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归的船上,“一日思君十二时”,只要一闲下来,神魂飞越,都在青儿左右;张惠龙的江陵之忆,甜似蜜,醇似酒。
最难忘的还是初见的光景,当日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那天是青儿亲自料理了肴馔,由吴乡约出面留客吃饭。萍水相逢,便有这么一番殷勤,真正是美人情重!可笑的是自己一再以“将令”为言,峻拒好意;迫得吴乡约不能不说实话,款客原是青儿的意思。料想此时在屏风后的她,已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自己滞而不化,居然还说得出推辞的话来,才惹得她大发娇嗔。倘或就此不欢而散,事后追忆,一定悔恨无穷。
每想到这里,他似乎还心有余悸。同时也始终弄不明白,青儿在受了那样难以忍受的屈辱,居然还能调制出一碗冒充清水的肉汤来,不念新嫌是一难;用心委屈,唯恐自己再不受,又是一难。他在想,见了面一定得问问她:“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因为是这样的感觉,所以又生福薄怕难消受的恐惧。越近江陵,越有这样的感觉,不由得又想起从曹都监那里学来的一句唐诗:“近乡情更怯”;对青儿是又想见,又怕见,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的一种心意。
但是对张孔目,却是渴望一见;叩门登堂,张孔目喜出望外,斜着脸把张惠龙从头看到脚,第一句话是。“兄弟,你真的当了官了!好漂亮的战袍!”
张惠龙望一望自己身上,矜持地笑着,他本来是士兵的身份,平蜀立功,授职“仁勇副尉——宋朝的官阶,文职五品以上称“大夫”,六品以下称“郎”;武职五品以上称“将军”,六品以下称“尉”,仁勇副尉正九品,品秩是倒数第三;但无论如何是个进身之阶,只要勤慎奉职,不怕做不到将军。
“大嫂呢?”张惠龙说:“特地给大嫂带了几端蜀锦;只怕东西不好!大家都抢着买,好货难觅。”
说着,他便动手去打开礼物,除了蜀锦,还有许多土仪,算得上一份重礼。张孔目觉得受之有愧,按住了他的手说:“兄弟,你留着送你老丈人,我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自己弟兄,就免了吧!”
“不!我另外还有一份。”
却不过情意,张孔目只得收下;喊出他妻子来,见了张惠龙就像见了同胞手足那样亲热。乱过一阵,才得细叙别后光景;平蜀的战绩虽非新闻,但由身历其境的人来陈述,自与道听途说不同,张孔目和闻讯来探视的邻居,无不听得出了神。
“当家的!”张孔目的妻子在屏风后面,提醒丈夫:“你不要尽顾得听热闹,兄弟有正事,你别耽误他的功夫。”
听得这话,邻居们都知趣告辞;张孔目便问:“兄弟,我先陪你到吴家去看你丈人。”
“先不忙!”张惠龙说:“我正要跟大哥商量。”他把曹彬的话说了一遍。
“好极了!”张孔目极高兴地说:“从前我是大媒,现在我是男家。兄弟,你就先住在我这里;后面有一间向阳的屋子,也还宽敞。我明天就教人收拾出来,做你们小夫妻的洞房。”。
“多谢大哥!不过这几天住到大哥这里来却不能,因为公事在身,须随长官住在一起。”
“长官是那一位?”
“水陆转运使曹将军。”张惠龙说:“大军到江陵,回京陆路的途程,都归他安排。”
张孔目因为以前做过江陵府与平蜀大军之间联络的工作,所以对那些将领,都很熟悉,这时略想一想问道:“可是单名翰字的那位曹将军?”
