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战,宋军的声威大振;全师雄已无斗志,在王全斌。王仁赡渡江分道夹击之下,往北败退至灌口,不久又沿沱江、向东潜行;走到金堂地方,箭伤引起外感,一病而亡。
全师雄的噩耗在王全斌看是喜讯。“大势算是定了!”他在吕余庆所设的宴会上,忧喜交并地说:“我惭愧得很,有过无功!只是能有今天这个结果,在我私人,不能不感谢刘副帅和曹都监。”
“是的。”王仁赡也心悦诚服地:“新繁一仗,是扭转战局之转机。都帅,我们都该向刘、曹二公致意。”
“不敢当!”刘光乂摇手答道:“既为袍泽,荣辱相共……”
“不然!”王全斌打断他的话说:“班师回京,论功行赏,两公一定加官晋爵!”
这只是说了半句,还有未曾说出来的半句是,此外治罪的,包括他自己在内,大有人在。喻得其意,崔彦进和王仁赡等人都上了心事,停杯黯然,顿时把一场庆功的宴会,搞得清冷寂寞了。
于是作主人的吕余庆,安慰着说:“官家宽厚,必念诸公之功,不咎既往。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何必戚戚?”
“唉!”王全斌叹口气对刘光乂说:“古来将帅,多不能保全功名;西蜀既平,任务已了,我想告病回乡,把帅印交了给你。”
“都帅!”刘光乂提醒他说:“全师雄虽死,零星的乱党还很多;非奉诏旨,不可轻去。你把帅印交给我,我可不敢接。”
王全斌又叹口气,不知何以为计?吕余庆是旁观者清;觉得他这个打算,倒不失为避罪免辱之道。只是不便表示赞成;能帮他忙的,只有极力表杨他们平乱的功劳,希望功过能够相抵,勉求无事。
为此,他亲自动笔上奏,捷报全师雄已死,叛乱必可平眼,加意称羡王全斌等人亲冒矢石的破敌之功;但是他也不肯抹煞刘光乂和曹彬的贡献,建议予以上赏,作为激劝。
这道奏疏写得很札实,但说王全斌好话的,仅此一奏,而告他与崔彦进、王仁赡等人在蜀夺民家子女王帛,纵容部下,败坏纪律的文书,都已在都堂积有数寸之厚。皇帝自然也知道这些情形,发怒已不止一次,都由于皇弟光义、宰相赵普,以及枢密使李崇矩一再劝解,说蜀乱未平,仍须大军效命,暂时不宜处罚将帅,以免影响士气。所以一直隐忍着。现在接到吕余庆的奏报,皇帝觉得是到了该有所行动的时候了。
“贼首伏诛,乱党星散,秦凤、归州两路军队,叫他们班师吧!”
对于皇帝的指示,赵普觉得遵行无碍;因为残局有康延泽和丁德裕收拾。不过有一件事,他觉得身居相位,不能不说。
“臣等遵旨。”他说:“须请旨者,召还平蜀将帅及士兵,陛下如何酬庸有功?请赐示下,以便准备。”
“士兵们远道跋涉,奋勇效命,自然要多给恩饷。至于将帅,哼!”皇帝又似冷笑,又似苦笑:“还要我来酬庸吗?”
赵普的意思,其实是探问如何治罪;此时听得皇帝的语气,便道破本意:“专阃大将,凯旋归来,纵有过失,似不宜交付法司;否则,深恐有伤朝廷体制。”
“有罪治罪,何以见得有伤体制?”皇帝摇摇头:“你这话没有说对。”
赵普不便再作争辩,只眼瞟着光义,希望他能够有所谏劝。
光义的看法与赵普相同,大将班师回京,军民交贺,那“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的兴旺气象,宜乎珍视。如果下旨交付法司治罪,必致引起许多揣测,以致民心动荡,亦非国家之福。只是赵普既然碰了钉子,自己不宜再以此理由陈说;应该另外想一套说词,才能使皇帝回心转意。
“陛下重法务实,天下共喻。王全斌等人,有功则赏,有罪治罪,因无所用其回护。只是,陛下素来优恤士卒,似不妨重作考虑。”
“考虑什么?”
“要考虑的是,士卒之心;主帅被辱于狱吏,部下自然痛心。”光义说到这里,暂停一停,看皇帝意动,便又加上一句:“陛下何忍出生入死的士卒,中怀抑郁难宜?”
“也罢!”皇帝终于松了口气。“不交付法司亦可。但此辈犯纪,可以不罚,朝廷的纪纲,又在哪里?”
