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母来到佟志家的时候,已经是公元1960年的夏天,燕妮已经一岁了。
文丽在班上请了假,去车站接佟母时就出了点岔子,在约好的地点找不到佟志了,就去了菜市场。天又下着雨,文丽提着大包小包在菜市场等雨停了,接车的时间也早过了,就匆匆赶回家,又匆匆上楼,走到家门口,探头一看,门锁着,知道佟志去接婆婆了,这才放下了心。
她在门口放下手中的几个包,进水房洗了手,再出来就看见一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太太用钥匙开门,仔细看是自己家的门被小老太太打开了,就想到了这个小老太太可能是谁了。跟着,文丽就见佟志抱着燕妮走上楼。燕妮见了妈妈老远就喊:妈妈抱抱!
文丽赶紧上前接过女儿,悄声对佟志说:说好一起接你妈,你怎么不等我啊?我跑到车站转了五圈,还琢磨你是不是迷路了,又想你不至于这么笨。我就去买了菜。文丽发现佟志的脸绷着,就停了话。果然佟志又使用老计策,开始倒打一耙了,佟志说:我和我妈在炎炎烈日下等了你整整一小时!你不会迷路了吧?
文丽笑了,说:什么炎炎烈日,拉倒吧你,今天下雨了,最高气温才23度。再说了,我赶到火车站时是5点38分,什么一小时!夸大其辞!虚报灾情!
佟志也笑了,说:我告诉你,我妈可真生气了,呆会儿见了我妈你找什么说辞?
文丽赶紧拉着佟志进了水房,问:刚才进咱家那个小老太太就是你妈?
佟志埋怨说:什么小老太太,我妈才五十多岁!都当妈了怎么一点不懂礼貌,以后怎么教孩子啊。
文丽说:你别打岔,你妈跟照片上不太一样。你妈不会真生气吧?你妈也是,早点晚点来都成啊,非赶着期末考试来。
佟志瞪起眼睛,说:这话别当我妈面说啊!从重庆到北京两天两夜容易吗?赶紧做饭去吧。
这时佟母提着烧水壶进了水房,见佟志和文丽在里面,却不看文丽,单冲佟志说话:娃儿呢?郎个在这里跟人扯个没完啊?
文丽赶紧叫了一声:妈!
佟母看着文丽,淡然说:哦,你是文丽吧,比照片上要高一些。
文丽把孩子递给佟志,接过佟母手里的水壶,笑着说:照片上哪能看出高矮。你看你刚进屋,赶紧歇着吧,我来我来。
佟母笑笑说:自己家,也不是来做客的,歇啥子歇!
佟母满口川音,文丽听着一愣一愣的,但佟母语气中的不满文丽是听出来了。她解释说:妈,我请假去车站了。我……
水壶的水冲出来了。文丽停了话。佟母上前关了水龙头,说:水这么哗哗地流,浪费哦。
文丽冲口说:水是公家的,不交水费。
佟母说:公家的水不是国家的水吗?也要节约哟。
佟母完全不理会文丽的歉意,从佟志怀里抱过燕妮,说:跟婆婆耍。说着抱着燕妮就走了。
文丽转脸冲着佟志说:你妈还真生我气呀?
佟志说:老人嘛,上点火,你赔个笑脸就完了,别当回事儿!
佟志拍了拍文丽的屁股,文丽瞪了眼佟志,两个人就进屋了。佟母在不停地忙碌。燕妮在床上玩。佟母把带来的旅行包打开了,什么郫县豆瓣、金钩豆瓣、泡菜、腊肉、辣椒油,瓶瓶罐罐摆一大堆。佟志见一罐馋一罐,说:啊呀我的妈呀,我做梦都想这一口啊。妈呀,妈呀你早来就好了。
佟母不说话,用眼睛四下找地方放这些罐罐。文丽看出来了,正想说什么。佟母却自作主张了,拖过一个纸箱子,把里面的报纸拿出来,放地上,把这些罐罐全装了进去。那些报纸是文丽剪的报。文丽一看急了,赶紧捡起报纸,已经有几张沾上了罐上的油。文丽不敢冲婆婆生气,冲着佟志说:这是我剪的报,有用的!
佟志还没说话,佟母却说:啥子?看上面落了好厚的灰,我要不动,你不晓得放哪辈子去。佟母一边说,一边看着满手灰,又说:这么小的房间,还到处是灰,这窗户还叫窗户吗?乌漆麻黑的。
佟志赶紧说:嗨,这不都上班嘛,我们经常打扫的。
佟母说:我看不出经常打扫的样子,上班有啥子了不起。新社会,哪个不上班,你几个姐姐家,哪家都比你这里干净,人家也上班啊!扫帚呢?
文丽有点急,上前拉住佟母的手,说:妈,你坐了两天两夜,腿都坐麻了吧?我来我来。
文丽想不到佟母特有劲儿,根本拽不动佟母。佟母拿起扫帚开始扫地,说:火车上人不多,我睡着过来的,累啥子累。你去做饭,大志和燕妮饿了吧。
文丽眼睁睁看着佟母扫得满屋是灰,只得叹口气说:妈,你想吃什么?文丽一边说着一边找佟志。佟志正抱着燕妮出门,冲文丽做个鬼脸,关上门。文丽气得直瞪眼。
佟母说:我没的啥子想不想的,米饭就行,大志和燕妮要吃啥子?
文丽一听米饭就头大,她做不好米饭,就说:我去食堂打吧。
佟母抬头问:去食堂干啥?
文丽说:食堂米饭做得不错呀,再打俩菜,你一定也饿了吧,自己做多慢啊。
佟母放下扫帚说:我做吧,一天到晚就晓得吃食堂,食堂有啥子好嘛,大锅饭,又贵又难吃又没的营养。
文丽赶紧说:我做我做。
文丽笨手笨脚地煮米饭,不知道水深浅,一会儿觉得水少了,端着锅去水房接水,一会儿又觉得水多了,端着锅到水房倒水,就这么端着锅跑来跑去。庄嫂抱着燕妮过来,走近了,压低声音问:佟子和大庄吹牛呢。你婆婆真来啦?