“正是。”
“那好办!这位曹将军我很熟;这趟他少不得还要找我帮忙。我明天就跟他说,反正早出晚归,不误他的公事就是了。”
“既如此,等大哥跟曹将军说妥了,我再搬来。”说到这里,张惠龙把在手边的一个布包袱打开,里面是二百两银子,双手捧到桌上说道:“大哥,请你尽这些钱办。一切费心。”
张孔目点点头不响;眨着眼盘算了好一会,把银子分为两堆:“兄弟,你听我说,你这场喜事须费些斟酌,如说好好热闹一番,第一、繁文缛节,得费好些日子,你人在客边,又是随军、容不得你这么做;第二、办喜事要讲究,多少钱也花得下去,也要估量自己的力量。不过太简朴,委屈了女家也不好。这样,你只交一百两银子给我,我跟你丈人商量,不丰不俭,适得其中最好。你丈人一定体谅你,不教你多花费。有这一百两银子,万一不够,”他指着自己的鼻尖说:“谁教你叫我大哥?自然我来补上。”
张惠龙听他这番话,体贴周到,异常心感;连声答道:“大哥说得是,大哥说得是!不过教大哥费了心还赔钱,我实在于心不安——”
“你不必跟我客气!”张孔目把两堆银子,一堆留着;一堆向外一推:“你当了官,又成了家,应酬花费,处处要钱;这一百两你收了回去!”
听这一说,再要多说什么,反倒显得生疏了,张惠龙只感激地说:“我就听大哥吩咐。”
“这才好!事不宜迟,去看你丈人吧!”
有张孔目作陪,张惠龙怯意自然消失;取了孝敬丈人、献上妆台的礼物,雇个脚夫挑着,一路走向吴家,一路在想,不知青儿见了自己,是何神态?自己该跟她说些什么?当着人前,自唯有淡淡招呼;怎么得找个机会,细细看她一看,好好说一说话,才能补偿得了这一年来的相思之苦。
“嗨!”张孔目在他身后大声喊道:“到了,到了!你还走到哪里去?”
张惠龙站住脚细看,可不是吴乡约家?门庭依旧,悄然无声,不由得又生怯意,隐隐忧虑,莫非人去楼空了!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只见吴家门洞探出一个人头来;张惠龙认得他是吴家的小厮,他也认得张惠龙,定睛看了一眼,扭头就跑,一路喊:“老爹!姑娘!姑爷来了!”
听这一喊,张惠龙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笑自己怎么会那样子瞎起疑心?于是精神抖擞地跟着张孔目走了进去;踏上石阶,只见吴乡约急步迎了出来,大声说道:“惠龙,我到码头上去寻过,怎的不见你?”说着,便目不转睛地打量女婿,无视于另有客在。
等张惠龙磕头拜见,又说下了船先到张孔目家;吴乡约方知怠慢了客人,急忙道歉。张孔目跟他原是熟人,便即笑道:“老吴!我现在要叫姻丈了!你们翁婿先谈谈,等我来开发挑夫。”
打发了挑夫,送上礼物;吴乡约却先不看,只回头喊道:“青儿,青儿!”
青儿就在屏风后面,不好意思出来,便故意装作不曾听见;吴乡约还在喊个不停,那小厮便说:“老爹不要喊了,姑娘怕难为情的。”
“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罢了,罢了,不肯出来就上厨房;看有什么好吃的,多弄些出来吃!”
啊!青儿在屏风后面,听见她父亲的话,方始醒悟,自己还有这么一件正事;看一看天色,日已偏西,正月里的日子短,马上天黑,就得开饭,时间十分局促,怎么办?
凝神想了一下,得找人来帮忙。“你到刘家去一趟,把七巧姐请来!”她又拿钱给小厮:“跟着就到西市去一趟,看有什么好鱼,莫讲价,多买几条回来。要快!”
小厮答应着,飞奔而去。青儿也急急走到厨下,起火烧水,先把现成的腊肉、腊鱼蒸上。接着,七巧姐应邀而至;后面跟着她家的长工,双手端着一只大砂锅,放在桌上,随即管自己走了。
七巧姐三十岁左右,年轻居孀,住在娘家守节,拈起针线,做得一手好女红;拿起厨刀,做得一手好菜,所以青儿请她来帮忙。她叫青儿“妹子”,因而称张惠龙便是“妹夫”。
“听说妹夫来了,恭喜,恭喜!”
