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销声匿迹,就是因为甘凤池的缘故。”
原来马玉麟作客扬州,为一个大盐商奉为上宾。这个盐商也姓马,生性好武,更好新奇。看马玉麟的本事,不过那一两套,日久未免有些厌了。
有一次这盐商到南京去访友,无意间邂逅甘凤池,看他中等身材,一无足奇;但偶或漏一两手,令人目炫神奇。譬如一只锡酒杯到了他手里,要长就长,要方就方,而且谈笑处之,不像马玉麟,每到奏技之时,神情紧张如逢大敌似的。这就使得这盐商在心目中,将甘马二人分出高下来了。
于是,坚邀甘凤池作扬州之游。一到那天,大张盛宴,为他接风,当然也请了马玉麟。但等他一到,只见甘凤池已为主人让在首座,马玉麟当时就变色了。
不但变色,而且发话,说他在京里为各王府招致,每处皆被奉为首座。如今不甘屈居其次,说主人看不起他。当时要跟甘凤池一见高下。
甘凤池自然逊谢不遑,无奈旁人有看不惯马玉麟平时那股盛气凌人的模样的,便在一旁拿话挤他。搞得势成僵局,非比划比划不可了。
盐商家里的房子都很大,便挑了一座厅作比试之处。马玉麟步步进逼,甘凤池步步后退。到得退无可退之时,不知道他怎么一闪,便到了对方身后。如是数次,马玉麟已经见汗了,心里更恼恨甘凤池迹近戏侮,咬牙切齿地要抓到他好好羞辱他一番。
及到甘凤池退到柱边,忽然腰带断了,正当低头错愕之际,马玉麟见机不可失,用尽全力扑了过去,双手是个“大开门”,以为一把可以抱住甘凤池。哪知抱倒是抱住了,却抱的是一根柱子;而且额头碰在柱子上,鼓起一个大疱。
这一下惹得哄堂大笑。马玉麟羞愤交加,顿时口吐鲜血,面如金纸,摇摇欲倒,却仍旧亏得甘凤池赶上前去拿背抵背,没有让他摔倒。
不但如此,马玉麟的内伤吐血之症,也还是甘凤池替他医好的。从此马玉麟回到即墨,绝口不谈技击。
这个故事在胤从未听见过。他当然相信年羹尧说的是真话,但惟其如此,越发猜疑。
“亮工!”胤唤着他的别号问,“你是哪里听来的?”
年羹尧笑道:“奴才那里常有江南来的人,这些故事听得多了。”
“照此说来,你也很结交了一些奇材异能之士。”
话一出口,胤便自悔失言。再看年羹尧,脸上讪讪地,神色亦不大对劲。
不过年羹尧的神色,很快地就恢复正常了:“奴才留意奇材异士,亦是为了王爷。”他这样答说。
不说“结交”而说“留意”,措词颇为得体,胤便装作感动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忠诚,无话可说。这次回任,万里远隔,不过彼此赤心相照,虽在天涯,亦如咫尺。”
“是!奴才亦就是凭一点赤心,报答主子。”
年羹尧回任不久,奉命觐见述职的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到了京。
胤祯领兵出征之时,仪节甚为隆重,皇帝御太和殿,亲授大将军金印,用正黄旗纛出京。如今回京,不能没有适当的礼节相迎。所以皇帝事先便有旨意,命礼部拟定仪注奏闻。
六部尚书,满汉各一,谁的权重,大致视各人才干而定,惟独礼部,总是汉缺的尚书当家。这时礼部的汉缺尚书,刚刚由工部调任,一接事便遇到了难题。
此人名陈元龙,浙江海宁人。海宁陈家从明末以来,就是大族,本姓为高,所以陈元龙跟早年权倾一时的高士奇,算是同宗,认为叔侄。陈元龙是康熙二十四年的榜眼。长于书法,颇为皇帝所赞赏,所以一直是文学侍从之臣。
有一次,皇帝忽发雅兴,要写擘巢大字,便对左右说道:“你们家中,各有堂名,不妨说出来,我写匾额赏给你们。”
于是陈元龙面奏:“臣父之,年逾八旬,臣家的堂名叫‘爱日堂’,倘蒙皇上赐书,荣及九族。”
皇帝便如言写了“爱日堂”三字,赐给陈元龙。“爱日”通常是人子爱亲之意,由皇帝来写这两个字,实在是异数,所以这个故事颇为人传诵。
到了康熙四十二年,陈元龙以老父衰病,奏请“终养”——奉养老亲,直待老亲寿终,持服期满再奏请起复,服行官职——七年之后,陈元龙进京,被授为翰林院学士,不久迁吏部侍郎。又放广西巡抚,颇有惠政。康熙五十七年内调工部尚书。此时又调礼部,正好主持拟定抚远大将军回京,迎接仪注一事。
“为什么是难题呢?”他说,“因为不知道大将军这次回京,算不算凯旋?如果是凯旋,有成例在,事情就容易办了。”
成例在康熙十九年。安和亲王岳乐受命为定远平寇大将军,于康熙十四年讨伐吴三桂,历时五年,方始奏凯班师。皇帝前一天驾临芦沟桥郊迎,第二天大将军到达,一起拜天,叩谢上苍嘉惠。仪节非常隆重。
如今既非奏凯,当然不能援用成例。陈元龙召集僚属,几经斟酌,方始定议。抚远大将军抵京之时,皇帝派侍卫一员慰劳:亲贵大臣自贝子以下,齐集朝阳门外迎接。进了京城,大将军诣宫门请安,皇帝在乾清宫召见赐宴,由诸皇子作陪。
复奏到达御前,皇帝只将赐宴一节删去,其余依议。礼部随即行文各衙门知照,按规定行事。有些人只以为“做此官,行此礼”,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些人却别有想法。
这种想法是由热中而来。他们在想:大将军既非凯旋还京,本用不着如此郑重其事,足见皇帝此举,是在暗示,属意于皇十四子继承大使的初心未变。然则如今要迎接的,不是抚远大将军,亦不是郡王,而是一位未来的皇帝。倘或此时让他留下一个深刻的好印象,何患将来不大富大贵?