文丽叹口气说:唉!来啦!
庄嫂说:四川老太太,特……
正说着,门开了,佟母端着簸箕出门。庄嫂立刻满脸堆笑说:哟,是大妈吧?我是淑贞,佟志最好哥们儿大庄的媳妇。早听说你要来,还跟大庄说去车站接你呢。你看你刚下火车怎么就忙上了。我来我来吧。庄嫂说着把燕妮递给文丽,抢过佟母手中的扫帚,就往垃圾箱那儿走。
佟母紧跟几步,说:怎么可以麻烦你呢,还是我来吧。佟母这几句说得虽然不太标准,但是普通话。
文丽闻言吓一跳,抬头看着佟母的后脑勺,看到佟母回头,赶紧低下头,继续做事。
佟母吸着鼻子,用川音对文丽说:怎么有煳味儿啊?哪煳了?
文丽赶紧低头打开锅盖,一股白烟从米饭里冒出来。
佟母叫着:快快关掉火!
文丽一紧张,一手抱孩子,一手调煤油炉,把煤油炉火调得更高,又伸手抓锅,烫得差点摔掉锅,还是庄嫂上前把火关掉。那饭已经煳了。文丽赶紧说:我倒了,再重做吧。
佟母皱了下眉,说:怎么可以那么浪费?现在粮食有好困难你晓得不晓得?
文丽为难地说:那,这怎么吃呀。
佟母问:有葱没得?
文丽左右看着说:好像还有一根儿。
庄嫂热情地说:我家有,我拿给你。
佟母看着米饭,也不抬头地问:你没做过米饭?
文丽说:我们北京人不怎么做米饭,主要吃面食。
佟母教训道:结婚过日子就要以丈夫口味为主,不会做是理由吗?谁个天生就会啊,不会就学嘛,我教你。
文丽瞪着眼睛不说话了。庄嫂拿着葱过来。佟母打开锅盖,把葱插进饭里。庄嫂看着问:大妈,这啥意思?
佟母立即用普通话说:葱插进去去煳味,还可以吃,这么好的大米浪费了多可惜。
庄嫂抬头看文丽,文丽瞪着眼珠子。佟母又端锅擦炉灶。文丽赶紧把燕妮递到庄嫂手上,抢着做,但一是抢不过佟母,二是还碍手碍脚,弄得佟母怨声载道:你去洗菜!哎呀,没见过这样的媳妇。
文丽就发呆了。庄嫂见势头不对,赶紧带着燕妮走了。
佟母又说:喊你去洗菜,听到没得?文丽一时竟不知洗什么菜。佟母说:你们想吃啥子菜?你问我?
文丽只得拿出两根黄瓜三个西红柿来。
佟母手脚利索地收拾好准备炒菜了。文丽说:我来吧,你歇着去。
佟母问:你会做腊肉吗?你晓得郫县豆瓣咋个做法吗?
文丽虚心地说:你告诉我就得了呗。
佟母说:今天我先做,你看着,下一次你做。文丽又不说话了。佟母熟练地摆弄炒菜锅,说:油?
文丽赶紧找油瓶子,找不着了,立刻直起腰喊:佟子佟子!
佟志从大庄屋里探出头来,问:干吗?
文丽问:油瓶呢?
佟志一愣,忙说:在水房里忘拿回来了。
文丽立刻跑到水房拿来油瓶子。
佟母问:怎么找个油瓶还问大志?
文丽说:上顿饭是他做的呀,就爱乱扔东西,说他多少回也记不住,你说说他。
佟母拉下脸,看一眼文丽,手里炒勺敲得叮当响,说:男人是做大事情的,成天围着灶头转像啥子嘛。你妈妈是怎么教你的嘛。
文丽忍气吞声地说:大家都有工作,谁先到家谁先做饭,现在年轻人都这样。
佟母说:谁说都这样?他几个姐姐都有工作,哪个在家里不做饭?
文丽嘀咕说:你们外地人那样,我们北京不那样。
佟母火了,说:北京人就特殊吗?北京人不是中国人吗?
文丽皱着眉又不说话了。
油热了。佟母炒菜,立刻炒出一片辣子油烟,呛得文丽鼻涕眼泪一起流。佟母神态自若,说:酱油、味精。
文丽张嘴就喊:佟……刚说了一个字,马上咽回去了,在碗架柜里翻翻没有,说:可能用完了,我去买吧。
佟母嘀咕着说:算了算了,这也没得那也不晓得,这过的啥子日子嘛!
文丽长长叹了口气,不禁想:这老太太啥时走啊!
吃饭的时候,佟母没理会文丽,自己盛,把浮头一层好一点的米饭盛出来,给佟志和燕妮。文丽眼巴巴看着婆婆先把一碗煳的放自己跟前,还没转过神来,那剩下的煳饭盛了一碗,就放到文丽跟前了。
文丽傻眼了。
佟志见了,赶紧说:我爱吃煳的,我们换了吧。佟志拿起自己那碗饭要跟文丽换。
佟母用筷子一打佟志的手,说:赶快吃吧,米还换来换去的。
佟母率先吃起煳饭来。佟志不敢说什么,也开始吃饭。文丽看着眼前的煳饭,看着佟母吃得那么无所谓,只得端起饭碗。
佟母把腊肉盘子推到佟志跟前说:男人就得多吃肉,吃吧吃吧。
佟志狼吞虎咽。文丽夹了一块肉给燕妮。燕妮吃一口吐了,说:辣!文丽尝一口也觉辣,随手丢到佟志碗里。
佟母盯了文丽一眼,皱起眉头,说:大志,你不是考工程师吗?吃完饭看书去吧。大男人老钻厨房算什么事。
文丽把头低了低,却看到了佟志在偷笑……
白天好不容易过去了,到了晚上,佟志去了隔壁的宿舍睡了。文丽睡在行军床上。佟母和燕妮睡床上。文丽睡在行军床上难受,又不能翻身弄得床嘎吱响,就睡不着。佟母已经发出了鼾声,燕妮也睡着了。文丽想翻身,行军床发出嘎吱声响,吓得文丽又不敢动了。文丽好容易打了个盹,蚊子在耳边叫,文丽醒了,“啪”的一声打蚊子,没打着,差点把行军床折翻。这下没办法睡了,文丽悄然坐起,正要下床,床又响了。就听见佟母的声音:啥子事儿?
