕名字,我跟她说你喜欢洋名,什么波娃、丽莎、安娜的,我妈坚决反对。要不先这么叫着,上学后再说吧。
文丽仰面躺下,说:南方就南方吧,也亏她奶奶带她,就顺着老太太的意思吧。要不,把老二接回来吧。
佟志说:行啊,我没意见。国庆节我请假就去接吧。
文丽想一想又说:要不再等一段时间,等燕妮再大点,上学了再说。
佟志说:你就直说你不想接得了,别假惺惺的。
文丽为难地说:我这不矛盾着嘛。明天,我找我大姐二姐去。文丽说完翻个身,睡了。
佟志却睡不着,瞪大眼睛瞪着天花板……
天亮了,文丽在摆饭,门半开着,只听走廊那头大庄家外面炉灶上传来劈里啪啦炒菜声。
邻居蔡大姐的声音:哟,淑贞又做什么好吃的哪,咱这一楼道就你家见天香喷喷的,勾得人馋虫直往外爬。
庄嫂得意的声音成心高得让文丽听见:也没啥好吃的,就是亲戚送了点猪肘子,还有点黄花鱼啥的。蔡大姐,等我做好了,给你带点去尝尝。
蔡大姐说:那怎么好意思!
文丽生气地去关门,佟志正好进门,两人脸对脸,佟志问:又怎么了?
文丽没好气地说:关上门,吃饭!
餐桌上摆着一盘黄瓜,一盘拌豆腐,两碗米饭。佟志看着头疼,说:老吃这个受得了吗?
文丽安慰说:这个月吃紧点,下个月咱放开吃,咱吃西餐。一个猪肘子有什么了不起,黄花鱼有什么了不起,咱吃鱼子酱,吃大马哈鱼,没听人说大马哈鱼最有营养?
佟志说:得得得,我也没说不吃,这不叶绿素、维生素,那和尚不都吃这个,长寿,他们想吃还没这个福气呢,是吧。
文丽把豆腐放佟志碗里,说:再忍几天,啊,再有两天,咱就能打翻身仗了。
佟志点着头,吃下那块豆腐……
到了晚上,文丽伏身在桌前,认真算账。桌上堆着一堆五花八门的纸票硬币,包括钱、粮票工业券等等。
文丽将其分类,摆得一堆一堆,自己拿个小本做记录,嘴里念念有词,边写边念:早餐油条两根三分钱;豆浆一碗一分钱,午餐土豆丝炒饼,晚餐?唉,晚上吃什么了?
佟志一直靠在床头看书,本来看着文丽在那算账就好笑,一听这话更是笑喷了,说:我说你老年痴呆了,刚吃过的饭就忘了。
文丽拍着脑门儿说:我记昨天的账,昨天晚上吃什么来着,死活记不起来。
佟志说:炸酱面,贼难吃,我没吃。
文丽说:噢,没吃可钱是花了!
佟志冷嘲热讽道:你记吧,我就不信你能坚持一个礼拜。
文丽说:那你给我记着,我要坚持一个礼拜,你给我什么?
佟志暧昧地一笑,说:你想要什么?
文丽瞪了佟志一眼。
佟志出去上厕所,看见大庄正在抽烟,就伸手要烟。大庄抓把烟叶子递过去,说:自己卷吧。
佟志说:唉,小气啊!
大庄没好气地说:这月烟钱超支了,只能抽这个了。
佟志笨手笨脚卷着,说:这能抽吗?
大庄说:你以为你之前在我家抽的都是啥呀,全这个!
佟志一听赶紧把烟叶子凑到鼻子前,瞪大眼睛,还没说话,大庄赶紧说:有抽的就行了吧,讲究啥呀,你钱筹得咋样了?
佟志一听钱就蔫了,说:你说我跟谁借去?要不,跟你老婆说说。
大庄说:你去说吧。
佟志说:我真去了?
大庄龇牙笑着说:去呀。
佟志为难地说:你帮我说说吧!
大庄说:我可不敢,我老婆要她钱不如要她命。不,要命都不能要她钱。不过你去说说也没准,我老婆对你印象贼好,老说你娶错了老婆!