其中有个辅国公阿布兰,是广略贝勒褚英的曾孙。太祖共有十六子,元妃生长子褚英、次子代善。褚英在十七八岁时,即以武功赐号为“洪巴图鲁”。满洲称勇士为巴图鲁,“洪”可解释为大,所以“洪巴图鲁”的意思就是大勇士。
这个“大勇士”到了二十七岁,更被封为“阿尔哈图士门贝勒”,译名叫做“广略贝勒”。顾名思义,可知不仅勇敢,且多智略。谁知太祖这样一个有谋有勇的长子,竟会以“作书诅咒”的罪名,圈禁高墙。到了第三年死在幽所,年三十六岁。据明朝所侦得的实情是,“红把兔”——明朝不知“洪巴图鲁”是何名堂,以译音称褚英为“红把兔”。说他谏父不可背叛明朝,太祖大怒,下令将他处死。这件事官书不载,但多少年来,宗室中口头相传,都说褚英确是为他父亲所杀。
就因为这个缘故,褚英与他同母弟代善的境遇,大不相同。代善是正红旗的旗主,封为礼亲王;长子岳托封为克勤郡王;三子萨哈封为顺承郡王,皆是世袭罔替。清朝开国,只有八个王世袭,俗称“铁帽子王”,代善一家就占了三个。
一母所生的弟兄,子孙的荣枯如此不同,褚英之后,便出了好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一种是怨恨不休;一种是拼命巴结,想法恰好相反。
拼命巴结的这一类中,有一个叫苏努,有一个叫普奇,是堂房叔侄,曾因附和胤获罪,被削去公爵。此刻又有一个叫阿布兰,是苏努的胞侄,算辈分比抚远大将军胤祯晚一辈,这就更便于服低做小了。当大将军的仪仗过去,胤祯在前呼后拥之中,缓缓策马而过时,阿布兰突然逸出行列,跪在前面。一个人孤零零地单摆浮搁,显得格外刺目。
阿布兰却不管旁人的观感,等胤祯行得近了,高声说道:“宗人府右宗人阿布兰,恭迎抚远大将军叔王。”
叔王是个新鲜名称,不过意思很明白,表示他也是宗室,是胤祯的侄子。见此光景,马上的“叔王”倒很不过意,但一时想不起来他是哪一房的子孙,只在马上欠身答礼,很客气地说:“请起!请起!”
阿布兰这个举动,有些惊世骇俗。还有些跟他相熟的人,则替他老大捏一把汗。因为宗室中自公爵以上,对于皇子无下跪之礼,阿布兰显然是以储君视胤祯,才有此逾分的礼节。皇帝曾经一再严饬,不准有任何拥立某一皇子之事。而阿布兰的行为,已大干禁例,倘或皇帝降旨追究,阿布兰的性命都会不保。
然而,皇帝居然毫无表示。不但如此,还有件形迹更为明显的事——宗人府因为皇帝御极六十年,特建碑亭,树立一方神功圣德碑,由翰林院撰文,颂扬备至,而送到宗人府,阿布兰认为文字不佳,另外命人改拟,大为称赞抚远大将军的武功。而此文进呈以后,皇帝居然批准了。
这一来,皇帝的意向更明白了,胤祯将继大位,已是铁定不移,人人心照的事。
“发到军前的十三名御吏,”皇帝问道,“近况如何?”
“一发到军营,儿子依照常规,把他们分派到比较安逸的地方。不过,”胤祯恻然不忍了,“已经有四个人死掉了。”
“死的是哪四个人?”