文丽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你睡吧。
佟母嘀咕:做什么事儿都没个章法,一点不像个过日子的人。
文丽生了一肚子气,坐下时一头撞到柜子角,惊叫一声。这下把燕妮吵醒了,“哇”一声大哭起来。文丽气得一把揽过燕妮,就往外跑。
筒子楼隔壁宿舍的人都睡着了,文丽就用脚踢门,低声喊着:佟志,佟志!
佟志一个激灵坐起,头撞到上铺,但顾不得头疼,跳下来就往外跑,他是光着上身,下身就是小裤头。
文丽见佟志出来,把哭着的燕妮塞到佟志怀里,回身就往楼外走。佟志赶紧哄着燕妮,赶上文丽问:你这大晚上的,哪儿去啊?
文丽说:我睡马路牙子也不受这气了,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这么委屈过?我早知道嫁你要受这份气,我才不跟你结婚呢!文丽是伤心了,就哭了。
急得佟志左右看着,不住地说: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
文丽说:听见怎么啦,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封建思想,把儿媳妇不当人!
燕妮看见文丽哭,也跟着哭。佟志忙哄女儿,说:爸爸给你吹口哨!佟志轻声吹起口哨。可是,燕妮听了口哨却尿尿了。佟志大惊,赶紧举起孩子,那尿早已淋了佟志一身。文丽突然笑了,说:叫你吹口哨,我现在算看明白了,恋爱那会儿,你蒙我那些全是假的,就这吹口哨是真的,给孩子把尿还真管用!说着文丽突然僵住了,使劲捅佟志,佟志回头也愣住了。
佟母站在楼梯上,手里拿着小毛巾被,正瞪着他们。在路灯映照下,站在高处的佟母,显得高大威严。佟志也吓呆了,结结巴巴地说:妈,你怎么也起来了?
佟母走下来,接过燕妮,一边用毛巾被包孩子,一边说:看把孩子冻着了。大人夏天光屁股都没事儿,孩子不一样,孩子抵抗力弱。
佟志和文丽愣一下,看佟母抱着孩子上楼,也跟着上了楼。
好不容易天亮了,文丽经过半夜的那一出,现在还睡着,但被佟母和佟志的谈话声弄醒了。
文丽听佟母说:你这个媳妇倒是个实心眼儿,没什么心计,就是说话声音大。这北方女人都这毛病,粗粗拉拉大大咧咧不是个过日子人。家教看上去也不会太好,脾气还挺拧,说不得碰不得的,平常经常给你气受吧?
佟志忙替老婆说好话:怎么会呢,文丽很温柔的。
佟母说:温柔能当日子过吗?让她炒个菜连个勺子都不会拿,做一次的油,倒半瓶子,你们那点油票咋个够吃嘛。
佟志大咧咧说:嗨,不吃食堂嘛,平常也很少做饭。
佟母说:说实话吧大志,真看不出这个女娃儿比姚爱伦强多少。
佟志摇头说:妈,不能这么说。
佟母说:我知道,但老婆的长相算啥子嘛,又不是贴墙的画,老婆是要实用的,要做家务要带孩子。姚爱伦家教好得很,妈妈是大家庭出来的,就是会教育女儿,做菜特别好吃。那一年,你刚到北京,姚爱伦来咱们家帮我做饭,连你爸爸那么挑嘴的人都说比馆子做得还好吃。这个文丽,我看最多也就会煮大白菜汤。
佟志笑着说:妈,找老婆又不是找厨子。
佟母说:姚爱伦嘴巴也甜得很啊,声音也温柔,特别会做人,把你爸爸姐姐姐夫都哄得特别高兴。你这个文丽,说她一句,嘴巴噘那么高,能拴一头驴子。
佟志听得不耐烦,说:得!妈!我先走了,我上班去了。
佟母追着喊:中午回来吃饭啊!
文丽听佟志走了,也起来了,饭也没吃,就去上班了。在走出门时,就愣了,看到佟母在拖楼道走廊,整条走廊像被水洗过,湿漉漉的。佟母仍在勤奋地擦着地板,这头拖到那头,那头拖回来,不停地忙碌。庄嫂看了直感叹,还说:大妈,你可真勤快,这走廊有一年没人收拾了,你一来跟过节一样。佟母却说,你们北方人就是不太爱干净,北京风沙这么大,半天擦次灰拖回地都不为过。哪敢一年。哎呀,那样要生病要长虫子的。
庄嫂看了文丽从楼道走来,撇了下嘴。
文丽想一想对佟母说:妈,明天礼拜天,我们一起去我妈家看看吧,我妈听说你来了,直说要我陪你家里去呢。
佟母一听不乐意了,说:我认不得路。
文丽说:我陪你去呀。
佟母皱着眉头说:我坐不得汽车,晕车。
文丽讨好说:那就坐三轮。
佟母说:那得好多钱。
文丽赶紧说:我出钱。
佟母说:你的钱不也是大志的钱吗?大方啥子。
文丽郁闷了,想一想,就不再说什么,出门去了。
下班后,文丽没回家,直接去了娘家,把佟母来的事和家里人说了。
文母听着脸就越拉越长了,说:一听就是找说辞,不就是想让我们主动去看她吗?你说这可真是的,儿女亲家谁见谁不都一样?你到了北京城见见主人也是理所当然的,怎么就那么小家子气?真是没见识,端不上台面。
文丽劝道:妈,人家可没那么多话啊,你别上纲上线的。
文母说:你还替那老帮子说话!瞧你黑眼圈都出来了,老太太欺负你了吧?
