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有王成的想法,因为跟弘历一起在万壑松风读书,还有几个弘历的小叔叔:比弘历大五岁的二十阿哥胤;与弘历同年的二十一阿哥胤禧与二十二阿哥胤;比弘历小两岁的二十三阿哥胤祈。他如果在那里玩花样,一定会引起极大的惊扰,会有很严重的后果,所以施此调虎离山之计,将弘历带回狮子园,才告诉他,何以吃了那几枚汤圆,事便坏了。
“那疯子有麻疯病,治好了,可是没有断根。麻疯病最容易过人,小主子吃了她做的汤圆,说不定就染了她的毒。这件事,”王成说道,“奴才现在想想,还不能让王爷知道。不然要挨骂!”
弘历虽有成人之度,此时却露了孺子的本色,怕染上了麻疯病,又怕父亲责备,又急又怕,不由得“哇”地一声哭了。
“别急,别急!”王成急忙安慰他说,“等奴才来想法子。”
雍亲王府有个管账的,姓杨,精擅歧黄,王府中上上下下,有了病都请他看,所以皆称他“杨先生”而不称名。王成是早就跟杨先生说通了的,此时所谓“想法子”便是将杨先生请来商量。
“这个病,如果染上了,可麻烦!亦可以说,一辈子就完了。幸而发觉得早。”杨先生问道,“有几天了?”
弘历想了一下答说:“是五天以前的事。”
“不出几天,还有法子好想!等我来仔细瞧一瞧。”
于是先看脸色,再看眼睛;看完手臂还不算,让弘历脱光衣服,躺在凉床上,全身上下,细细看遍,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病毒是染了,染得不重,只要好好泄一泄,将那点儿毒泻干净了可保永无后患。”
听此一说,弘历心上一块石头,方始移去,“杨先生,”他问,“怎么泻法?”
“自然是吃泻药。要连泻三天,这三天之中,只能喝水,最多喝点儿米汤,不能吃别的东西,不然病毒泻不干净。”
于是杨先生开了两张方子,一张是泻剂,以滑肠为主,只要吃了食物,很快地即有便意。一张是补剂,怕他泄泻太甚,会伤身体,所以预作弥补之计。
等那服泻剂一服下去,隔不了多久,弘历的肚子便疼了,而且声如雷鸣,这一泻,泻得他浑身乏力,只有静静地躺着。王成亲自看守,除了米汤与清茶以外,什么食物都不准他吃。
十二岁的孩子,正在发育的时候,饭量特佳,一顿不吃尚且过不得,何况整天?到晚来饿得头昏眼花,向王成说道:“实在不行了!非吃不可。”
“不能吃!”王成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杨先生一再关照的。”
弘历无法,只有忍耐。饿得睡不着,只是在想吃食。奇怪的是,平时讨厌的东西,此时却都想了起来,渴望能弄来尝一尝,自己都不明白,好恶之心,何以突然会改变?
这样到了半夜里,饿得简直要发疯了。悄悄起床,哪知脚刚着地,陪他在一屋睡的王成就醒了。
“小主子要干什么?”
“不行!我心里发慌,仿佛天要坍下来似的。”
王成看他满头虚汗,知道他支持不下去了,点点头说:“喝点儿米汤吧!”
“米汤,米汤!”弘历咆哮着说,“米汤管什么用?”
话还未说完,一头栽在地上。原来他虚弱得中气都不足了,一股怒火撑着持着,勉强发了脾气,只觉眼前金星乱飞,天旋地转,不由得立脚不住。
王成赶紧把他抱了起来,放在榻上,但叫人拿来的仍是米汤。慰情聊胜于无,弘历一气喝了两大碗,肚子涨得不得了。不多片刻,腹中声响,又是一场水泻。
看看折腾得他够了,王成问他:“小主子,你还要去吃汤圆不要?”
弘历饿得说不动话,只是摇头。
“好吧!请杨先生来看看,如果毒泻干净了,就弄东西吃。”
杨先生私下问了王成,也认为这场教训,足以吓阻他再往松林里去胡闯,便假意说是毒已泻净,替他开了一张健脾开胃的方子,并又关照,开始进食时,切不可过饱。
“小主子!”王成神色惴惴地说,“如今麻疯毒是不要紧了,身子养几天就可以复元。不过,这件事给王爷知道了,仍旧是不得了的事。”
“我也正要跟你商量。王成,”弘历极坚决地命令,“你非得给我瞒着不可!”
“奴才倒愿意替小主子瞒着,就怕小主子自己说了出去。那时候,奴才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会,决不会!”弘历斩钉截铁地。
“真的不会?”
“你好嗦!”弘历有些不耐烦了,“这又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我跟人去说干什么?”