佟志抬手给大庄一脖拐!正巧被厕所里钻出一个小青工看见,佟志瞪大眼睛说:庄师傅开玩笑哪,你别出去瞎传!小青工缩着脖子笑着往外跑了。
大庄直乐,说:我说真的,你去跟我媳妇求求情呗!
佟志说:放屁!就这我老婆还一天到晚生事儿呢,要知道跟你媳妇借钱,还不得连我和你媳妇一起捅了?
大庄说:那可就热闹了!
又有青工进来。佟志一跺脚,掉头走了……
佟志没有地方借钱。文丽也在借钱,是向文慧借的,只借了几块钱。而且还受了文慧的气。但是,老二南方的危机总算过去了。而佟志呢,正打算从文丽手里收财政大权,因为两个人都开工资了,钱都被文丽锁抽屉里了。正没招呢,机会就来了。
佟志这天晚上坐在桌前看报,一会儿一抬头,门口处老没动静。他在等文丽回家。
佟志正等得着急的时候,只见文丽手拎着挎包,头发搭拉着,举止机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走进了家门。佟志愣住,赶紧上前问出了什么事?
文丽茫然地走到床前,头朝下,一头扎到床上,“哇”的一声开始哭。这下哭得昏天黑地。吓得佟志赶紧搂起文丽,一连声问:出什么事了?你倒说话呀,啊,你急死我啊!
文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钱包丢啦!
佟志赶紧说:哎呀!多大点事儿,丢了就丢了吧,破财免灾啊,别哭啦,让人听着以为怎么着了。啊,听话,别哭了。
文丽的哭声小了一点。佟志不由问:丢了多少啊?文丽“哇”的一声又哭了,说:全丢了。
佟志只好又哄,说:该丢该丢,丢得好,丢得对,再丢一次也不要紧。
文丽擦把泪推佟志,说:都怪你,要不是给你过生日买东西,也不会丢。
佟志说:怎么什么事都怪我啊!文丽又要哭。佟志赶紧说:好好好,怪我怪我,我罪该万死。
等文丽平静了,佟志才说:今后这财政大权还是收归主人吧。
文丽翻身瞪着佟志问:什么?为什么?
佟志说:激动啥?就你这严重失职,不该撤职查办吗?
文丽想一想,突然嘿嘿笑了,说:行啊,我看行,我看你管账能管出什么花花来。
佟志开始管账了,一本正经坐在桌前,桌上放着文丽和自己的工资袋,佟志把两个袋里的钱都拿出来,放一起,装进一个信封,放进抽屉,锁上。
文丽坐在床上看着,一个劲笑,说:瞧你小气劲,谁会偷你呀,家里还上锁。
佟志理直气壮,说:跟你学的呀,像你这种没有自控能力的人,是不得不防的。
文丽慢悠悠地说:好好,那钥匙放好啊,别找不着时砸锁,还得买新的。
这样过了十几天,佟志这一天拿本书回来,躺在床上看。文丽问:南方下个月的钱该寄了吧?
佟志看着书,头也不抬,说:去抽屉拿吧。
这一阵子,那抽屉根本不锁了,佟志嫌麻烦。文丽走到桌前,翻出账本问:你这几天做账了吗?
佟志说:不用做,我心里有数。
文丽撇了撇嘴说:吹吧你。
文丽打开抽屉,拿出信封,倒了倒,只倒出了一块钱。文丽拿着这一块钱,回头问:钱呢?
佟志这次抬了头,说:你成心啊。
文丽挥动那一块钱,说:这才过了半个月啊,财政部长同志,家里只剩一块钱了,下半个月怎么办吧?
佟志傻了,说:不可能!
佟志跳起,翻遍抽屉,又翻账本,账本空空如也,佟志抬头瞪着文丽。文丽慢慢关上抽屉,慢条斯理地说:下个月开始,还是我管账吧,男人管账那就是世界末日。
佟志想说话,但张不开口,只好瞪眼。但佟志聪明,说:这么着吧,咱们轮流执政,你一月我一月,看谁能把日子过好了。
文丽想了一会儿,说:成。如果有人到时候揭不开锅了,那大权可就收归国有了啊。
佟志问:你是国啊?
文丽说:我是天!
佟志一下把文丽弄到床上,一个翻身压过去,说:你翻天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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