文丽夸口说:你调教出的闺女谁敢欺负啊?
文母这才露出一点笑意,说:打你出嫁就担心你不会干家务要受气,心说这佟志虽是个外地人,可上头没个婆婆压着你,也是个好事儿。谁想到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这次来呆多长时间?
文丽说:不知道。她家里还一大堆人和事儿呢,她心又那么细,呆不长吧。
文父吧嗒吧嗒烟袋子,说:要说呢,人家大老远来一趟北京也不易,咱尽点地主之谊主动看看亲家,也在情理之中。
文丽赶紧点头,说:四川特远,没听李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吗,老太太可是从青天上下来的,都累坏了,没劲来看你了。
文母拧着脖子说:别找借口了。不去,凭什么我就该低她一头去看她呀。她什么呀,市长啊省长啊,不就一工人嘛。
文秀劝道:妈,你这话可只能在家里说,新社会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是老大哥。
文母说:咱家有多少工人?都是老大哥老大姐。说一千道一万,不去!
文丽拉下脸说: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是我和她过日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文母说:这说的什么话?你跟你婆婆那儿受气,回家就拿我撒气啊。你要这样,以后别回家,回来就看你脸子,烦不烦啊。
文丽更气了,说:我在家看我婆婆脸,连饭都吃不饱,我倒想回家赔你笑脸,给你说笑话,我笑得出来吗?我都快成旧社会受气的童养媳了我,就指望着回你这儿听几句安慰话,吃点顺口的。你倒好,还火上浇油,哪儿疼你捏咕哪儿,还让不让我活了。
文丽说着开始流泪。
文秀赶紧安慰,说:妈也是为你好,一听说你婆婆来呀,妈一宿都没睡好,就担心你跟你婆婆处不好。
文母叹口气,说:唉,也怨我呀,从小也没怎么调理你。你这个大大咧咧的劲儿,小时候看着好玩儿,成家立业就知道难了。你也别哭了,你婆婆说你几句就说着吧,谁家媳妇不挨婆婆说呢?你问你大姐二姐,还有你妈,不都是眼泪就着稀粥往肚里咽,女人的命她就这样。
文秀的眼圈也红了。
文父在一边挺尴尬,背冲老婆女儿不说话。
文母问:佟志对你还好吧?
文丽说:还行吧。
文母说:那小子看着还仁义,他要敢跟你婆婆一起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替你扇他。
文丽笑了,说:这话你可别当着燕妮的面说,小丫头快学话了,传到佟志的耳朵里,他不得气死。
文母不屑地说:你妈知道分寸,当跟你一样啊……
文母虽说不去看佟母,但在文丽走后,和文父商量一下,还是在礼拜天的晚上去了佟志家。佟志家的小房间就挤满了人。佟母非常热情地说着不太地道的普通话,迎接亲家。佟母说:你看你怎么就亲自来了呢,我和文丽说我再住几天,熟悉一下路线我去看你们的,真是不好意思。
文母说:你从那么远的天府之国,那么高的山上下来,要搁清朝那会儿还不得走上个把月啊,多不容易啊,尽点地主之谊也是应该的。
文丽把父亲提来的礼物递给佟志。
佟母说:你可太费心了,还拿什么东西啊,真是的。佟志啊,快倒点水。
文母客客气气地说:甭麻烦了,我们呆会儿就走。
佟母说:那怎么成,怎么也得吃了晚饭再走啊,你坐着,我去准备饭。
文母起身,说:哎,你千万别忙,我们是吃了饭来的,就想看看你。我们家文丽在学校啊是优秀生,在单位啊是优秀教师,街坊邻居没有不夸的。可就是一样,老闺女嘛,从小有点惯她,没怎么教她做家务,好在新社会讲究男女平等。我常说小娟啊,你真是有福气啊,你这样粗手笨脚的,要搁旧社会遇到个恶婆婆,你还不得掉上三层皮?
文母冲着佟母笑眯眯地又说:你说是不是?
佟母勉强点头,说:是啊是啊,其实新社会旧社会,既然有家庭,家务活总是要做的。做姑娘时不会没有关系,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心放在家里就好。像我那几个女儿,从小也是不爱做家务,我是连打带骂好容易教会了,家务事现在还真是井井有条,婆婆都挺满意的。
文母环顾四周,说:这么个小房子能有多少家务活呢。不怕你挑理,小娟结婚那会儿,我还真有点犹豫,我们小娟闺房都比这个大啊。她非要嫁佟志,我也喜欢那孩子,我就说结婚后住家里吧,相互还有个照应,我也能带带小娟,可佟志这孩子好像不大同意。你要是同意,就让佟志住家里吧?
佟母被噎住了,说:这是佟志的事儿,我咋能替他做主?
文母依然笑着说:我觉得你这话说得特在理,小辈的事儿,老辈人就甭跟着瞎搀和儿,咱这儿吵得翻了天,人家那又好得跟蜜似的。咱图啥呀。走啦走啦。这块衣服料子啊,你留着裁件衣裳,我看你这身材穿旗袍应该不难看。
文母说着话人已经走到楼梯口了。文父到现在才说上句话:你歇着歇着,小娟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尽管说。孩子心还是善的,对你打心眼儿里也是孝敬的,你就当自个儿孩子,使劲管,没事儿。
佟母倒没话说了,正要谦虚。文母不耐烦的声音传了过来:老文同志,干吗呢,拉罗圈尿哪,嗦个没完!