这下算是将弘历彻底收服了,既不怕他再去找汤圆吃,也不怕他会泄露曾有此遭遇。胤接得王成的报告,颇为满意,从此让他参与了更高的机密,但并非最高的机密。
最高的机密,是连隆科多都不知道的,只是胤自己在肚子里打主意。
他最关心的便是那张传位给胤祯的朱谕。几次跟隆科多说,务必要想法子偷出来看一看。可是,隆科多没有机会。
“要说偷到这里来给四阿哥看,这件事太危险。”于是,隆科多说,“照我看,四阿哥也犯不着这么做,万一出了事,洗都洗不清。”
胤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曾经考虑过,只要让隆科多看一看,也是一样。只怕隆科多未曾看清,传述不确,误了大事。如今说不得,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那么,舅舅能不能找个机会,看他一下呢?”
“这倒可以想法子。”
“那好!准定请舅舅看了来告诉我,不过,”胤加强了语气说,“务必请看清楚,只字不能错。”
“这一点儿记性我还有。”
隔了四天,隆科多兴冲冲地来了。一看他的脸色,胤便知所谋有成。请到乐山书屋,亲自关紧门窗,才动问究竟。
“朱谕是这么写的。”隆科多蘸着茶汁,在大理石的桌面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了抹去,一共是十个字:“传位十四阿哥胤祯。钦此。”
胤又惊又喜地问:“就这十个字?”
“还有年月日,是‘康熙六十一年六月初二御笔’,共十二个字。”
“这可是太巧了!”胤笑道,“真正天从人愿。”
“喔!是吗?”
隆科多又高兴又疑惑,而疑惑毕竟多于高兴,所以怔怔地望着胤,说不下去了。
“舅舅,”胤问说,“不曾看错一个字?”
“不曾看错。”
“十四阿哥上面,可有一个‘第’字?”
隆科多想了一下,断然答说:“没有。”
“那么,舅舅请看!”
胤将“传位十四阿哥胤祯钦此”十个字写下来,在“十”加一横,一竖往上一钩,变成一个“于”字。
于、於通用,这一下立刻变成“传位于四阿哥”,真是巧不可偕。然而胤之祯又怎么办?
隆科多刚想发问,胤已经开口了:“‘祯’字笔画少,我这个‘’字笔画多。”他说,“以少改多,一点儿不难。”
说着,又动起笔来,将“贞”上一小画出头,最下面再加上一画,使得“贞”之下的两撇,变成一个“大”字,“祯”就变成“”了。
“妙极!真妙极了!”隆科多极高兴地说。
还有妙的!胤心里在想,果然所谋得遂,不但夺了胤祯的皇位,还要夺他的名字。祯、同音,丝毫无异,一旦做了皇帝,援用避音讳之例,可以命胤祯改名,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避书写之讳。最简单的办法,便是缺笔。皇帝御名“玄烨”,“玄”字便写作“”。自己胤的字,缺笔便可写成“祯”字,不是传位于胤吗?一点不错。这一下,是连历史都骗过了。
当然,他这个想法是不会告诉隆科多的,只是没告诉他,如何移花接木。
“如说假写一张朱谕,把真的换了出来,是绝对不行的事。万一皇上要取出来检点一下,不是要拆穿了?”
“万万不可!”隆科多说,“那可是你不能开玩笑的事!”
“然则,只有临时动手脚!”
“谁来动?”
“自然是舅舅。”胤说道,“这事并不难。多练习几次就行了。来,来,舅舅试试看。”
胤用朱笔照原样写一遍,隆科多便照他的话试。第一遍不理想,第二遍字是改对了,朱色有浓淡。直到第三遍才改得符合要求。
胤看了一遍说:“舅舅你自己看,可是天衣无缝?”
隆科多自己也很满意。可是学得再像,改得再好,有何用处。
几乎经过整夜的研究,假设了“出大事”——皇帝驾崩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才作了决定。事实上只是说服了隆科多,而且隆科多亦只是勉强应承而已。
因为到那时候要找到一个将朱谕改过,再宣示于众的机会很难。第一,这必须是皇帝已死之后,才有机会。如果皇帝在弥留之际,吩咐开读朱谕,则纵有改动的机会,亦无所施其技。否则,皇帝先就看出来了。
其次,皇帝“大渐”时,自然诸王侍立,等着送终,而大家心目中所想的一件事是:究竟是不是十四阿哥接位?所以在隆科多开读朱谕时,必然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何能有机会加以改动?
因此“十”字改“于”,“祯”字改,虽说天从人愿,巧不可言,但隆科多认为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惟一可能成功的情况是,皇帝驾崩时,只有自己一个人承受“末命”,然后拿出改过的朱谕示众,死无对证,没有人能说它出于伪造。而这一情况,是太不可能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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