“你看这时候!”青儿装得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望着窗外自己说,藉以掩饰羞态:“怕什么东西都买不到了,偏偏来了客。”
“一共只有两位客。那好办!”七巧姐把砂锅一揭:“有只鸡了,另外再配几样菜,快得很。”
“唷!”青儿问道:“这是你家老爹病后虚弱,补身子的;怎么能拿到这里来。”
“天天老母鸡,他嫌吃得腻了,不要紧!闲话少说,先弄点心。有粉没得?”
糊汤粉是家家都有的。七巧姐运刀如飞,切得极细;煮好了浇上现成的鸡汤,再切几片腊肉盖在上面,烫两条菜心作配,清汤白粉,红绿相映,是极出色的一道点心。
难题来了!得有个人端出去奉客。当然不便教七巧姐屈尊;青儿自己又害羞,不肯露面,而劳动她父亲,似乎也不合适。
正在为难之际,嘻嘻哈哈来了一群女伴,都是听说张惠龙上门,来看热闹的;七巧姐便抓了顶小的那个当差。“小凤!”她说:“你把粉端出去!记住啊!多的一碗,端给你姊夫。”
这一说,顿时听得哗然大笑。笑归笑,帮忙归帮忙;小凤才十二岁,怕她端不动托盘,便有人自告奋勇,先替她端到屏风后面,再一碗一碗捧出去。
于是一窝蜂似地都涌了出去,躲在屏风后面看“新女婿”;等小凤端了一碗粉出去,吴乡约站起来接住,自然是先款客,便对张孔目说:“粗点心,不中吃!”
“不是,不是!”小凤大叫:“那是姊夫的。”
“怎么?”吴乡约诧异,而且不悦:“怎么只有一碗粉?”
“谁说一碗?这位客也有。”
“那不一样吗?”
“谁说一样?”小凤振振有词地:“交代了我的,多的一碗,端给姊夫!”
“妙,妙!”张孔目大笑。
吴乡约也忍俊不禁了;屏风后面更是乱作一团,有的笑,有的骂小凤“傻丫头”。张惠龙心里却是别有滋味;想起这班女孩子,大概都是当日做过油坛的,便脱口说道:“岳父,油坛真正管用!靠它打了好些胜仗。曹都监那天还在说,要谢谢江陵地方上帮忙。”
“江陵地方上也一样,要谢谢大军平蜀。”吴乡约说:“这两年,一条长江成了一家,来往方便,多做好些生意,江陵比以前繁荣得多了。”
“这倒是实话。”张孔目接口说道:“老百姓要靠军队保护,没有不敬军的;就怕军队自己做得太过份,叫老百姓见了怕!都像曹都监那样子讲纪律,老百姓出钱出力,心甘情愿;谢个什么?”
“就是这点!”吴乡约向张惠龙问道:“这碗粉,中吃不中吃?”
“好极了!”张惠龙连连点头。
“那你就吃光了它。”
“是!”张惠龙果然吃得碗底朝天。
这时的厨房里,人多好做事,在七巧姐指挥之下,四盘四碗,已经齐备;小厮来排开桌子,邀请人席,自然是奉张孔目为首座。酒过三巡,他正要开口谈到正事,只见小凤走了出来,双目灼灼地,似乎有话要说。
“小凤!”吴乡约问道:“你要干什么?”
小凤不答他的话,看着张惠龙,叫一声:“姊夫!姊姊叫我跟你来说——”
张孔目喝了两杯酒,兴致极好,看见屏风后面遮遮掩掩的人影,便大声打断小凤的话说:“是不是姊姊们都要找姊夫?”
“啐!”屏风后面顿时起了骚动。也有赶紧走了开去的。
稚态可掬的小凤,却不当张孔目的话是玩笑:“不是!”她很认真地答了这一句,接着又对张惠龙说:“姊姊们要请你讲一讲,怎么是靠油坛打胜仗?”