文父赶紧就走了。文丽见父母走了,眼圈就红了,也跟了出去。
佟母回身看佟志一眼,气呼呼地说:有啥子了不起?北京人就不得了吗?北京也有叫花子也有坏人,以为是北京人说话声调就不一样啊。她不穿的东西给我做旗袍,你妈妈啥子时候穿过旗袍!就没安个好心!说着拿过那块布料扔到佟志怀里:退给她,喊她做旗袍去,打扮成个老妖精才好看呢!
佟志手摸着布料,说:妈,你这就是多心了,文丽妈是厉害一点,可对我一直很好的。这块绸子是老太太准备六十大寿穿的,上好的绸子,她妈能拿出来送你,是有诚意的,你就别计较了。北京人本来嘴巴就厉害,你也不是不知道。
佟母闻言接过绸子,也摸了摸,说:唔,你爸爸单位那个厂长老婆好像穿过,好贵的。
佟志说:妈,文丽她想做好媳妇的,你也得给她机会啊,再说她爸说的那些不也挺在理嘛。
佟母的语气平和了:她爸爸倒是个明白人,她妈妈……
正说着文丽进来了,佟母立刻住嘴。文丽一眼看见佟母手里那块绸子,马上过去,脸上带着甜甜的笑,说:妈,我们单位有个同事爸爸就是老裁缝,哪天我请他家来,给你量量。我不建议你穿旗袍,夏天多热啊,现在又不那么流行,还是做件长袖衫吧,中西结合式的。我看我们同事穿过,特漂亮,你身材好,穿着一定特别有气质。
佟母被夸得心花怒放,把绸子放回包里,说:都老婆婆了,什么漂亮啊、气质啊。
文丽说:你可不显老,比我妈显年轻多了,你和我妈一起走,人家肯定以为你们相差不止十岁,你皮肤多嫩啊。
佟母乐得合不拢嘴说:这孩子真会说话。
晚上睡觉时,文丽刚躺下,佟志突然推门进屋,上前就拉扯文丽,说:我好不容易把我妈哄走,你赶紧的!
文丽忙问:燕妮呢?
佟志已经气喘吁吁了,说:邻居大妈那儿。
文丽被推得东倒西歪仍不忘干净,说:我得洗洗,一礼拜没洗澡了,味儿死啦!
佟志低吼着:洗什么洗,就要这味儿!
文丽尖声说:不成不成,你头这什么味儿啊,臭死了,你睡那张床都什么人的啊,你也睡得下去!洗洗去。
佟志已经扫兴了,气得拉条毛巾推门出去,说:就你事儿多!
两个人一起去了水房,文丽把门关严,佟志冲下头就要走。文丽说:洗干净点,嘴巴臭烘烘的,刷刷牙!
文丽自己洗头刷牙弄上了,急得佟志一会儿出门一会儿进门,不停地问:完了没有啊,我妈都快回来啦!
文丽说:不可能,她多会说话,整个一话痨。这一摆上你们老家的龙门阵,还不得一个小时。
终于,佟志和文丽腻到一处了,可是佟志越急,却越不行了,埋怨道:你说你这人就是穷讲究,哎哟,急死我了!
文丽也急了,说:怪谁呀,关键时刻掉链子,你老干这种事儿!
两个人正折腾着,文丽突然一阵心惊,从佟志肩上扭头望向门口,问:门插上了吗?
佟志说:你注意力集中点成吗?想东想西的!
这时,两个人就听见推门声,佟母的声音传来:文丽,文丽,在里头吗?又在换衣服啥?
佟志和文丽这一通乱,两人都滚到床下,赶紧跳起来,疯狂穿衣服。文丽压着喘气,答应着:啊,马上就来!
佟志蹦着高穿裤子,死活扣不上扣子。文丽帮他扣,不料夹着他那活儿了,佟志疼得“哎哟”叫着直蹦高。
佟母在门外又喊:“大志,明天看下火车票,我想走了。
文丽和佟志都愣住了……
佟母走后,佟志和文丽的日子又老样子了。但是国家不是老样子,全国人民都挨饿了。这一天是月末,文丽家里快断粮了,文丽看着饿得大哭的燕妮,泪眼汪汪地瞅刚进门的佟志。佟志苦笑笑,坐到椅子上,从兜里掏出大庄给的两个都是一半的馒头。
文丽接过,看着佟志,问:哪儿来的?
佟志说:偷的。
文丽又问:哪儿偷的?怎么才偷了两个半拉的?
佟志说:你这也叫老师说的话?
文丽把大半个的馒头递给燕妮。燕妮狂啃,几口吃完,眼巴巴看着另半个馒头。
文丽说:这半个给爸爸吃,爸爸上班辛苦,啊。
燕妮眼盯着馒头,学说话说:爸爸吃馒头,燕妮吃饱了。
佟志过来拿起馒头要给燕妮。文丽拦着接过馒头,放在桌上,拿把小刀切,馒头已经放硬了,刀不利落,一用劲,剩下的一半掉到地上。
燕妮捡起来就往嘴里塞。
文丽急呼:别,脏!
燕妮已经塞到一半,可怜巴巴看着妈妈。
文丽一屁股坐下,叹气,端起杯水,说:吃吧!别噎着了!
佟志看着苦笑,说:你呀,到什么时候也不忘穷讲究。
文丽有气无力地说:你那个脚,冲冲去,多臭了。
燕妮爬到爸爸脚上闻味说:爸爸臭。佟志晃晃当当抱起女儿,亲亲女儿的脸说:燕妮臭!文丽看着父女两个闹,一脸安详地笑了。
大庄和佟志又在厕所的窗口处抽烟,他们用报纸卷着烟丝抽,烟味很重。忽然,走廊上响起庄嫂又高又亮的嗓门:大庄!大庄一激灵,赶紧将烟掐熄。
佟志笑了,说:你老婆生儿子以后,声音都不一样了。
大庄钻出厕所,就听外面庄嫂一阵训斥:又抽又抽!早晚家里那点钱都让你抽没了!