“不是不罚。”赵普接口回奏:“乞陛下敕下,令王全斌等人,到两司问话;臣等问明白了;另行典奏取旨,庶乎功过分明,纲纪昭然。”
“这样倒也可以。”皇帝轻轻敲了一下柱斧:“你就拟敕来看了,赶紧发出去。”
敕令到达成都之日,又是捷报争传之时;全师雄死后,余众推举谢行本为帅,盘据铜山,为康延泽所破,川东传檄而定。
在成都以南的地区,比较麻烦的是嘉州,乱党吕翰,骁勇善战,守城不下;王全斌派水陆转运使曹翰进击,以王仁赡支援,两军合围,吕翰弃城而走,但兵力未损。
不但吕翰的兵力未损,实际上还有乱党在向嘉州集中。吕翰的弃城是诱敌之计,预备集结各路乱党,反主为客,包围嘉州,分道攻城,歼灭曹翰的部队。
亏得曹翰预先得到了谍报,乱党定于两天以后,听嘉州城上鼓楼,打三更为号,一起动手。曹翰估量敌我兵力,众寡不敌;于是心生一计,把掌管更鼓的老兵找来,密密授意。到了那天晚上,起更特迟,时间拉长,一更二点,实为二更;其实早过三更;打到二更二点,曙色已露。
各路乱党早已集中,只以未到三更,不敢造次动手;此时看东方天色,方知中计,急急引退。阵脚一松,曹翰便动手开城出击,吕翰的主力大渡而散,牵动了其他的乱党,为曹翰分手追击,大胜而回。
于是一面奏捷,一面下令班师;王全斌等人忐忑不安,士卒们却是欢声雷动,奔走相告。
不过入蜀的两路人马,一接收拾行装的命令,最兴奋的怕是张惠龙——在刚离江陵的那几天,青儿的情影,魂牵梦萦,令人茶饭不思,神魂颠倒。白天有公务在手,还易于排遣;一到晚来,彻夜相思,那滋味着实难以消受。直到过了巴东,与蜀军接了仗,方始忘却;自平成都,当然也会想到,但全师雄的叛乱一起,知道班师遥遥无期,咬一咬牙倒也能丢开。情愫积得太久,到了赋归的此一刻,便一发不可收拾;岂止归心如箭?最好缩地有方,即时即刻能与青儿相见。
当然,这是办不到的事;自己把一颗乱糟糟的心,按捺了又按捺,才想起有件事不能不问。“都监,”他说:“班师从那一条路走啊?”
他一问,曹彬便知用意,随即答道:“还是分为两路;都由峡路走,那来这么多船?”
“那末,秦凤路的仍旧走秦州、凤州;归州路的仍旧走三峡?”
“不!”曹彬摇摇头:“劳逸须得平均,由峡路来的,从秦凤路回去。”
听这一说,张惠龙顿时满头大汗。“这,这是——”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跟着都监从剑阁走?”
曹彬是有意跟他戏耍,看他急得如此,于心不忍,便笑笑说道:“我看你想青儿想得快要疯了!”
见都监这样的神情和口吻,张惠龙的心境,顿时一宽,都监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就算是真,行程调动一下,又有何妨?
于是他怂勇着说。“都监,你老何不仍走峡路?下水船快,‘千里江陵一日还!’”
平日听曹彬念时,张惠龙耳濡目染,居然也能脱口引用唐诗;曹彬既惊奇、又欣慰,同时也觉得很好玩。“真不得了!”他笑着说:“张惠龙变得这么文雅了!”
张惠龙有些发窘,但听出这不是讥笑,而是嘉许,所以心里有些得意,只不好意思地笑着,不作一声。
“你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曹彬藉这机会教导张惠龙:“身为军人,最要紧的是作判断。你的亲事,是我替你定下的,我曾答应了女家,平蜀班师之日,到江陵办喜事;就算都从剑阁回京,我也会给你假期到江陵迎娶。这是势所必然的事,你竟会想不明白,急成那个样子,岂不叫人把你看成草包?”
这一番责备,张惠龙心悦诚服;把他所讲的道理,细想了一遍,都记在心里,然后才响亮地答一声:“是!”
“你的事我早已替你打算过了。”曹彬又说:“只要我的职权所许,自然给你方便;大军十分之七八,由峡路东下,仍旧在江陵一带起早,要派人到那里去部署转运,我替你补上一个名字。这是你第一次离开我到外面去历练,随时随地要留心。一你要知道、在我跟前,你做错了事,我会告诉你,在外面,只有靠你自己检点。”
“都监请放心!”张惠龙说:“我决不会丢都监你老的脸。”
“另外我再给你三天婚假。日子由你自己定了,报告带队的官长。”
“那末,”张惠龙问:“都监什么时候到江陵?”
“总在半个月以后。”
“我等都监来了,再跟吴家定日子。”
“不必!”曹彬很婉转地为他解释:“第一、吴家要选吉日,不可为我耽误;第二、早早成了亲,好打点一切,带着新娘子回京;第三、我到了江陵,不见得能抽得出功夫来为你主持婚事。所以你不必等我,好在有张孔目在,也是一样。”
听这一说,张惠龙不免有怏怏不快之色;曹彬便歉意地劝慰了一番,答应到了江陵,一定抽出半天的功夫,到吴乡约家去拜访,权当会亲。张惠龙觉得这样也算有了面子,心里才好过些。
推己及人,他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要说;军中弟兄与当地百姓交往,颇有结识了多情女郎,论及嫁娶的,只以叛乱未平,班师无期,阵前不准招亲,所以男愁女怨,如今似乎应该解除禁令,促成好事。否则大军启行之日,闺中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哭肿眼睛?
“我已经想到了。”曹彬听完张惠龙的陈述,点点头说:“不过这件事用不着我费心,更与你无干;不必管这闲事。”
费心的自然有人。第一个就是王仁赡——李廷珪所送的那位歌伎,极受王仁赡的宠爱;当然要携回京师。只是不能随军同行;因为刘光乂极力反对,说行军不宜有妇人,否则兵气不扬。而且以蜀中百姓看在眼里,会起议评;所以主张将眷属集中在一起,派定留守照料,随后再定行止。
这是侃侃正论,谁也驳他不倒;王全斌已经表示接纳建议。但只许军官纳妾,不准士兵娶妻,无论如何是件说不过去的事,因此开放了禁令;婚礼当然从简,甚至大定、小定,一概豁免,女家不办嫁妆,男家的聘礼,是吕余庆所定的规矩,白银十两,采缎两匹,羊一口,酒十瓶,由成都府致送,作为贺礼。
婚礼虽简,但很热闹,因为新郎官的贺客多——当然都是他的同袍;凑齐份子,自办喜筵,不用女家费心。闹够了酒,把新郎送入洞房;洞房就在女家。刚赋好逑,旋唱骊歌,送行的行列中,多的是刚刚开脸的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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