“噢,这个!”张惠龙很高兴地说。“我讲,我讲!”
“慢点!”张孔目又起哄:“要听到外面来听。一个不许少!”
这明明是是要把青儿逼出来。她的女伴们理会得他的意思,正中下怀,便要挟青儿,说她害羞不肯出去,便害得大家都听不到了。青儿也落得装模作样,作为“顾全大局”不得不委屈自己的样子,夹在人群中,挨挨蹭蹭地走了出来。
等一出来,就由不得她了,七手八脚的将她推到前面,便按在椅子上坐下;其余或倚或站,一齐望一望张惠龙,又望一望青儿,要看他们怎么个态度?
青儿态度自然是忸怩。到底张惠龙是男子汉,而且有话可说,便易于应付,略想一想说道:“我讲三会砦的那一仗——”
张惠龙跟着曹彬历练了这两年,口才已经很好了,当时便先从三会砦的地形讲起;又讲南光海的治军,灯号整齐,守备严密,又是居高临下,看起来李进卿的部队仰攻这个要寨,必要吃亏。
然后再讲李进卿和他的两个“军头”周武成和陈陶,如何定计,如何动手;讲到南光海开砦迎敌,战马奔腾,直冲而下时,青儿和他的女伴们,一个个捏了一手心的汗。
“这就要靠油坛了!一声号炮,油坛刷刷、刷地摔了上去。那条坡道石子路,油坛一摔,只听乒乒乓乓,好清脆的响声。接下来就是唏律律的马嘶;磁——礴!这是啥声音?”张惠龙停下来问。
“这不是马摔倒了吗?”有人这样答道。
“对!你们想,油坛一破,又是蛋白又是油;马蹄是钉了铁掌的,又在极陡的坡道上,还有个不摔倒的?真正是人仰马翻,鬼哭神号;蜀军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花样。那,那都是你们的功劳!”
女孩子们得意极了,但也不肯走了,还要再听。于是张惠龙又讲用油坛火攻的故事。
张孔目灵机一动:这不正是时候?刚才本因为张惠龙在座,有些碍口,不便跟吴乡约细谈婚礼,此刻正好避开了他从长计议。
“老姻丈,你请过来!”
两个人在僻静一角坐下,张孔目把曹彬的意思,和他自己的打算,很婉转地说了出来。吴乡约只有二点不能同意,洞房要设在女家;他特别声明,这不是入赘,一则舍不得女儿,二则不愿张孔目费事。
张孔目了解吴乡约的心情,掌中唯此一粒明珠,相依为命多少年,嫁了个异乡人,又是军官;王命不由身,张惠龙天南地北地不知调遣到哪里?这一嫁出去,父女俩就不知哪天才得见面,自然是能多聚一日便多聚一日。再想想为他们小夫妻准备洞房,油漆粉刷也非顷刻可办,住却住不到几日,功夫金钱都成白费。要表示“兄弟”的情分,尽有别样办法,犯不着花冤枉钱。
这样里外一想,张孔目便即答道:“我遵命就是!”
听张孔目允了,吴乡约相当高兴,但又歉意地陪笑。“还有日子上头,务请台允,”他说:“我想办得从容些。”
这也无非是不舍分离,想多捱几日。“老姻丈的心事,我晓得!不过,”张孔目说:“这件事我做不得主。只怕惠龙自己也是身不由主。”
吴乡约是明白人,说破了自然谅解,点点头说:“既如此,只好凑公家的便!”说着,想起爱女将远离膝下,便有凄惶之色。
“老姻丈不必难过!”张孔目安慰他说:“数万大军,水陆转驳,总得个把月的功夫;曹都监体恤惠龙,一定会让他在最后一拨走,还有得相聚的日子。”
“是的!”吴乡约说:“曹都监最体恤部下。”
于是从第二天起,吴乡约就开始筹备喜事;平日都是他帮人家的忙,现在他家有事,亦不愁无人帮忙。反倒是张惠龙闲着无事,只等着做现成新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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