大庄辩解说:我没抽烟,我抽的是茄子叶。
佟志听了一愣,赶紧举起手中烟末凑到鼻子前,立刻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喷嚏。佟志掐了烟,出厕所回了自己家门,进屋看看文丽还没睡,说:睡吧。
文丽起身往外走。佟志问:还洗啊?
文丽说:不洗更睡不着,睡不着更饿,你让我洗吧,你和燕妮睡。
水房里文丽正洗漱着,庄嫂拎着桶水进来,见文丽刷牙,探头看文丽嘴里并无牙膏泡沫,庄嫂嘻嘻笑着说:我看你用啥刷牙,我寻思着,现在饭都吃不饱,你还买牙膏牙粉啊?
文丽嗽口水吐掉,说:什么牙膏,我都大半年没用牙膏了,就泡点盐水。
庄嫂问:那管用吗?
文丽说:嗨,就是去去嘴里那味儿呗。
庄嫂说:你们读书人,讲究是多。庄嫂提着桶走几步,走到门口回过头,犹豫着又问:你家粮食够吃吗?
文丽立刻盯住庄嫂问:你家见底儿啦?
庄嫂说:没有,我是说我老家捎来点高粱米,你拿点去。
文丽不好意思了,说:这怎么好意思,你家小子,正长身体呢!
庄嫂一笑,说:北京人可能吃不惯高粱米,别瞅着不如大米好吃,可禁饿,吃一顿一天都能顶下来,我们大庄和我儿子全靠吃这个。
文丽说:不用不用。
庄嫂看了文丽一下说:得,我煮好了给你盛一碗。
文丽愣了片刻,手捂住了胃,她真的饿了。文丽蔫头蔫脑地进了门,一进门就翻东西,翻了半天,啥没找着。
佟志把孩子放床上问:找什么呢?
文丽说:一会儿庄嫂要送高粱米来,你说她老送东西,我不回送点什么,多不合适啊,可你说咱家除了书还有什么?
佟志感叹说:人家也不图你什么,街坊邻居的困难年头互相帮助,想那么多干什么?
文丽说:就你不想!
佟志说:以后馊了的东西,别吃了,你这么臭讲究的人,吃什么吃呀!
文丽说:不吃了多可惜啊!你说我都两个月没来月经了,不会真有什么吧?我们学校有个老师特会看相,说什么都特准,说我要真有了,肯定是个儿子。
佟志说:听我师傅说,我们厂未婚女青工因为营养不良,一多半儿都不来月经了,工会正想办法改善生活呢。
文丽愣着,难过地说:好容易高兴一会儿,你可真能扫兴!
佟志说:咱睡吧,白天我眯了一觉,我做梦吃红烧肉呢!
文丽说:明天回趟我妈家吧。
佟志点了点头。
次日,是周末。下午,佟志和文丽带着燕妮,犹犹豫豫地去了文家。一家人吃饭时,桌上只有一份菜,文母端着菜盘子,给每个人的碗里分菜,分得非常公正,不多不少。燕妮风快地吃完了,盯着菜盘子看。文丽看了,正要把自己碗里的菜拨到燕妮碗里,佟志先一步把自己碗里的菜全部拨到燕妮的碗里,然后笑笑说:我这几天有点胃疼,不太饿。
文母没说话,将自己碗里的菜拨到佟志的碗里。佟志愣一下,抬头看文母,文母已经离开了桌子,盛汤去了。
文丽碰一下佟志,说:吃吧。
吃完了饭,佟志和文丽抱着燕妮回家,两人闷头走着,文丽也不说话。走到街口时,文秀追上来,把文慧带来的布口袋塞到文丽的怀里。文丽赶紧推托,说:这是二姐给妈的,我已经拿一半儿了。
文秀说:妈让给你,说你不会过日子,瞧燕妮饿的那样了,别争了,拿去吧!
文丽拿着口袋,无言了。
看着文秀走了,两个人又闷头走几步。佟志说:以后别空着手回家了,现在大家都这么紧张,又吃又拿真不行。
文丽说:那不是我妈嘛,小心眼儿!
佟志感叹说:你妈也不是地主,也不容易。
文丽说:你当我好意思哪。我妈就爱吃个鸡蛋糕,跟我大姐叨咕过好几回,也没钱买。文丽说着眼睛红了。
佟志说:等我们厂养鸡厂盖得了,发了鸡蛋给你妈送一篮子去,做他十斤鸡蛋糕,不就鸡蛋糕嘛,又不是导弹。
燕妮听见了喊着:我要吃导弹。
佟志和文丽乐了。
回到家,文丽去水房接水。庄嫂拎着大桶进来了,文丽赶紧帮她,但用不上劲,还是庄嫂将桶提到水槽上。一下子,文丽直犯恶心,对着池子难受,庄嫂说:是不是有了?
文丽摇头说:饿的,就算有了,又是个儿子,也不能要了,一个孩子就累死了。
庄嫂说:可别这么说,你现在还算年轻,脸蛋啊身条啊还算过得去。这孩子不孩子不打紧,过几年,岁数大了,人没法看了,老爷们儿的心也不在家里了,咱娘儿们还活啥呀,不就活个孩子吗?我早想好了,生他七个八个,热热闹闹的,将来大庄要是不老实,几个孩子我全带走,一个都不叫他爸!