“只记得有个叫李元符。”胤祯老实答说,“其余的,儿子记不起了。”
“这也罢了!”皇帝又问,“那活着的九个呢?你是不是格外照顾?”
“儿子没有管这些小事。”胤祯答说,“发到军前来效力的很多,儿子专派一个靠得住的人管。”
“这也不错!不过言官得罪,不是一件小事。”
听得这话,胤祯愣了一下才应声:“是!儿子记着。”
“光记着还不够,你得好好去想一想!”皇帝用谆谆教导的语气说,“有人说,前明亡于言官,这话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可是,往深里去想一想,前明的言官,为什么会成群结党?为什么会出以那样激烈的态度?都是前明的皇帝有激使然。前明的皇帝都很怕事,或者奏章留中不发;或者不问是非,一味抚慰;或者用镇压的手段,像俗语所说的,杀鸡骇猴,以为用严刑可以吓阻言路。结果,凝成一股戾气!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这是授以帝皇之学,胤祯很用心地听完,想一想问道:“阿玛的意思是,凡是言官,都应该另眼看待?”
“当然!自古以来,凡是盛世,无不重视言官。”
“可是,可是——”胤祯讷讷然说不出来,因为要说的那一句话,似乎非常无礼,不便出口。
“可是什么?为什么不说?”
“儿子不敢说。”
“不要紧,你尽管说好了。”
“阿玛把那十三个言官充了军,似乎有人在背后会有闲话。”
“是说我不尊重言官?”
胤祯先不敢响,然后陪笑答道:“儿子可不敢这么说!”
“傻孩子!你竟不知道我的苦心。我是给你机会。”
“给我机会?”胤祯在心里想,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方始领悟,但还不敢自信。
“阿玛是说,给儿子一个市恩的机会?”
“也不是市恩,是让你有个视情形不同,分别作适当处置的机会。”皇帝说道,“言官说的话一样,而用心不同,有的是真知灼见,心以为善,虽死不悔;有的是激于意气,一时盲从;有的是受人指使,口是心非。原情略迹,自然要有不同的处置。”
这使得胤祯想起代父从军的王奕清、奕鸿两兄弟。王奕清还是奉旨行事,王奕鸿自甘陪伴长兄,同在塞外受苦,更为难能可贵。
于是他说:“儿子想请阿玛降旨,把王奕鸿放回来,官复原职。”
“这样做不好!”皇帝大不以为然,“很不好!”
胤祯大出意外,自觉他的想法并没有错,何以会“很不好”?照此看来,自己的程度比父亲差得太远了,不由得大为沮丧,而且也很困惑。
“知子莫若父”,皇帝立刻就看到了他心里,“你提到的这件事,正好作为一个例子,让你学学驭人之道。”皇帝问道,“我先问你,如果你是王奕鸿,我把你放回来官复原职,你会怎么想?”
“自然感激皇上的恩典。”
“除此以外呢?他回想一想,当初出塞的本意,心中作何感想?”
胤祯细细体会了一番答说:“如果他本心真是要陪伴兄长,如今心里当然还是很难过,留他哥哥一个人在吃苦。”
“这不结了!放他回来,不是成全他,是不符他本心的事,何苦来哉!”皇帝紧接着说,“你是从他好的方面去想,再从他本心不良的这方面去想呢?”
如果本心不良,则当初此举,无非沽名钓誉,谁知弄假成真,有苦难言,方在悔不当初之际,忽尔有释回的恩命,真个求之不得。
想到这里,胤祯恍然大悟,照自己的做法,好人不会见情,坏人却得其所哉!
从他脸色中,皇帝又已看出他心中所想,笑着问道:“你想通了吗?”
“是!”胤祯心悦诚服地说,“阿玛圣明,儿子不及万一。”
“凡事只要多从人情上去体会,就不会错。”皇帝又说,“你觉得王奕清、奕鸿兄弟,一孝一悌,应该激励,这个想法很好,我很高兴。不过人材要培养,更要经过磨练,我把这十三个言官发到军前效力,也正就是给他们一种磨练。而况王奕鸿自愿出塞,他是不是心口如一,甘愿不悔?如果觉得苦,是不是能咬紧牙关忍下去,你都应该常常考查。这样经过三年五载,磨练成了大器利器再用他,岂不更好?”
“是!”胤祯不觉拜倒在地,“儿子心里的喜乐,无言可喻!”
胤祯所说的中心喜乐,出自真诚,觉得古人所谓“人乐有贤父兄”,并不我欺。可是,他们父子之间的这番对话,传到皇子亲贵之间,却被误解了,以为皇帝的意思是,三五年之后,就会禅位于皇十四子,所以胤祯喜不可言。
这些误解,有些人不过私下以作为谈助而已,但在胤祯的同母胞兄雍亲王胤听来,却很不是味道。密密地在打算,应该如何改变他父亲的决定,或者如何适当的时机,伪造一个父亲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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