文丽愣愣地听着,又看着庄嫂提着水桶一阵风地走了。接了水就回屋了……
次日,在工厂车间里,佟志看到一群女青工,想吹吹口哨,吹两声就没劲了,于是满脸笑容,挺直腰走过去。
大庄走过来,轻轻拍拍佟志的肩膀,说:留点劲伺候老婆吧。
佟志说:你懂什么,困难时期更得保持工人阶级精神状态,给新同志做表率。
大庄说:拉倒吧,见了我怎么就拉个脸塌个腰,一点没个工人阶级精神劲。
孙师傅老远看着两人喊道:佟子、大庄……佟志和大庄过去。大庄说:孙师傅看来你家还有肉吃,嗓门还这么洪亮。
孙师傅照着大庄脑袋就是一巴掌,说:你吃什么了?还这么不长进!
佟志问:师傅找我们有事儿啊?
孙师傅说:车间骨干开个会。
佟志又问:开什么会啊。管饭吗?
孙师傅说:不管饭可管你们家锅底儿。
佟志和大庄一齐瞪大眼睛问:什么?啥?
孙师傅挺兴奋,说:咱们厂和附近驻军协商好啦,他们最近要搞一次大演习,咱们厂出车出人还出设备,他们从后勤基地拨给我们一部分粮食和肉蛋制品。
佟志和大庄一齐抱住孙师傅问:师傅啊,这是真的吗?
孙师傅挣扎出来,说:干什么干什么?我是女的啊!
大庄笑着说:呀,孙师傅从进厂那天起我也没拿你当女同志看啊!
孙师傅敲着大庄脑袋,说:赶紧开会去!
这是个高兴的会,佟志和大庄开完会就下班了,一起回家,一起上楼,就看见庄嫂怀里揣着几只小兔子走过去。
大庄眼睛立刻直了,喊:嘿嘿,哪儿弄的,烧水了吗?赶紧的,红烧吧。
佟志说:你可真够残忍的!
大庄说:我要不吃它,它就得吃我!
庄嫂说:这么小吃什么吃呀,养大再吃。
佟志刚想说句玩笑话,却听家里传来了哭声,就拔腿要往家跑。
大庄一把住了,说:孩子哭就哭吧,能哭掉块肉啊,瞧把你心疼的。到我屋坐会儿。佟志摇摇头,还是进了家门。身后大庄一个劲跺脚,说:这也太不是个男人了!
庄嫂幽幽地说:我觉得佟子挺男人的。
大庄说:你咋知道?你见啦?庄嫂瞪着大庄。大庄又说:瞪啥瞪?再瞪那眼睛也没人家文丽一半大,做饭去,赶紧的!
庄嫂一把将兔子全塞到大庄怀里,自己腾腾腾大步走了。大庄愣了一下,兔子全掉地上了,满地乱跑,大庄啊啊直叫:淑贞淑贞,跑啦跑啦!
在佟志家里,燕妮哭得嗓子都哑了,喊:不要,不要,妈妈我不要破鞋子,妈妈我要新鞋子!
文丽抱着燕妮,坐在床沿直掉眼泪。佟志推门进来,见状赶紧抱起燕妮,哄着:妮儿,妮儿,爸爸回来啦,爸爸抱抱。
燕妮哭着问:爸爸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啦?
佟志抱着燕妮往门外走,推开门,边推边哄:爸爸啊会变魔术,妮儿看着啊,变变变。
佟志比划半天就是不伸手,燕妮使劲扒他手。佟志只得再比划几下,然后慢慢伸开手。燕妮紧盯着爸爸的手,结果却空空如也。燕妮“哇”的一声哭得更响了,喊:爸爸骗人!
文丽抱过燕妮,说:都胡说些什么呀,我这已经够乱了,怎么还嫌我麻烦不够啊!
佟志也瞪起眼睛,却听门外庄嫂喊:妮儿,看姨给妮儿带什么好玩意儿了?
佟志推开门,就听燕妮一声惊呼:小兔子!
走廊里,庄嫂带着个小兔笼,一只小白兔睁俩大眼睛盯着燕妮。燕妮从爸爸怀里蹦到地上,光着两只脚丫子奔向小兔子……
文丽在做饭。庄嫂过来嗅了嗅,问:你这是做什么?碱味儿这么大?
文丽不好意思,说:蒸馒头,开始发大了,酸。加了碱又硬得不行,都蒸半天了,还那么硬,也不知道熟了没有。
庄嫂揭开盖,拿根筷子扎下去,硬得扎不进去,庄嫂说:这硬得跟石头一样,是难熟。庄嫂用筷子杵下一块,放到嘴里嚼巴嚼巴,点头说:倒是熟了,可真硬啊,这大人还凑合,孩子怎么吃啊?
文丽拿起一块,啃一口,眼睛就湿了。
庄嫂一边看了,小声说:没事儿,我开始也不会做饭,过几年就好了。
文丽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往锅里掉……
饿肚子的日子在继续,文丽给燕妮和佟志盛了稀饭,自己拿块硬馒头啃着。佟志不说话,把稀饭放到文丽的面前,自己抓过硬馒头,一边乐呵呵地说:这东西你别说一定禁饿,多瓷实啊,就像野战军吃的那个压缩饼干啊,一个顶十个呢!
文丽听着,眼睛又潮湿了。佟志不敢说话了,赶紧把盘里的咸菜往文丽碗里拨。燕妮出去喂了小兔子又回来,看到文丽躺床上了,就立刻跑到床边,蹲在文丽的脚边,小手指头按文丽的脚背,一按一个坑。燕妮觉得好玩儿,嘿嘿笑着喊:爸爸,妈妈的脚像馒头。
佟志过来,坐在床边,他低着头,不愿意让文丽看见自己的伤感,弯下腰,抓起文丽的脚,轻轻揉着。
文丽轻声说:没事儿……
在车间技术室里,佟志吃得无精打采。大庄将饭盒里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放进佟志的饭盒里。
佟志问:这啥呀?黑乎乎的。
大庄说:豆腐干,吃吧,有营养。
佟志试着尝一口,说:唔,不错,哪来的?
大庄说:我老婆自己做的,其实是豆腐渣,从前喂牲口的。
佟志说:你别说,老北京人喝的豆汁不就这个味,啥牲口不牲口的,有营养就成啊。
两个人正吃着,文丽推门进来了,大庄见了说:送好东西来啦?
文丽问:我哪有好东西,我还想看你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呢,我有个好东西还是个麻烦。
佟志举着那块黑东西,说:我就咬了一口,你吃吧。
文丽看着立刻作呕了。
佟志说:你这人,不吃就算了,败坏我的胃口,我要不是饿坏了,还真让你破坏了。佟志三口两口咽下去说:没事儿瞎跑什么,跑累了更饿。
文丽瞪着佟志说:我当了先进教师了,本来想奖个十块八块的就能给燕妮买双鞋了,这孩子一天到晚做梦都闹着穿新鞋,结果却给了个这个!
文丽摊开手,手里是张购自行车的票,又说:你说我们哪买得起自行车啊。
大庄说:对了,这事我刚刚听梅梅说了,她太羡慕你了。
文丽说:是吗!那叫梅梅多努力呀!
大庄笑笑出去了。
文丽说:“这么些年了,梅梅和大庄还那样,大庄杀了兔子还给梅梅送兔子腿。梅梅却因为新男朋友连根冰棍都舍不得买,只给她买碗大碗茶,说人家小气,比不上大庄,又和人家吹了。
佟志不想接梅梅和大庄的话题,看着自行车票,笑了笑说:是大米做的就能当饭吃了。
文丽说:可不是嘛!唉!多少年才选上优秀教师,一张自行车票,拿什么买呢?
佟志说:原来你想学骑车,自行车咱有啊,不用买新的,我以前的,还挺新呢。
在工厂车间外空地上,佟志扶着自行车,文丽在学车,她胆小,佟志一撒手文丽就吓得叫。佟志说:算了,算了,累死我了。
文丽也累了,头还有点晕。
佟志问:没吃东西吧,等这段时间过了再学吧,瞧你小脸难看死了。
文丽摇摇头,说:不行,我非得学会了。今天要不是庄嫂骑车帮着送燕妮,我非迟到不可。庄嫂大字不识几个都会骑车,我怎么就不行?
佟志说:这跟识字有什么关系啊,你胆大点比啥都强。来!把稳了,别往旁边看,看着前边,稳住了。对对,蹬得快一点。对对!就这样!
佟志扶着车跟着跑,跑几步跑不动了,气喘吁吁不由得松手了,开始文丽还没意识到,过一会儿文丽意识到佟志已经不扶车了,立刻紧张了,车把乱晃,狂叫着:哎!哎!快快快!
佟志说:我累死了。你慌什么?捏闸啊,捏啊,左右手一起捏。文丽却不敢捏闸。佟志喊道:腿一抬支地就下来了,长那么长的腿干什么使的。
文丽的车身越来越晃,狂叫:佟志,快来!快来!
就在佟志赶到之前,自行车“咣当”一声摔倒了,文丽重重摔到地上。佟志一愣,憋不住想笑,但接着脸白了,文丽大腿根处涌出了鲜血。文丽流产了……
文丽躺在自家的床上,满脸憔悴。佟志端碗红糖水进来,坐到文丽身旁,佟志说:家里寄了点糖和肉干。我妈也是,这邮费还不得赶上糖钱了,不寄点钱来,她也不听谁说的,说北京粮票紧张。
文丽不理会。
佟志说:这糖水怎么说也是你婆婆千里万里的心意,赶紧趁热喝了吧。
文丽说:别烦我了,成不成?
佟志说:都已经这样了,你得过日子吧!
文丽埋怨说:都怪你!
佟志连连说:怪我,怪我,怪我!
文丽说:别不服气,你要有辆女式车,我摔得着吗我,儿子能摔没了吗?
佟志一个劲地点头承认错误:是,是。
文丽说:我要是早点做检查了,我就注意了,我也不至于……都怪你!
佟志还想说是,一看文丽早已眼泪汪汪了,就搂住文丽说:有啥呀,再说咱不是说好了要燕妮一个就够了嘛。
文丽哭着说:谁说够了?我怎么也得生十个八个的,以后你要有了外心,我和孩子们就不要你了,也不叫你爸爸,让你一个孤老头难受去。
佟志搂着文丽发誓说:我今年就算不吃不喝,也要给你买辆女车,凤凰牌的。
文丽掐了一下佟志,说:饿死了还骑什么车啊!文丽喝一口水。佟志起身拿过佟母寄来的包裹,正要拆开。文丽说:别拆了。给我妈拿去吧,我爸身体不好。
佟志停了手:也是,每次去咱都空手。
文丽犹豫一下,又说:要不,给燕妮留点儿?
佟志说:算啦,她要吃上瘾,老要吃也是个麻烦事儿。
文丽说:你妈还真疼你。
佟志看着文丽,说:我妈信上说,是给你和燕妮的。
文丽叹口气说:“啥时候像以前能吃饱呢?
佟志说:唉!雨下了一会了,燕妮去外面玩小兔子还不回来。
佟志话音刚落,外面雷声隆隆而起,雨点下得大了。燕妮的哭声也传来了:我的小兔子啊……佟志把一身水淋淋的燕妮抱回来。燕妮坐在地上哇哇哭着,我的小兔子啊……
原来兔子窝进水了,小兔子淹死了。
文丽问佟志:那兔子呢?
佟志说:惦记吃兔子肉了?
文丽说:真要吃啊,看不出你可够狠心的!
佟志说:给大庄了,还真把我当屠夫啊!
文丽叹了口气,说:我记不起多久没吃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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